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国历史发展的轮廓 (2)

汉代实施“察举”制度,要求每2万人中选出一名“孝廉”。被提名的人和高官的子弟组成实习军团,先当宫廷守卫,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和学习后,再分配到各政府单位任职。这样一来,大批地主最后集结成党派,透过“察举”等制度,和中央保持强有力的联系,并扩大在乡间的影响,侵蚀地方政府,逐渐动摇中央政府的基础。在东汉前的权力真空期,这个现象更是严重。东汉末期,学问成为获取权力的公开手段,私人讲学吸引了很多门徒,常常达数千人之众;朝廷办的太学(汉代出现的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西汉早期,没有出现传授学术的学校。汉武帝独尊儒术后,采纳董仲舒的建议,开始在长安建立太学。这种制度为后代王朝所延续,并大都是当时的最高学府),更多达3万人。显然,对国家而言,这并非什么好事。

汉武帝之后,经过霍光与王莽两位著名外戚的统治,西汉走到了它的尽头。如果从大历史的眼光来看,从霍光到王莽,在这不到100年的时间内,中央政权已无从合理化。因为中国在公元前统一为政治上的初期早熟,既无各地确实统计数字,也不能区划中央与地方的权限。在囫囵情形下,凡事靠在位者及摄政者随时摆布。

恰巧昭、成、哀、平四位皇帝都没有儿子,而按习惯法,又必须从皇室支裔里找继承人,每次人选约二三十人,或多至四五十人,又不按出生顺序选年纪大的,反倒是选小孩子,因为这样可以很方便地加以操纵,这无疑增加了女人的重要性。汉朝皇后平日没有任何实权,皇帝在位时,要说废掉她们,就可以废掉她们,并不像后代手续那么复杂。但只要皇帝一死,皇后成为皇太后,对择嗣就会有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安排,无疑会使她的娘家人(外戚),从中大得好处。

王莽篡位改革失败,由刘秀建立东汉。但此时的东汉王朝与西汉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黄仁宇先生说,西汉帝国仍是草创时代,不管是文景之治,还是武帝之用董仲舒,也不管是霍光的专权,还是宣帝的各种理论,都离不开一种试验的性质,所以能让读史者有好奇心。但东汉的君主,却没有进行这样创作的机会,其主要的原因是帝国的粗胚胎稳定之后,法制却不能确立。所以,从长期的历史眼光看来,后汉因袭前代过甚,只能继续充实一个原始型以小自耕农作基干的大帝国,不能替中国打开新局面。

在东汉的12个皇帝中,只有光武帝刘秀和明帝刘庄是成年人登基,其他的要不是弱冠享位,就是在襁褓孩提中拉来算数。而且除了最后一个禅位于曹丕的献帝活了54岁外,其余的没有一个活到40岁。因此,东汉的政局,总是受宦官、女后和外戚的操纵。

除了宦官和外戚的原因外,黄仁宇先生还为东汉的灭亡找出了两个重要背景:

东汉的学术很有成效,但是由于仕途受限,有的人终身为布衣,有的则为“宾客”,还有很多的自命清高,在读圣贤书之余,养成一种轻狂的风气,不仅自己被狭窄的伦理观念所支配,还要强迫他人也按自己的观念从事,从而成为东汉党争的根源。

东汉的法制毫无规章,也是一个深重的弱点。汉法是根据《秦律》演变而来,条文复杂,内容简单,根本应付不了复杂的社会局面。

公元200年,发生了官渡之战,在黄仁宇先生看来,这无疑是开启了长期无政府状态和军人冲突的大战争。大战的其中一方是袁绍,企图以新兴的州郡力量称霸。他的祖先袁良以经学起家,大大赚了一笔钱。袁良曾在朝廷任太子舍人,后来将这种“传男不传女”的知识交给孙子袁安。袁安则从县的地方官升到郡太守,后来担任朝廷大臣。从此以后,袁家没有一代不在朝中任官,“门生故吏遍天下”。袁绍起兵时,据说门客和属下有近十万人。

