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百戏帮主

六、百戏帮主

这一觉睡得好沉,待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只觉背后一滑,竟有一件大红缎子的锦被飘落地上。

忽听得格的一声轻笑,屏风后转出一个绝色丽人来,青衣黛眉,风姿绰约,正是婉玉姑娘。她格格娇笑道:“贪睡虫,日头已晒到屁股啦,总算醒来了!”俯身捡起锦被,放在床上,又回眸嫣然一笑,道:“秦公子真乃信人,果然没有半夜趁机溜走。”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让日光照进室内。

秦川斜眼瞧去,顿感眼前一亮,晨曦映照之下只见她秀发如云,鬓边斜插着一枝白玉簪,脸上虽无脂粉痕迹,然雪肤樱唇,双目湛湛有神,较之昨夜灯烛之下更见娇媚婉娈,艳丽不可方物。他心中不自禁的微微一跳,复又想起夜来之事,脸上一红,讪讪的道:“你早醒了?”

婉玉笑靥如花,道:“你昨晚酒喝的太多了,现下头还痛吧?”秦川点了点头,婉玉转身出门,过不多时,又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先将面巾在热水中洗了拧干,欲服侍他梳洗。秦川急忙接过面巾,道:“不敢劳烦姑娘,还是我自己来吧。”婉玉嗔道:“你若不让我服侍你,便是还在嫌弃我!”秦川拗不过她,只好任她摆布了。

婉玉服侍他梳洗罢,又端了一碗热汤进来。秦川道:“这是什么?”婉玉道:“这是用姜丝炖的鱼汤,专门解酒的,人家一早便开始炖了,都没让婢女帮忙。你宿醉未醒,快点喝下去,头便会好些。”秦川心头一阵感激,道:“多谢姑娘细心。”不觉眼圈一红,忙伸袖找了拭眼角泪水。他十四岁以后,深山苦修,下山后除了卓玛之外,便只婉玉这般对他悉习照料了。

婉玉浅笑盈盈,侧着头凝视着他,不再言语,待他喝完了汤,又陪他用过早点,说道:“沐大爷早晨来过,见你还在睡着,便没有吵醒你。他让我转告你,说这两日你不妨便继续住在这儿,后日一早出发。他临时有事须外出一趟,可能明日晚饭前方归。”

秦川问道:“沐前辈外出所为何事?”心里想着昨夜那两个闯入威逼和勒索之人,本想和沐长风商量一下。凭沐长风的手段,或许能帮助婉玉不致落入周三爷之手。又想:“不知杨妈妈是否已将周三爷逼索之事告知她,看她样子这么欢喜,想必还不知情。”

婉玉摇头道:“沐大爷此次来成都,只是偶尔住在这儿。他的事我们都不太清楚。”秦川点了点头,心中盘算:“沐前辈不在,那该怎么办?”说道:“婉玉姑娘,我有句话想问你,怕又惹你着恼。”婉玉秀眉微扬,道:“怎么,怕了我啦?你问罢,我不恼便是。”

秦川略一迟疑,缓缓问道:“成都城里有个姓周的富人,有权有势的,你可知道?”

婉玉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周本禄那厮,是成都城里的一个厉害脚色。他身边养了不少打手保镖,平时干了不少欺男霸女的罪恶勾当。你提他做甚?”

秦川道:“你,你……他若是想帮你赎身,你……你会怎样?”

婉玉登时花容变色,身子一颤,向秦川怒目而视,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秦川一惊,后退两步,忙不迭的双手乱摇,急道:“你说过不着恼我才问的啊?”

