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苍天已死!(4k大章,二合一)

红莲和老莫相同的是,他出生点也选在巨鹿。

不同之处则在于——他知道太平教。

他不仅知道,他甚至现在也是太平教的信徒。

无他,因为太平教救了他的命。

红莲现在还记得,进入游戏后不久,他就感觉浑身发热四肢酸痛,连站都站不住。

就在他瘫软在官道旁喘息时,一个路过的身影停下脚步,声音带着怜悯:

“你这……怕是染了伤寒。”

那路人说出伤寒两个字之后,红莲记得很清楚,本还好奇围观的众人如遇蛇蝎,立刻捂着口鼻作鸟兽散。

就在弹幕都劝红莲考虑自我了断换个角色的时候,那说出他感染伤寒的路人又回来了。

他用一条黄色的破布捂着口鼻,然后背起了意识都有些模糊的红莲。

......

红莲被那人从背上丢下来的时候,鼻腔中充斥的,是腐烂、体液和草药混合的恶臭。

视野被伤寒带来的高烧扭曲成重影,他有些费力的打量着四周——

不是在屋里。

更像是某种巨大的、肮脏的露天棚子?抑或废弃的山洞?坍塌的道观?

他分辨不清,只知道头顶是充满油污灰尘的破布,四周是乱七八糟的草垫和烂席子。

耳边是如同祷告一般的呓语。

断断续续的,混杂着咳嗽、喘息,以及偶尔的啜泣。

高烧让红莲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他看到自己脚边有一个黑影,像一滩烂泥。

红莲忍着疼痛晃了晃脑袋才看清楚——那不是烂泥,那是一个人。

皮包骨头、脊椎高高隆起,腹部反常鼓胀的人。

不,不只这一个人。

红莲的视野中,这样的人影密密麻麻!

裹着破布,盖着枯草,双目无神,嘴中不自觉的发出低沉的、毫无意义的动静。

那就是他刚刚听到的呻吟。

但更多人连呻吟都没有,就好像他们在等。

就是不知道他们在等救命的草药?还是在等地里长不出的庄稼?亦或者干脆就是在——

等死。

红莲视野中,无数的人影在他眼中轮廓不断重叠、拉伸——好像人不再是人。

而是某种腐烂的血肉养分!某种在地狱中挣扎求生的蛆虫!

“你醒了?”

正当红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红莲这才注意到,有个人在他身后。

那是一个披着破旧麻衣的男人。

身材削瘦,满脸风霜,胡子乱糟糟的,眼圈青黑,麻衣上满是污渍与血迹混合的印子。

红莲没有立刻回话。

不过那男人也没在意,他伸出一只手探向红莲的胳膊,随后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那男人的手十分粗糙,上面满是皲裂。

血迹、泥巴、脓水混杂在指缝间,一点也不干净,一点儿也不温暖。

红莲还看到,他伸手时袖口露出的瘀青血斑。

和那些躺在地上等死之人身上的血斑一模一样。

“你...你是大夫?”

红莲用干得发疼的喉咙,沙哑问出了到此地后的第一句话。

“大夫?不,不是,只是读过几篇仲景先生的文章——不过比起那些,我更相信天地之气、五行之势。”

“那我这是?”

“伤寒。”

那男人回答的极为迅速,似乎是担心红莲害怕,他竟然还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在里面!

“别害怕,伤寒不是绝症......真正的绝症不是病,是饿,是冷,是没人肯碰他们......”

男人没有说‘他们’是谁,但红莲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城墙边堆成山的尸体,他们是被吸干血肉的养分,他们是躺在这里的这些蛆虫......