大战的另一方是曹操,他以东汉王朝的保护者自居。曹操出身“孝廉”,养父显然是宦官,曾担任皇帝的中常侍。在这场战役中,袁绍的杂牌军溃败,但朝廷的秩序并没有恢复,反而瓦解。当时的组织和辅助单位也无法使地方自治正当化。无论如何,当时的问题包括大规模的天灾,以及长达数千公里的边疆防御线,由地方崛起、从学阀转成军阀的人士,并没有能力处理这些问题。

总之,按黄仁宇先生的说法,“汉代的覆亡,则证明一个政治体系,对各人私利观完全否定,只能控制一个简单的社会,一到情态繁复,各人口是心非,就无法和衷共济。”纵使军阀再想合作,也找不到一个合作的逻辑。晋代曾打算稳定中国,但为期甚短,中国自此陷入长期的分崩离析之中,时间长达369年。

社会的重新整合:长期的分裂

秦汉大帝国在公元220年后已无可改组修正,只能重起炉灶的再造。问题不仅在朝廷的高层机构,而且在民间的低层机构。

——黄仁宇:《长期分裂时的悲剧》

前面已经说过,统一是中国社会的常态,分裂是其变态。但发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这一次长达369年的分裂,却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汉亡之后的369年,中国无法统一,这是中国历史上为期最长的分裂。

最先开始的是三国时代。由于浪漫的《三国演义》的生花妙笔,三国显得格外绚烂多彩,引人注目。的确,实际情况也是这样,就算是翻开《三国志》这样的正史,其间的悲欢离合,也不会让人感到有丝毫的逊色。黄仁宇先生对于三国的历史评价就是,“整个三国时代,是英雄豪杰风流人物浮沉起伏的期间。因为战事连绵不断,皇帝威信又名存实亡,很多舞台上的角色,已不受道德上的约束,于是赴炎附势。“他们自述胸襟怀抱,慷慨真切,全无腐儒气味,做起事来,也是畅快淋漓。”

说到三国,必然离不开曹操。曹操能够出类拔萃,取得在三国鼎立中最重要的角色,乃是由于他不拘小节,眼光远大。为了安抚流亡农民,他开始推行“屯田制”,既安定社会,也解决了军粮问题。为了打击东汉时期为害最烈的豪强势力,他大力加以整顿,并推行了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惟才是举”的命令。他说,“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也就是说,不管这个人的名声好不好,孝顺不孝顺,只要懂得治国用兵之术,就要将他拉拢过来,加以使用。与传统的儒家经典理论相对比,这无疑是“离经叛道”的行为。

然而,回过头来看这一段历史,我们又可以知道,在这分裂的369年中,酝酿着一个大问题,牵涉整个国家从头到尾的重新组织。不仅曹操不可能预测,即作史者如陈寿及裴松之也仍没有看到演变之全豹。也正因为此故,黄仁宇先生对于曹操等人的评价并不算高。

曹丕篡夺汉位,开启了东吴和蜀汉称帝的序幕。至此,三国鼎立才最终确立。不过,曹氏家族的篡位,原以为可“永享国祚”,不料没几年就失去皇帝宝座。

这也难怪,这些篡位者没有看到,他们自己是世代权臣,手执兵符,当然声震朝宇。可是一旦做了皇帝,传之子孙,皇帝又会变成宫中的傀儡。

篡位的司马炎在位25年,重新造就了中国的统一。但由于西晋没有进行必要的改革,从而无法满足整个社会体制的需要,所以很快就引发“八王之乱”,西晋中央权威一败涂地,最终导致了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这就是后来汉族知识分子所无法释怀的“五胡乱中华”。(五胡指匈奴、鲜卑、羯、氐、羌五个少数民族,他们乘当时社会上的混乱,纷纷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后来,有的人以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称之为“五胡乱中华”。)

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按黄仁宇先生的大历史观来看,这是因为秦汉大帝国在公元220年后已无可改组修正,只能重起炉灶的再造。问题不仅在朝廷的高层机构,而且在民间的低层机构。

由于社会上的大动乱,当时人口由北向南、由西向东的迁徙,汉人是多数民族,却无法对抗这种潮流,随之而动,结果是为我国南部经济的开发,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并使得到了第二帝国时期,我国的南方经济全面超过北方。北方的少数民族虽擅长骑兵战术,也无法越过淮水和汉江等处地区,况且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无法在全国推广,不能成为中华民族的主导生活方式。