婉玉脸色铁青,眉间如聚寒霜,哼了一声,凛然道:“婉玉现下是卖艺不卖身,寄身在这青楼之中,公子何苦拿我这么糟蹋轻贱?要婉玉卑身侍贼,腼颜人世,唯有一死而已!”说着一张俏丽的面庞上充满毅然的神情。

秦川登时想起当日卓玛似也曾有过这般言语神情,心下忖道:“她一个弱女性情竟尔这般刚烈,不知愧煞多少须眉男儿!”心头主意已定,抱拳道:“在下胡说八道,甚是不该,请姑娘莫要见怪。”

婉玉明眸流转,凝视着他双眼,正色道:“秦公子,我不怪你,只希望你能明白,婉玉并非贪图富贵、不知廉耻的浅薄女子。你是个好男儿,莫要把别人都瞧得小了。”秦川拼命的点头,忽然弯起右手中指在头上敲了个爆栗子,说道:“秦川啊秦川,谁叫你小子瞎说八道,错怪了人家好姑娘,该打,该打!”

婉玉本来寒着脸,见他如此夸张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

秦川见她笑得欢畅,犹如春花初绽,容颜绝丽,不可逼视,不自禁的心中突的一跳,不敢再看,忙起身道:“我要走了。”婉玉道:“你去哪里?”秦川道:“我的一位朋友,便是昨晚跟你提过的张标大哥要重开茶馆,我要趁临走前这两日帮他的忙。相烦姑娘转告沐前辈,我这两日便住在张记茶馆那边,你们这里……还好,我只是……只是住不惯!”

婉玉格的一笑,说道:“你说来说去便是想离开我……我们这儿,也罢,不过最好你还是别回中原了,留下来开茶馆,生意定然不错。”秦川微微一笑,取了行李包裹,向婉玉拱手作别,大踏步出门而去。

来到前院,才发现这间风月楼雕梁画栋,气派宏伟异常。因是上午的缘故,客人极少,只有几个仆役、伙夫在做些杂务,见到了他,脸上均露出艳羡之色。秦川随即想起自己是在妓院中过了一宿,脸上一阵发烧,发足奔了出去。

一口气奔出风月楼,在街巷间漫步而行,想起周本禄贪图婉玉的美色,意欲强取豪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忖道:“若是沐前辈不知此事,或是不愿出手,婉玉姑娘岂不危哉!”又想:“似婉玉姑娘这等天下无双的容貌,竟尔沦落风尘,当真可惜。唉,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

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觉间便来到张记茶馆前,只见店内几名匠人正在忙活,有的在粉墙壁,有的在换窗纸,有的在安桌椅。他迈步走进后院,却见杂草已尽除,才发现张标果然是个开茶馆的材料,短短一日功夫,已将宅屋厨房修葺得焕然一新。

张标见了他,问起昨晚不归的缘由,秦川含混着说游玩半日,随便在客店中开了间小房歇了,自然不敢说在妓院中住了一夜。张标自是深信不疑,引着他将包裹兵器放入一间已收拾整洁的客房,秦川便开始出来帮忙。

茶馆的装修倒也进展神速。秦川将到二楼一边帮着匠人安放桌椅,一边听众人天南海北的闲聊。

不知是谁先说到周本禄,有的说他看中了城东一块地皮,强行拆了人家房屋,硬将那户人家赶走,却只付了不足原房产价一半的银子,害得那人家无处容身;有的说他开的几家赌场,输钱的倒也罢了,赢钱的往往后来会莫名的惨死;有的说他看中了哪个女子,那女子抵死不从,却被她强行掳去,玷污人家清白后又将她卖入妓院;有的则说起他强索风月楼花魁咏蝉的事,说她看中了咏蝉,便令手下日日到风月楼捣乱,最终风月楼的杨妈妈也只好乖乖就范;不一而足云尔。

秦川心想:“你们却不知风月楼咏蝉之事,周本禄还暗中胁迫过杨妈妈的!”又想:“听大伙之言,周本禄确是成都城里一大祸害,不知坑苦了多少百姓。雨茗姑娘之事,张标大哥本想告官,没料到他跟官府互有勾结,害得张家兄妹离家逃亡。此恶不除,枉我为大风堡的子弟,更无何颜面去见父兄!”

众人正说得咬牙切齿,群情鼎沸,恨不得将那周本禄食肉寝皮之际,忽听得大门砰然一声,两扇门板脱枢飞起,砰膨、砰膨几响,摔跌在地下,将一张桌子砸得稀烂。

只见十几名抡棍使棒的青衣大汉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乱嚷嚷的叫道:“张标呢,快跟老子滚出来!”