他们是我。

男人没理会红莲脸上的变化,他自顾自弯腰抱起一个肮脏的破旧瓦罐:

“药......不对,应该叫符水,哈哈~符水好了,若你能动,就坐起来吧,我舀一碗给你。”

那瓦罐先前一直在用柴火煮着。

男人舀出一碗浑浊发黄的汤药,却并没有立即递给红莲,而是当着无数双眼睛——掏出了一张黄符。

用柴火点燃,再投入汤药之中。

红莲注意到,黄符点燃之时,那些本已行将就木、一动不动之人,眼中竟是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那精光名叫希望。

接过汤药,红莲挣扎着坐起身来。

他小口小口的吞咽着那掺杂符纸灰烬的发苦液体,眼神却一直看着那男人

看他亲手给其他行动不便之病人喂药,看他给他们查脉,看他给他们敷草——甚至看着他给只剩半口气的人清理身躯!

红莲觉得很奇怪。

因为伤寒带来的高烧,导致他现在看所有人都带有模糊重影。

唯独看那男人时——他的每个动作、他轮廓的每个细小棱角,都清晰得如同刀削斧凿!

红莲还听到一个小孩,接过草药后泪眼婆娑,口中不断呢喃着:

“我娘死之前说了,他说张先生是大贤良师!”

大贤良师!

红莲觉得这四个字,此刻重过世间一切山河湖海!

可那男人却置若罔闻。

他只是低头捧起空空如也的破瓦罐,继续兑着下一锅符水。

或许是那符水真有什么特殊功效,也或许是心理作用。

总之就这样修养两天后,红莲真就觉得自己恢复了。

恢复过后的红莲没有离开。

而是在这几间破破烂烂,却大庇天下穷苦的草屋留了下来。

这甚至让他直播间的人数都有所下降。

毕竟——帮一个糟老头子打打下手有什么好看的。

可红莲却破天荒的没那么在意。

虽然只是游戏,虽然他是主播......但他现在,只想做点儿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受的事情。

心中暗暗想着,红莲再次将几味叫不出名字的草药捣碎,随后丢进那救人无数的破旧瓦罐。

他正准备出去打水,却听到远处忽然传来喧哗。

“符水是我的!那孩子反正也救不活了,不如把他的符水也给我爹喝!”

“你放屁,我儿子怎么就活不了了!我看你爹才是已经土埋半截了!前些天你不也抢了别人符水吗?!你爹喝了之后好了吗?!”

“你都闭嘴!张先生说过,符水一人一份!你要是再敢抢——”

“我不管!今天我爹要是喝不到药——”

争吵愈发激烈,然后就是——噌!

算得上是久经战阵的红莲能听出来,有人拔刀了。

“够了!”同样听见拔刀声的张先生急忙披上麻衣,快步走到冲突中心。

他声音嘶哑,却坚硬如铁:

“这符水是给人喝的!不是给你抢的!”

“有病,我用符水治!有粮,我便熬粥分!哪怕死了!我也做法让你们三魂归往极乐!”

“你们吵来吵去,难道是符水不够?”

“狗屁!是钱不够!是粮不够!是被褥不够,是房屋不够!这怪我吗,还是怪你,还是怪他?!”

张先生怒目而视,挨个指过去问过去!

他那干瘦的身躯,此刻却如擎天白玉柱一般巍峨。

“所以——是天不让你活!是世道不让你活!是那些家中酒肉堆积到发臭的大人物不让你活!!”

“你在这里举刀对准和你一样活不下去的人!难道杀了他就能让你爹活命?!”

“如果杀人能救活你爹的话——”

他一字一句,每个词都是从牙缝里蹦出!

“行!来杀我吧!

“来——把刀举起来!!”

“我张角就站在这里!让你砍杀便是!”

“我叫你把刀举起来!”

“怎么?不敢杀我?!”

“你不敢杀我——那我就要杀你了!”

说着,他真的从柴堆里拽出一把柴刀,横眉怒目。

这是红莲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张角。

先前或许是因为尊敬,无人敢称他真名。

只是叫他张先生、张天师,大贤良师之类的。

这也是红莲第一次看到这么愤怒的张角。

他看得很清楚,张角此刻喘着粗气,那薄薄的粗布麻衣也被一层虚汗浸湿,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

张角灰黑交杂的头发凌乱,眼神里没有丝毫什么狗屁的神性光辉在闪烁。

只有疲惫和绝望。

像即将溺死的人。

“天师!”

