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旖桑被电话铃惊醒时正是子夜,心里异常反感地提起听筒时才恍惚发现自己竟是连鞋都没穿。
“桑桑,侬搿篓子可是捅大了,今朝肖霭的生日,侬哪能还么回来?”(桑桑,你把篓子捅大了,今天肖霭的生日,你怎么还不来?)
冰冷的大理石蛰得旖桑脚底生痛,地上的凉气慢慢地爬到了她身上,她踮了踮脚尖,轻哼了一声“阿拉晓得的”(我知道了)电话便搁下了,她冲手心哈了口气直径往卧室走,琉璃灯罩落地台灯明晃晃的光烘得卧室暖洋洋的,默存侧着身子正熟睡,蚕丝被子徐徐自肩头滑下裸露出金色的背脊,旖桑蹑手蹑脚爬上床,双膝跪在了席梦思上,席梦思托着她的膝头深深陷了下去,她随手一扯腰间的衣带,双臂只是轻轻一舒展,丝质的长袍即顺着她的肩胛滑落了,旖桑伏下身子,两手缓缓在默存腰间环住,她把脸颊死死贴上默存的背脊,“你是醒着的对吗?”
旖桑微微摆动着脑袋,让脸颊在默存背上磨蹭着“你是醒着的,对吗?”她的臂膀环得更紧了,似乎是化成了纠缠的藤蔓,将他狠狠拴住。
“我说过,我会娶你的,旖桑,现在这样,你还不够吗?”
“仇太太这位子太难坐。”
“人生不易,全靠演技。不过是把角色演成自己,旖桑,我看你倒是挺得意啊。”
“去,去告诉肖霭,别再来烦我……我是要回杭州去的!”
“我早替你告诉过那个女人的,”仇默存辗转过来,将夏旖桑的脑袋硬生生往自己胸口按,另一者则是僵直着脖子,她似乎是抵触的,“旖桑,杭州我们是没必要再回去的。”
“那……让我去拜杜先生做老头子总是可以的吧!”旖桑的指尖缓缓攀上了默存的喉结,“默存,我可以做得比你好的,侬晓得伐。”
“侬看哪能?”(看怎么样)旖桑故意又换了上海话,添上一句,仇默存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笑而不语,柔和的目光里泛起些许微凉的涩味儿,他注视着她,直到她自觉别扭将头低垂下,“这个年纪了,要懂规矩,你做不像上海滩上的女人,侬看哪能?”默存没有表情,也不带什么语调,该明白的她会明白,默存是这样去了解她的。
“旖桑,我吩咐张妈每天给你炖的补品你怎么能碰都不碰,你当这都是玩笑,对不对?”
“吃!吃了那些个儿……你现在倒是上心咯,吃那些东西,能补什么,你当小产了的孩子就能补回来了咯。”
旖桑记得,那天她醒得很早,四姑给她端来一碗丸子汤,总共五个小丸子,两个金黄油亮的猪肉丸子,三个皙皙白的鱼肉丸,配了几棵青菜心子,清汤光水很干净。厨子大概不爱做这细致的工活儿,肉酱打得不够细,丸子入口感觉不剔,之中掺着的过粗的姜末警醒起人原本的肉腥味儿。吃过丸子汤,她又觉得困顿了,她怕胖,下床走了一阵子才侧身重新倒回床上,心想再小眯一会儿罢,她身子一个辗转手轻轻搁在了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猛然发现自己有的担忧实在是必然得多余。
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她早就记不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昏沉沉得就睡了过去。她只知道是一个悠长而平静的梦将她带回了仇默存还没发际那会儿,他们住在那摇摇欲坠的木板阁子里,旖桑下了课回来时常无所事事,她不擅长做饭,偶尔她自己煮一顿,最后扒了两口觉得不合胃口一吨饭就吃到头了,又也许其实她做的饭菜是可口的,只是因为是自己动的手,这便会令她没了食欲。默存给不了她太多,能依她的便都顺了她。每每下班回来,他手头的笔杆随即就变了菜杆,他们着实是贫穷的,饭桌上多是豆腐和水煮的菜杆子,看着大约清苦,吃下肚的倒也清爽。吃了饭,旖桑有时会端着洗衣盆守在他旁边,他洗碗,她洗衣服。就算只有一件衣裳,她都要洗半把小时,待水清了,她也不将衣裳拧干,就直接湿漉漉滴滴答答的往晾衣绳上一抛。不出多时,她便会困了,屋中灯火昏暗,她时不时呢喃着,伴着水滴嘀嗒嘀,她的一天结束了。屋中灯火昏暗,默存写起稿子。
陋巷,陋室,窝藏在贫贱里头,他俩的生活倒升华出别样的满足感来。夜未深,旖桑半梦半醒了过来,她只觉左半边脑壳怪疼,大约是快要下雨了,气压低,空气又潮湿,对这自然变化她的感应总是很灵光。惊天的轰雷声闷响过,果然淅沥沥来了雨,她静躺着听雨,听着听着,心思倒专注到雷鸣声中去了。雷声过于惊心动魄时,似乎她那羸弱的床板也惶恐地跟着微颤。屋子里还是灯火昏暗,默存鼻梁上架着那幅半旧的丝边眼镜儿,他的眼睛大而有神,漂亮的双眼皮勾勒得不像一双男人的眼,有时端详着他旖桑便羡慕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那是她渴求的,她真的不贪,她渴求的可总是比她拥有的少好多。
她的生活冗长得短暂,她似乎落魄得与她自己本身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想大概事是时间苛刻的拿走了她的那份恬淡的姿态。她觉得饿,犹豫了半把小时还是挣扎着起来,她是看默存那边原本那点点黯淡得可怜的灯光都见不着了才倍加有了起身的勇气,她躺着犹豫了半把小时才终究决定起来,看得出她是懒的,但她的懒却敌不过饥饿。
在她现在的这个家,从来都是找不到剩饭剩菜的,这几个月来她胃口小了不少,大半的时候她还在刻意的吃的更少些。旖桑自小格外爱美,近日里她却变得不爱照镜子,她时常沮丧不愿见自己的脸。这会儿,她饿得睡不着,她想起很久前有个点心盒子,她摸索着从床底下摸出小半截蜡烛,照明。她轻轻开启那个铁皮盒子,如她所知里面还有不少白芝麻还粘在铁皮壁上。这大概不容易取食罢,她熟练的吮了吮食指沾了些唾沫在指头上边,她很小心用指头蘸起盒子里的白芝麻,放进嘴里又吮了吮,咀嚼。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会回姆妈大扫除发现了一瓶过期了的芝麻酱,吩咐了小学徒拾掇了去丢,小学徒皮,捧着个瓶子一路大喊"哦,拐芝麻哦"(哦,丢芝麻哦)。这给耳朵尖的小旖桑听着了,她便馋了,哭嚷着要吃。呜呜着一边断断续续叫嚷"偶要……芝麻"(我要……芝麻),这下子任凭谁来医,她都是不止哭。最后好在姆妈也聪明,想到西红柿里头的籽样子是同芝麻一个样的,姆妈给旖桑切了个西红柿煮了汤,小旖桑把她想要的芝麻舀进嘴里,她拿她的小舌头一粒粒分辨着,再用她的小虎牙慢慢咀嚼。那会儿是在杭州,她想起来,感觉原本好近的。梦近尾声,一阵将她血骨彻底绞碎的剧痛将她拉回了默存的怀里,当旖桑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感觉到紧紧抱着她的仇默存似乎喃喃地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分明很清醒但她发现自己竟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