众匠人直吓得纷纷躲藏一旁,不敢作声。张标脸色微变,走了出来,惊道:“你们想干甚么?”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哈哈大笑,道:“格老子的,张标,好好的茶馆你不开着,怎地一跑便是三年,你那个标致可爱的妹子呢,快让她出来吧!”张标道:“褚师爷,这次只我一人回来,我妹妹……她嫁了人啦!”

褚师爷重重吐了口唾沫,冷笑道:“嫁人,我们周三爷看中的女人,这成都城里,试问哪个男人敢娶?标哥,我的张大老板,我劝你还是痛快点,周三爷这几年朝思暮想,就等着你宝贝妹子回心转意呢。我跟你说实话,我们这帮弟兄自从昨晚离开周府后,便一直守在你家对面的客栈里吃酒,就等着小美人出现呢。这次三爷交代了,见不着人,我们这帮人就别再回府啦!格老子的,弟兄们明里暗里来了几次,就是没见着小美人的影儿。无论如何你要帮帮忙,别砸了咱们的饭碗,快说,人在哪儿?”

张标心中恍然大悟,想起自昨日归家以来,接连有人借故闯入茶馆,说要喝茶吃酒,此刻听到褚师爷之言,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几名大汉,果然便是这些人,便央求道:“褚师爷,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你,你们还是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妹妹确实没跟我回来,我只想一个人开茶馆,大不了以后你们周府的人来喝茶免费便是!”

褚师爷勃然大怒,跳起身来,戟指骂道:“你先人板板的,真是给脸不要脸,你要耍,爷便陪你耍子!”向众大汉道:“给我狠狠地砸!”众大汉涌了上去,便欲动手去砸桌椅板凳。张标大急,张开双臂拦住,早被一名大汉推翻在地。

当先的两名大汉搬起桌子,正待往地上掼去,蓦地里半空中一声怒吼:“住手!”一条人影自二楼一个旋转侧翻,双足齐伸,同时踢中两名大汉胸口。来人显然不欲伤人,足下力道甚轻,只将二人踢翻在地。那二人翻倒之际,两张桌子脱手掉落,恰被那人长臂接过,一手一个,稳稳当当的放回原处。

这下变故只在一刹那间,众人竟未反应过来。那人早已一手擎着那褚师爷胸前衣襟,如同拎小鸡一般将他举在半空,虎目圆睁,来个先声夺人,舌绽春雷,喝道:“我看谁还敢再动手!”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见那人正是秦川,众匠人皆是又惊又喜,有的甚至叫了声:“好!”众大汉则纷纷吓得呆了,一时不敢上前。

褚师爷一双肥手在空中乱舞抓乱,尖声叫道:“你们这些饭桶,快来救我!”众大汉发一声喊,棍棒齐抡,纷纷往秦川身上招呼。秦川大喝一声:“来得好!”蹲身屈臂,双手微一发劲,已将褚师爷掼上二楼的房梁之上,横挂半空,双手抱着横梁杀猪般的乱叫。

秦川身形一晃,左足点地,右足急旋,一招“秋风扫落叶”,乃是家传“狂风落叶腿”中的入门招式,但听砰砰数声,随即惨叫连连,霎时之间众大汉滚倒一地,个个胫骨断裂,哼哼唧唧,一时再也站不起了。

秦川将众人的棍棒尽收手中,横放在桌上,俯身将张标扶起,说道:“张大哥,这些人平时做坏人的爪牙欺压良善,我今日打断了他们的狗腿,也算是替雨茗姑娘出一口恶气啦!待会儿我便去会会那个周本禄,看看他到底有多凶横!”张标道:“好,这些人为虎作伥惯了的,我张标拼着贱命不要,茶馆不开,也要跟你一起去!”

秦川闻言一愣,心道:“我怎么这般糊涂,我可以事了走人,张标大哥却还要留在成都做生意,此事岂能牵连于他!”