双方在淮河流域一带,产生了“拉锯战”。

第一帝国是以数量较少的官僚机构统治大量的自耕农,但分裂时期,汉族的巨家大室和少数民族首领都自起炉灶,各干一套,结果妨碍了中央政府向全民征兵抽税;加上各民族语言不通,更造成了统一的障碍。

当然,此间也有统一的尝试,这就是著名的“淝水之战”。由于前秦的苻坚的内部问题实在太多,而南方的东晋政权又拼死一搏,所以结果是苻坚大败,统一进程延迟。这也可以说是北方的少数民族擅长的是骑兵战术,至此已无法做有效的发挥;南方的汉人擅长水战,不仅可以用船运兵,争取主动,而且将士也无行军之劳,兵粮有速达之效,不过,这种长处也不能向北延伸。所以黄仁宇先生才会说,“淝水之战时,双方受地形限制的情形,已见其端倪。”

最终打破这种僵局的,是北魏的拓跋氏。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人文条件简单,可以从最基本的事业着手,并能以原始作风来解决问题,所以不期然的做了中国再统一的工具。

他们所做的最重要工作,在黄仁宇先生看来,就是推行“太和诏令”。这是由孝文帝的祖母冯太后进行的。冯太后信任大臣李冲,由李冲对拓跋氏政权的民政进行改革,因而对中国以后几百年的政治体制有深远的影响。这一套变法,由于是在太和年间进行的,所以又叫“太和诏令”。

变法中最重要的两条,是均田制与三长制。485年,诏令天下均田,原则上土地国有,定立了每一家按人口应有田地的标准;486年则确立三长制,也就是选有权有势的人当基层干部。在黄仁宇先生看来,这样实际进入“租庸调”制。

由于这一措施是对当时整个社会的根本改造,所以具有相当大的冒险性。具体的推行情况,现有的史料还无从判断。以后北魏仍为权臣所把持,并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魏为北齐高洋所取代,西魏为北周宇文觉所取代。

但黄仁宇先生认为,“然则历史的演进,并不为这分裂运动而停滞。中国之统一,需要一个以小自耕农社会作统御经理的趋向,也愈为明显。”

最后承担起统一任务的,是北周的外戚杨坚,也就是后来的隋文帝。杨坚是个胡汉混血儿,他利用自己外戚的身份,先以北周的力量吞并北齐,然后回头解决北周问题,并利用统一后的江北力量,席卷南朝。黄仁宇先生说,他的这个统一模式,发展方向是自西向东,由北至南,“以经济人文简单的地区去征服繁荣富有的地区,这也是承继北魏拓跋氏在历史上活动的逻辑。”黄仁宇先生没有进一步指出,其实这也很符合中国历史上长期统一的模式,即由北而南,由西向东。经北伐而获胜的统一,除明朝是个例外,其余的实在是乏善可陈。

至于在此段时间内,中国社会能够重新走向统一,思想方面的原因起了多大的份量,前面已经说过,有些历史学家每提到中国的重新统一时,总要强调中国传统思想的伟大,但是传统思想能够发生功效则是因为社会组织已经和它接近。比如说,宇文泰在文治方面最闻名的措施,乃是任命苏绰为度支部尚书,让他规划新政府的各种设计,而苏绰的设计,也总是以《周礼》为依托,也就是预先创造一个模式,然后依葫芦画瓢,进行实际的操作。而北魏的三长制和均田制,在黄仁宇先生看来,则正有这种“间架性设计”的趋向。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则是可能对朝廷和社会底层作梗的巨家大室(社会中层),或被淘汰或受约束,中央政府因此可以掌握大量的农民。

总之,归纳这一段历史时,黄仁宇先生说了一段非常精彩的话:汉代虽亡,过去多年来中国已经产生了一个独一无二文教式的体系,足以支持一个以小自耕农作基础的大帝国,一到客观的环境许可,这样一个大帝国可以重新摆布登场的时候,这文教上的体系用不着重新创设,也可以随着弹冠而起了。

尝试货币改革的失败:第二帝国

第二帝国尝试货币管理,但功败垂成。

——黄仁宇:《黄河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