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霭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了,烫金字的文凭捧在手里没什么分量,是把钥匙却插不进已被锈泥封死了的锁孔里。
她毕业的消息一传开,上门来道贺的人自然不少。恭维吹捧的话语听了不少,
萧大小姐来了兴致,顶着个火辣辣的太阳,在别馆后院露天开起了派对。这一架式搭了出来,猫猫狗狗给骇走了不少。待道贺的人退去得零零落落了,旖桑、尚珍她们几个欢欢喜喜拉扯着肖霭窜回屋内去。葛寒芳怕晒,一早来了便是在客厅里端坐着,见众人都进屋内来了,她也生起了闲情,咿咿呀呀拉起她的胡琴来。胡琴酸楚的涩响催得人心头空冷,大家想想她一贯又是这副模样,清冷点也就随她罢。
“霭缨,我说你还真是太作,这回大学念完了,你还打算怎么样?”黎汶汶近来好看了不少,玉盘似的圆圆脸蛋上嵌着那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比往常多了好几分生动气息,她一脸好奇注视着肖霭,丰满的嘴唇先是微微一撅又是一咧,眼睛一眯,嘴边
还生出对小酒窝。
“姐,你书念的比我晚,这回我倒是要嫉妒你了。”
“噢哟,大小姐吃错药了,羡慕我?是留恋学校还是是舍不得啥人啊?我是不准备再念下去的,女人靠这些不来事,下学期我打算退学的,邱家催着过门,局势也乱,结了婚跟夫家到英格兰去了,”黎汶汶转了转无名指上鸽子蛋大小红宝石戒指,倾倒了一通还嫌不过瘾继续念叨,“你以为你还能在年轻貌美庇护下再挥霍几年?趁着今天世雄也在,谈谈成罢。”
“你个封建遗害是该嫁了人家深宅大院里给关着去,别再出来污了我们。哦,说是要到英国去,也好也好,那儿雨天多想来是挺能出霉的,霉烂透了正陪你嗬。都哪朝哪代了,你姆妈那辈都不用裹脚呢,我们女人早就站起来了。”楚尚珍“
哗哒”收住了手里的折扇对黎汶汶的脑门直直一戳。
“是,是你们女人站起来了,那就要要我们男人倒下去了。”肖霭这趟没下逐客令,姚世雄便点了跟烟在院落里徘徊不走,也不凑合女人家挤兑来挤兑去的闲话,而这会子他进到屋里来接了话茬足实是把众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那哪儿能呀,女人站起来了,男人还是一样站着啊,大家平等了。”肖霭侧着头翘起了二郎腿,高跟鞋从凌空的那只脚上滑开了半挂在了脚尖一抖一抖,字字句句随着抖动的频率从肖霭嘴里弹出,正好还衬上了幽怨的胡琴声。
“不敢,不敢!在女人站起来前,男人已经站了那么千百年了,现在是要在倒下去千百来年那才是公平。”
姚世雄话音刚落,胡琴声止了,只听得葛寒芳柔声娇气念道:“不嫁人的确不是句话说,到生病了,都没个亲近的人给倒杯水喝,那是多凄凉。”
“呵,有意思,我萧霭缨的事情,现在可是人人都要管了。”肖霭起身径直走到旖桑身边拽了她“蹬蹬蹬”往后院方向走,旖桑一头雾水,她拖得只能是加快了步子跟在后边。
“怎么的,她们无心说的,你恼了?”
“旖桑,我们一道去法兰西好不好,那儿晴天是多的——大学你转到那儿去还是能继续念啊……”
“不了,肖霭,我要结婚了,默存昨天跟我求婚了。”
“仇默存,你真想嫁他?”
“他是我的亲人。”
“你没想过,就作决定!你知道吗,他一直在替杜月笙做事,说穿了不过是一条狗。”
“我知道。他不是——
“他的手是脏的,是沾了血的!’’
“沾了血,我替他擦掉……”
“找楚尚珍给你做女傧相吧,她一直想凑这样的热闹,现在有机会了。”
“肖霭,我是不愿意看见你受伤害的。但是有些话语,到今天了,我必须得对你说出来。你真应该改改你自己的脾气,所有事情你都由着自己的想法去定夺,这可多荒唐啊。我跟默存的事情,本身你就无权干涉。再说,你连你自己的事情都拎不清,又何必摆出一副仲裁者的样子对别人家的事情横加干涉。”
“旖桑,你绕来绕去究竟想说什么?”肖霭听了夏旖桑的话,脸白得不成样子,她闭起眼来,紧闭的双眼已满含泪水,以致瑟瑟抖动的长睫毛像在水里浸泡了一样,她紧紧咬着的嘴唇也已渗出一缕血痕。
“别去法兰西了,姚家不过是要你认祖归宗,上一辈人的糊涂账,你是个做晚辈的哪能有法子帮他们算清楚。姚家不缺子嗣却从来没有撇下过你,萧家对你
是养育之恩大过天,两家不过是要你做做样子陪着把戏演了。明面上大家脸上都过得去……”
旖桑一语道出的隐情是这般赤裸裸,但并没使得肖霭感到惊异,她伸手拿指头弹掉了自己眼角的泪珠子,压低声音答道:“里子里都烂光了,还要面子做什么用?旖桑,你果真是看明白那些事情了的。你可怜可怜我好伐,同我一起去国外念书好不好,我只是想要远离他们。可是我舍不得你呀,你是我最在意的一个朋友。”
夏旖桑坚定地对着肖霭摇摇头,两片淡粉色薄嘴唇,特别富于表情,一张一合间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你本早该学会坚强的,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却一点都没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很快就要跟默存结婚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仇太太。仇默存替杜先生做事情已经好些年了,他做的都是干净的事情,我是明白他的。请不要为我担心,只管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便好。毕竟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唯一比四马路的野鸡幸运的一点就是投生了个好人家,若是没了门第和阿爸、哥哥的票子做支持,连四马路的野鸡都不如,穷得连出卖皮相的勇气都有不起的。”
她看着神色淡然的她,耳边回荡着她的声音,说的却是多年前自己对她说过的感伤,人生的确是太过离奇,处处都是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