大庆风俗,男童八岁就学,皇子们一般也是在八岁时就出阁就读。而因为皇子是国本所在,入学时还会举行相应的隆重仪式。
而到云若辰身上,自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开学第一天,云若辰在张元引领下,带着她的侍书夏虹来到了位于文华宫中上书房。这里距离外宫极近,也是皇帝常常接见外臣的地方。
她刻意来早了些,不想让两位先生等她。虽然她是皇族,他们是臣下,师生礼仪还是要守的。尤其今天是头一回见面,她并不想给两位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
“阿澈,你来了?”
云若辰有些意外,顾澈竟早早站在上书房外等候了。
“小郡主!”
顾澈很高兴,差点就忘形蹦跶起来了,幸亏及时想起了自己对祖父的承诺。来到宫里,他可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放肆。
再说,他也早不是刚刚从草原回到京城时那么野性了。在顾府住了一年,又跟随老夫子读了那么久的书,学问虽然没长进,该懂的道理也都懂得。
云若辰见顾澈很规矩地给自己行礼问好,忍不住抿嘴咯咯笑了起来,又忙在曾嬷嬷谴责的目光下忍笑还礼。
环境果然能够改变一个人。她想起初见时顾澈召唤金鹰来捉弄她的情形……现在的他,怕也不会这样莽撞了吧?
顾阁老肯定很欣慰顾澈的“进步”,云若辰心中却闪过一丝怅然。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屈从于环境。谁都不能一直任性下去,即使是顾澈这样的天然少年……也不可以。
我们都被逼着学会懂事,被磨去一个个尖锐的棱角,慢慢变成大家想要的样子……
然后,就长大了。
她放柔了声音,浅笑道:“阿澈,咱们日后就是同窗,就别拘礼了吧。你叫我若辰好了。”
“好的。”
顾澈高高兴兴地应下来。
半年不见,小郡主长高了许多,身形更加纤秀窈窕,渐渐有了少女的轮廓。
大概是宫中饮食比王府里更养人,她尖细的下颔变得圆润了些,白皙的脸颊上也多了两抹酡红。顾澈自认是个粗人,他不懂怎么形容女孩子的美,他只是觉得……
小郡主更好看了呢。
云若辰并不知晓顾澈的心思,两人闲聊了几句,小太监就带着先生们过来了。
两位先生一位叫常士扬,一位叫仝昊,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在这个岁数考上进士并进入翰林院,尽管只是区区的七品编修,却已经是站在大庆所有读书人垒成的金字塔顶端了。
因为大庆的科举,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是绝对不够的,完完全全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试炼。一个读书人要从学童考中进士,必须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等数关,每一关都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淘汰率。许多人终身读书,也就一辈子卡在秀才这个关口上无法向前。
而这两位还如此年轻,就已经取得了一甲进士的资格,进入翰林院并被皇帝选中入宫教学,自然是人中翘楚,天之骄子。
云若辰对自己的智商很自信,但要轮到学问,她也就是个普通大学文科生的水平。是以见了这两位翰林学士,她便恭恭敬敬地上前给二人行了大礼,口称“常先生”、“仝先生”,神态恭谨异常。
顾澈也忙有样学样跟着行礼。
常士扬和仝昊不敢受郡主全礼,忙侧了半边身子,又将他们虚扶起来。
“想不到小郡主如此知礼……难怪皇上要为她一人独开上书房了。”
常士扬暗暗想道。
太子嫡长女华容郡主,慧而黠,深得皇上、贵妃与太子宠爱——这是在他们到来前,所得到的关于云若辰的全部印象。
他们都是上一科的新进士,目前在翰林院里观政,说白了就是官员的实习期。可别看翰林学士品级低,提拔速度却个顶个的快,六部大员与内阁重臣们全都必须是翰林院出身,差一点都不行。
年纪轻轻就如此成功,他们自然是骄傲的。
所以在得知他们被钦点入宫给九岁的华容郡主当老师时,两人心里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他们自认满腹经纶,是要干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的,现在却居然得做任何一个老秀才塾师都会做的事——教刚开蒙的小孩子读书识字!
有没有搞错!