略一沉吟,一跃而起,将那褚师爷从梁上揪下来。褚师爷直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晕去,秦川伸手扼住他脖子,凶巴巴的道:“回去告诉周本禄,小爷一忽儿便去找他算账,不过若是你敢以后再来茶馆捣乱,休怪小爷的拳头不长眼!”

褚师爷惊恐已极,头脑倒还好使,忙不迭的道:“小,小爷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敢到这儿来,来啦!”秦川哼了一声,手一扬,褚师爷的身子便似断线纸鸢一般飞出门外,吓得他闭目惨叫,奇怪的是他身子突然着地,竟然说停即停,毫无惯力。至此褚师爷已知碰到高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当即撇下众人,慌里慌张的去了。

秦川虎目一瞪,向众大汉道:“尔等为虎作伥已久,今日本少爷打断尔等的狗腿,也算小惩大诫,日后再敢到此啰唣,决不轻恕!还不快滚?”众大汉呻吟声中,纷纷爬了出去,哪里还敢耽搁片刻?

大街上来往行人中不少尝过这些恶奴苦头的,今见他们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大快人心,尽皆拍手叫好,奔走相告。

秦川和张标相对一笑,众匠人也围将过来,纷纷夸赞秦川本领高强,是条好汉。秦川搔了搔头,不好意思的一笑,道:“木匠师父,咱们还是先把大门装上吧!”那木匠笑道:“秦兄弟,这次装门的钱,我便不跟张标兄弟另算了,算是免费白送啦!”这一番话逗得众人哄然大笑。

众人大笑声未尽,却听门外一阵清脆的笑声,夹以鼓掌叫好之声。

众人目光齐向门外望时,无不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翩翩少年缓步而来,双掌还在轻轻拍着。那少年生得俊眼修眉,灵气逼人,肌肤雪白娇嫩,犹似粉装玉琢一般。

那少年穿了一袭白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着一柄折扇,只因容貌实在太过俊美,这么玉树临风的在店中一站,说不出的风流儒雅,潇洒倜傥。众人为此容光所逼,都不觉怔怔的呆住了,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均是作声不得。

那白衣少年似乎见惯了这般场面,微微一笑,向秦川抱拳行礼道:“秦四哥,怎么啦,不欢迎小弟吗?”语音轻柔娇媚,甚是好听。

秦川愕然之下,揉了揉眼睛,凝神一瞧,方始认出“他”赫然便是女扮男装的风月楼花魁“玉美人”婉玉姑娘,只是做梦也想不到她竟会这身打扮,更想不到她会来此,呆了一呆,见她朝着自己连使眼色,显是示意他不要拆穿,便问:“是你,你、你怎么来了?”

婉玉笑道:“秦四哥,你是张标大哥的朋友,我又是你的朋友,那我跟张标大哥是否算是朋友呢?”秦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听她续道:“你今早跟我说要来张标大哥茶馆帮忙,你能来帮忙,我为何便不能来啊?”

她人既生得美艳无俦,声音亦复宛转动人,众人均听得如痴如醉,恍若梦中,却忘了想她话中之意。

秦川定了定神,一瞥之下,见众人都迷迷糊糊的便如着了魔一般,心里暗暗好笑,忙咳嗽一声,道:“且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婉……万……这个万公子,名叫万玉,是我昨日新结识的朋友,来帮张大哥忙的。大伙儿快开工吧!”

众人登时醒觉,这才各自散开,继续做手头的活计,只是各人目光不免多向婉玉这边射来,窃窃私语,言谈之中自然离不开这个“美少年”了。

张标向秦川道:“我的妈啊,这个万老弟生得也太水灵了,细皮嫩肉的,便是姑娘家也极少有比上他的!”秦川笑道:“张大哥,你别老夸人家了,咱们也快干活吧。”张标叹了口气,道:“秦兄弟,说实话,你在男子中也算长得不错了,但和人家万老弟一比,那可,那可比下去啦!”

婉玉登时乐不可支,道:“听秦四哥说张标大哥有个妹妹是个美人,小弟可是仰慕得紧,盼望之切有如大旱之望云霓,却不知几时能有幸一睹令妹芳容?”

