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默存送完旖桑也快到上班的钟点了,他匆匆往回走着,旖桑的学校原是同报馆反方向的,为了她默存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到了这会儿他可不想迟到太久,毕竟眼下这份收入不高的工作可是他能带着旖桑在上海立足的唯一希望啊。默存走得越来越急,只觉眼前的路越走越长,不禁让人生厌,他低着头只管走得更快,这般模样,远处一辆漆黑的大汽车招摇地急驰而来,他也不可能注意到了。

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刺痛了默存的耳膜,这下子他回过了神来,可是已是来不及了。于是乎顺理成章的,默存便与那辆车蹭上了,他重重跌倒在地,如同一朵雪白的浪花似的翻滚了一周。他也不过是年轻,一脸的书生气,自视是上不了赌桌的骨,便换了种声势拿了性命来换把运气。即便是输了,他也知不过是一伤,这寒掺不了谁,也就只当是为了自己,至于值与不值并不需掂量。他总是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不一定,而有些事情却永远是一定的。一个男人的责任落在他的肩上,作为一个男人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占有很多,但他想顶天立地的活他又需要付出很多。默存滚在地上那一瞬间,似乎他心上那个无底洞更深更深了。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不过是自己还太年轻,一切表象所有的沉与稳犹如背靠着背的一双姐妹花儿,一个成了唱戏的、一个做了卖肉的,树起个牌坊看倒是有几分贞洁,要搭个戏台来展示却显得不伦不类。耳畔是旖桑那一句“像待在泥坑里”一遍紧接着一遍反复着。“像待在泥坑里!”一针见血,但又有谁不是满身满脸沾了泥呢?但愿能少沾点儿,这也是好的。“旖桑我觉得悬,真的没底,真的”默存在心里头小心翼翼默念了一遍,那么小心翼翼的唯恐自己听见。原来就连看低自己都需要勇气,原来看低自己更需要勇气。

“桑桑,其实是刚迈出步子,我们便谁也回不去了。”处完这遭,晚上回去可是能看见墨色的天空一轮圆月亮?也不带些许期待,再圆的月也不过是清欢堂后院一口枯井,默存心中自然是明了的。

那辆轿车的司机刹车踩得干净利索,虚惊过后默存颤巍巍从尘土飞扬的地上爬了起来。

“操那,你不要命的啊!”司机的辱骂声劈头直下。

默存抖擞掉长衫上的尘土满不在意带着点匪气答应着:“命?!这样东西有什么可要可不要。”

“小瘪三,你胆子大勒,侬惊了杜先生侬晓得伐?”

“侬同阿拉刚了,个么晓得了,有啥,莫非杜先生还慌老鼠?”

“老贾啊,阿拉不是跟侬讲过开车子要沉稳,大意失荆州晓得吧。”车后座上的玻璃窗被款款摇了下来,默存淡然冲车里头瞥了一眼。虽是只草草略过一眼,他却已是把车里那男人观察得仔细。那文质彬彬的男人身形削瘦,溜肩膀,两只修长的胳臂毫无生气地垂在身子两侧。瞧他清瘦的脸颊,没有下巴颌,不过耳朵倒真是挺大,就好象蝙蝠的大耳朵,这幅样貌,加上神情平静淡漠中却隐隐透着一股子令人敬畏的煞气,看来车里坐着的这位被司机尊称为杜先生的看似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的的确确就是鼎鼎大名的杜月笙了。在这大上海,有谁人能不知晓这有着“三百年帮会第一人”、“上海皇帝”之称上海最大的黑帮帮主杜月笙呢。对于这响当当的人物,默存早有耳闻,据说眼前这位杜先生出身贫民窟,如今却成为涉足娱乐、文化、教育、金融、新闻各业的财富大亨,他出入于红道、**,游刃于商界、政界,可谓是上海滩黑社会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这会儿司机老贾神色略显出几分局促,但他并没什么动作,令人尴尬的死静持续了良久,默存知道车里那杜先生定是用余光在打量着自己,杜先生突然张了张嘴,沉沉稳稳地说道:“老贾,还不快向人家道歉,你太失礼了。”

话音刚落,见那老贾默默开车门下了车,一叠绰绰新的票子被递到了默存眼前。

默存把那一沓钞票挡了回去,说:“我的命暂时还没那么值钱,杜先生要是看得起不如指条长远的活路吧。钞票,我是要靠自己的能力来挣的。”

“年轻人怎么称呼?”

“我叫仇默存。”

那日慵懒的午后,下起了一潮轻佻的雨,还没见落几颗水珠子天公很快就又放了晴,调皮的阳光不安分地跃上街道上那些斑驳的小积水坑坑,旖桑放学了,她脚步子轻盈踩着一簇簇班驳的小水洼一路飞奔着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直到推开了自家摇摇欲坠小阁楼的门,她狂喜得连气儿都没心思换上一口,迈出校门口那一刻的激动宛然是等了几个世纪才换来的。

“咯吱咯吱”旖桑微踮着脚尖,踩着陈旧的木地板,蹑手蹑脚往屋内走了几步,却不见哥哥的身影。平常这个光景默存应当是在家了呀,旖桑的神色由喜悦转向了阴郁,心绪也不自觉焦躁起来,她敏锐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地板上孤零零躺着一张小纸条很快进入了她的视线中,旖桑缓缓俯下身子去拾起了那小字条,见那纸的边缘毛躁残破,但微黄的纸面上清秀的字迹倒弥补了纸张原本的不堪—“旖桑,这几天特别忙,加班不回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当心点。默存”旖桑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念了过去,念完了依旧面无表情,顺手将纸条揉作一团随手向半空抛去。旖桑昂起头看向半空,那只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就犹如她儿时爽朗的笑颜一般,“啪”一声细微的声响飘渺从她耳畔略过,再看时那纸团早已经不知道落往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