可皇上没找别人,专门指了他们两个,这也说明他们是简在帝心了嘛!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还挺令人高兴的。
因此,两人今天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进宫的。
并且他们之前也商量好了,估计皇上是因为太宠爱小郡主,才小题大做地找他们两个饱读诗书的学士来当教书匠,还从顾阁老家里召了个小公子来伴读,搞得这么大阵仗。
既然如此,就不用严格地教书了,慢慢来把四书五经的内容都让她背会了就是。要是她背得慢,也不用着急,能教多少是多少罢了。
两人还暗地里开玩笑说,只怕教那位顾阁老家里的小公子倒是轻松得多。十三岁的男孩子了嘛,又是阁老家的公子,经史这些东西肯定都烂熟于心了。可能都已经到了破题作文的程度了吧?顾家乃书香世家,这位小公子肯定也是位小才子呢……
而与云若辰见面后,她有礼得体的举止,让两人心里又舒坦了许多。
“不管读书资质如何,这小郡主看起来的确很讨人喜欢呐。”
他们这样想着,面上的表情也更和煦了。而顾澈因为要刻意装老实,所以在老师们眼里也显得是那么的敦厚淳朴。
当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烂泥糊不上墙……
因为开学第一课,毫无疑问的是“摸底”。
云若辰感叹,从古到今老师们总是这一招呢,刚见面就要来个摸底考试,也不给人家点心理调适的时间,太不人性化了。
为了迁就他们心目中的小郡主“年幼少学”,所以二位老师出的摸底考试题目很简单,就是要他们写一篇大字,背一段《幼学琼林》来听听而已。众所周知,《幼学琼林》是最初级的识字课本,只要学过字的孩子都会背——除了顾澈。
“你不会背《幼学琼林》?”
常士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十三岁了!不至于吧!常士扬回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已经是他家乡有名的神童,以第一名的成绩摘取了县试桂冠。
据说顾阁老也是神童出身,怎么这个顾澈会……“不学无术”到这个程度?
幸好顾澈脸皮很厚,虽然自觉很尴尬,还是很坦然地告诉先生他自幼是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的,所以开蒙很晚。
“常先生。”云若辰轻轻插话说:“阿澈的父亲,就是那位在虎牢关一战中牺牲的顾将军。”
两位先生愣了愣,遂回想起顾阁老的家事,看向顾澈的眼神就宽容多了。要是这样,倒还情有可原嘛。
他们都还年轻,对于为家牺牲的忠臣还是很钦佩的。顾澈若是跟着父亲在边关生活,条件艰苦,也难怪读书晚些……
“若辰,你知道我父亲的事?”
顾澈很意外,也很感动。
云若辰知道自己父亲是在边关去世这件事不奇怪,可她却连他父亲在哪一战牺牲都记得清楚。
云若辰点点头,说:“阿澈,你父亲是大英雄。”
“嗯,谢谢你。”
顾澈心里暖暖的,方才因为答不出提问而生出的懊恼情绪一下子缓解了很多。
仝昊将二人对话的情形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个小郡主,不一般。
她能体会到身边人的处境,及时替人解围,而又显得如此真诚。轻松两句话,不仅让顾澈下了台,也使得课堂里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并且,她能脱口说出顾将军的事,证明她对朝中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或许还时有留意。
心思细腻,善解人意,御下有道,心怀朝堂。
这样的资质……可惜是个女儿身!
仝昊在心中默默地提高了对云若辰的评价。接下来云若辰俊秀的书法与流畅的背诵,反而没能再在他心里激起什么涟漪。
上书房的第一课,很快就结束了。
“远山。”
离开宫门后,仝昊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内宫,轻声唤着常士扬的表字。
“嗯?书翰,怎么了?”书翰是仝昊的表字。他们两个因为年纪相近,又是同一科的进士,平时关系很好,都是互相称呼对方表字的。
“我觉得,华容郡主比起我们之前想象的……简直是另一种样子。”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士扬颔首赞同。“这个女孩子的聪明,并不是那种尖锐外露的机灵,她是个,嗯……”
他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词,想了半天,才说:“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孩子。”
“没错。”
仝昊勾起了嘴角,眼中泛起淡淡的光华。
“远山啊,进宫讲学这件事……好像没有预想的那么无聊呢。”
常士扬有些不明白好友为何忽然兴奋起来。好吧,小郡主很聪慧,但始终是个郡主罢了,日后顶多是公主殿下——怎么说,依然是个女孩子啊。
仝昊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