张标听了,微微一呆,虽觉这个美少年口齿略嫌轻薄,但竟发作不起来,仍是情不自禁的殷勤问候。

秦川不再理会二人闲扯,继续上楼摆放桌椅。

过了一会,婉玉跑了上来帮忙。秦川悄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哪是干这粗活的人啊,还是站一边看着吧?”婉玉扁扁嘴,道:“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偏偏楼上楼下的搬起椅子来。

茶馆二楼约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房间,秦川和另两个匠人不一会儿便将桌椅安放到位。婉玉待那二人下了楼,取出一幅汗巾,轻轻帮秦川擦汗。秦川低声道:“你来这里做甚么?是不是沐前辈让你找我?”婉玉摇头道:“是我自个儿想来的,与沐大爷没半点关系。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过来帮忙不行么!”

秦川怔了一怔,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婉玉格的一笑,低声道:“呆子,人家想来看你,你不喜欢吗?”秦川迟疑道:“姑娘和在下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你……”婉玉双蛾微蹙,一双美目凝视着他,轻轻说道:“我从江南入川不久,举目无亲,昨儿刚结识你这位朋友,便想来看看你。你若是不欢迎,我立时离开便是!”

秦川一呆,望着她俏脸,但见她双瞳剪水,清澈明亮,眼神中殊有殷切之意,想起她不幸的坎坷际遇,心中怜意大增,脱口说道:“我自然欢迎之至。”婉玉听了,登时满脸欢容,犹如春花初绽,更增娇丽,微笑道:“适才看你教训那几个坏家伙,真是过瘾,周本禄那个大恶人不气死才怪呢!”

秦川矍然一惊,暗忖:“那周本禄岂是轻易善罢甘休之辈,若不制服了,定会再来生事。”这才想起沐长风制服黄蜂帮的策略,似乎也是先以厉害功夫震慑敌胆,再令其臣服。

正自沉吟未决,忽听婉玉低声道:“秦公子,我来拜访,其实是有事相求。”秦川心想多半她已知周本禄强行逼索之事,便问:“甚么事?”婉玉道:“咱们出去逛逛罢。”当先快步下楼。

秦川只好跟着她走下楼来,对张标道:“张大哥,这里的活计也差不多了,我跟万兄弟出去到城内走走!”张标拦住欲留二人吃中饭,秦川和婉玉皆推说有事,径自并肩出店而去。

婉玉的俊俏模样自然又惹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更有不少女子频频回头,乱作一团。秦川自然成了陪衬。婉玉见他绷着脸皮一声不响,便扯着他的衣袖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

秦川心想:“带她一个弱质少女去周本禄家太危险了,须先行将她送走,及早脱身,才好行事。但怎样才能令她听话离去?”正自踌躇不决,不知不觉之间却被婉玉转弯抹角的拉到了一个街口,停了下来。秦川道:“怎么啦?”婉玉头一侧,小嘴努了努,扬起尖尖下巴,道:“看那耍猴子戏的!”

秦川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正在耍猴子戏,四周围满了看戏的人。主人的呵喝声,猴子的吱吱声和围观者的逗笑声阵阵响起。那猴子上蹿下跳,忽而人立,忽而倒立,忽而连翻筋斗,忽而做出古怪的动作,惹得围观者采声如雷。

秦川久在峨眉山习武,闲来与山中鸟兽作乐,时常跟群猴嬉戏打闹惯了,对猴子自不陌生。忽见这只猴子被牵着绳子戏耍,时不时被主人喝斥,难得自由,心下不禁恻然,他不善作伪,神色间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婉玉默默望了他一眼,带他来到人群外十余丈处,向躺在一株大树下的一人走去。秦川俯视那人,见他穿一身灰色直裰,腰间挂着一柄黑不溜秋的短剑,翘着二郎腿,脸上蒙着一顶范阳斗笠。正诧异间,婉玉已跑上前去,将那人脸上的斗笠取下,露出一张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者面容,正自闭目养神。

婉玉脸现忧色,道:“义父,秦公子来了!”那老者恍若未闻,过了片刻,霍地睁大眼睛,向秦川脸上望去。秦川登觉一股森森寒意袭来,不觉激伶伶打了个冷战。只见那老者身躯瘦小,脸色枯黄,活像个痨病鬼,岂知他目光犹似冷电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秦川又惊又奇,更不解何以婉玉会称呼那老者为“义父”。

那老者目光在秦川脸上一扫,随即眯了眼睛,点头道:“小朋友,听说你叫秦川。我若猜得不错,你是徐州大风堡的四少爷吧?”喉音嘶哑苍老,显得有气无力。秦川一惊,转头望了望婉玉,料想是她告诉那老者的。婉玉侧过身子,向他嫣然一笑,露出一排细密洁白的贝齿。

秦川本来有些不快,却在这一笑之中,怨气登时消解殆尽,向那老者道:“晚辈秦川,给老前辈问安了!”双拳一抱,躬身欲拜。

蓦地里身子一震,只见那老者轻描淡写的挥动衣袖,一股奇强的罡劲奄然袭至,托住他双肘,这一拜竟拜不下去。秦川一惊,随即省悟他是在考较自己的内力,当下暗运玄功,缓缓拜了下去。但觉对方劲道刚猛霸道,直有种沛然莫之能御的气势,压迫得这一拜沉重凝滞,艰难异常。

心想:“真看不出他老迈龙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竟是个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怯意陡生,登时矍然失容。

婉玉急道:“义父,千万别伤到他!”

那老者淡淡的道:“你放心,他的内功很高,你的确没有说错!罢了!”

秦川顿感浑身一松,对方的罡气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事先竟无半点征兆。看那老者时,竟又闭了双目。

秦川呆了一呆,忽觉一只温软滑腻的纤手扣住了自己手腕,转头瞧去,只见婉玉晕红双颊,浅笑盈盈的凝视着自己,脸上颇有歉疚之色。

他满腹疑团,正想出言相问,却见那边厢猴子戏不知何时已经散场,那耍猴的汉子带了十几个人快步上前,向那老者弯腰行礼,毕恭毕敬的垂手侍立两旁。婉玉松开秦川的手,转身向众人裣衽行礼,道:“各位哥哥、姐姐,小妹有礼了!”

众人纷纷还礼。秦川见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服色各异,多半是江湖卖艺人的打扮,忽然瞥见其中一个正是昨日被沐长风从马蹄下救出的那个表演吐火之人。

那个耍猴的汉子道:“我等既处闹市,便休要再多礼了。”向那老者道:“帮主,你老人家怎么也来啦?几时入川的?”那老者咳嗽两声,道:“来了三日啦!钱舵主,你不会让大伙儿在这闹市说事吧?”那汉子勉强一笑,引着众人穿过两条小巷,径自来到一处偏僻小院内。

秦川见是江湖帮派聚会,心想定有不少禁忌,呆立在门外伫足不前,那老者向他招了招手,道:“小朋友,你请进来,不妨事!”秦川欲待回绝,只觉腕上一紧,又被婉玉握住,一瞥眼间,见她一双晶莹澄澈的妙目凝视着自己,目光中颇有期许之意,显是希望自己跟去,便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心中老大一个疑问:“我只道她是个风尘女子,孰料她竟是江湖帮派中人,却不知她让我跟着他们是何用意?”

众人来到一间大屋之中,那老者在一张梨木椅子上坐了,众人齐向那老者磕头见礼。

那老者咳嗽了两声,伸了伸懒腰,婉玉上前轻轻替他捶背,撒娇道:“好义父,他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过,没甚么经验,你,你别吓坏了他!”

那老者呵呵一笑,向秦川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百里艺似你这般年纪时,连你的一半内功都不及啊!秦宾王有此佳儿,真是羡煞老夫啦!”

秦川听他提及父亲名讳,不禁吃了一惊,道:“前辈识得家严?”

那老者笑道:“我和令尊也算是故人了,令尊生性好强,我也从来不喜示弱,当年我们还打过架呢!不过,我现下老了,令尊也快到花甲了吧,他的身体可好?”

秦川整了整衣巾,恭恭敬敬的道:“不敢隐瞒前辈,晚辈和家严睽违已逾八载,确不知他老人家身体近况,晚辈心下亦常自挂念!”

那老者一声浩叹,道:“我和令尊所练的武功都是刚猛凌厉的路数,过于精进,难免会有疏虞,老夫便是吃了这苦头,以致内力……昨夜……咳咳,不说了!”咳嗽两声,又道:“我倒忘了,玉丫头今早已告诉过我你的事了。”婉玉道:“义父,你今儿咳嗽得更厉害了!”秀眉微蹙,一脸忧虑之情。

那老者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一时半会死不了。”向秦川道:“世侄,我复姓百里,单名一个艺字,江湖上的人都唤我‘百戏翁’,我呢,便是这百戏帮的头儿。你喊我百里伯伯便行了,我是你的父执,不算占你便宜吧?”秦川忙施礼道:“小侄秦川,拜见世伯!”心下疑惑:“百戏帮,那是什么帮派?”

百戏翁鉴貌辨色,已猜中他的心意,庄容道:“百戏帮顾名思义,便是天下间走江湖卖艺之人组成的帮会。本帮自西汉武帝三年秋创立,如今已经传了二十一代。你看他们这些人,寻橦、跳丸、吐火、吞刀、旋盘、爬竿、走钢丝,还有你刚才看到的耍猴把戏,五花八门的技艺,全都是本帮弟子之所长。世侄,你可知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

秦川摇了摇头,说道:“晚辈愚钝,请百里世伯明示。”

百戏翁又咳了几声,忽然脸色一沉,转向那耍猴的汉子道:“钱方德,你这个四川分舵舵主怎地这般糊涂,那可是十几条性命啊!我在岭南一接到玉儿的书信便匆匆赶了来。你不会真的只顾玩猴子戏,忘了本帮的兄弟姐妹了吧!”

钱方德神色大变,额头见汗,躬着身子,说道:“属下这一个月来极力配合玉姑娘追查此事,但一直……未有收获,属下无能,致令十二名兄弟惨死,请帮主责罚!”

百戏翁哼了一声,肃然道:“责罚便不必了,你即日起向‘执法堂’王长老悔过一年,这个舵主之位就此作罢。副舵主赵进精明能干,端午节在绵阳勇救柳员外一家四十三条性命,不愧侠义道本色。嗯,从今日起,便由赵进接掌四川分舵舵主之职!”钱方德凛然遵命,将一块小铜牌交到一个身材欣长的汉子手中,向百戏翁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那接到铜牌的瘦长汉子随即向百戏翁行礼道:“属下赵进遵令,多谢帮主信任提携!”

百戏翁点头道:“赵进,你们继续安排人手全力协助玉姑娘调查风月楼,设法查出谁是杀害本帮弟子的真凶!去吧!”赵进等人向百戏翁施了一礼,领命而去。

秦川见百戏翁赏罚分明,处事果断,不由得心下暗暗佩服。

婉玉将嘴巴凑在秦川耳边,低声道:“依照本帮帮规,持有那面小铜牌的便是本帮四川分舵舵主,但凡本帮川蜀一带帮众,务须一体遵从号令!”秦川只听得挢舌不下,婉玉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许多事情隐瞒于你,但是本帮乃是侠义道的帮派,一向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只是行事和其他帮派颇为不同。我奉义父之命请来你这里,是有事相求,瞒骗之处,望你多多包涵!”

秦川默然,暗想:“难怪二哥常说:江湖诡谲,人心难测。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回思下山来遇到的江湖人物,白眉师太、沐长风、黄蜂帮众人、百戏翁等人,无论正派邪派,皆是沉稳老辣,城府极深。不知何故,但觉得心绪烦乱,思如潮涌,只盼尽快离开此地。他不擅作伪,心有所思,脸上便即流露出郁郁不乐的神色。

忽听百戏翁道:“玉儿,你先出去,我和秦世侄单独说几句话。”婉玉一双妙目向秦川溜了一溜,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出房,反手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