张角身前那男人高呼一声,就扑通跪倒在地。

他手里的刀滚落在尘土中,随即痛哭失声:

“我......我不是个东西啊!”

那男人泣不成声:

“我娘死了,我媳妇死了,连我儿子也死了,家里养了十多年的老黄狗也被我杀了吃肉......”

“天师你不知道,那老狗我捅了它一刀都不跑啊!肠子拖在地上都还趴在我脚边......我现在说起来,心里都像是被活剐一样难受啊!!”

“但是没办法啊天师!我家里就剩我爹了,那时候他三天都没吃东西了!我能抗,我爹不行啊!”

“我不能让我爹死在我面前啊!”

“我不是不守规矩,我是真的没法子了!”

周围人群一片寂静,只余那男人撕裂般的哭嚎,在破旧的棚屋之间回荡。

“天师,我知道你!前两年在青州也是你让人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回来......你是活菩萨,你是大善人!”

“我知道我不是个东西,我这是恩将仇报!但今天我再求不到一碗符水,我爹就真得死啦!天师!!”

他嗓子嘶哑,面上涕泪横流,一直磕头。

额头重重砸在地上,鲜血混杂着尘土污秽不堪。

可张角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久久未言。

那一刻,红莲看见张角眼中有波澜。

那不是怒火。

那是一种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无奈。

“你不敢杀我。”

张角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你刚才敢拔刀指向孤儿寡母,抢他们的汤药。却不敢对我这个什么狗屁大贤良师动手。”

“你不是不敢杀人......你是只敢杀和你一样可怜的人。”

他蹲下来,直视着那男人眼中翻涌的惶恐与羞愧:

“你怕我,因为你把我当神。你怕我死后没了符水,你怕我死了再也没人管你了,你怕我死了你爹的情况会更坏。”

“可是——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你爹今天就要病死在床上了,这世道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你怨天不下雨,怨地不长苗!怨那妇人浪费了符水!怨我张角救不了你爹——”

张角的声音撕裂空气:

“你就是没怨过自己。”

“你爹要死在床上啦!你不敢进城去抢药房,你不敢去杀那些囤着粮食的大户,你不敢去砸开郡府的大门,问问那什么狗屁父母官这是什么世道......”

“你甚至都不敢把刀架在我张角的脖子上!”

“我敢保证,你只要敢这么做,肯定有人愿意把他的药给你,换我张角一条烂命!”

男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咬着牙发出兽类般的低鸣:

“是......是我不敢......”

闻言,原本怒气中烧的张角忽然平静了,他垂下眼帘,轻叹了一声。

那叹息将在场每个人的心都揪紧了。

哐当——

沉默良久后,张角将手中的柴刀扔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那男人肩膀:

“把你爹背过来。”

说罢,就起身走回棚屋,只留下背影。

张角身后,那男人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久久未能起身。

见证这一幕的红莲呆立着,喉咙发紧,心头仿佛堵了一块燃烧的石头。

他忽然想起刚进这里时那些模糊重影的病人,想起了那些像蛆虫一样挣扎的身躯。

也想起了张角那唯一清晰的轮廓。

他从来都不是救世主。

他只是一个撑着快烂掉的身子,还要替这些蛆虫去挣扎,教这些蛆虫去反抗的人。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那他便是唯一的光。

围观的人群久久没有散去,空气沉重如铅。

就在这时,一道更加凄厉、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利箭般从远处射来,穿透了这片死寂!

“张天师——!”

刚走进棚屋的张角听到了呼喊。

他抱着那只破瓦罐又走了出来,看清双目赤红的来人后神情一凛:

“怎么了?”

前来报信的人浑身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

“马......马将军在洛阳的事情败露,他——他被官府抓住,昨日已被杀了头!”

空气像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角怀中瓦罐里,正有几张才被烧尽的黄符,还勉强维持着形状。

忽有阵阵狂风风吹过,符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捏碎,骤然崩散!

纸灰漫天纷飞!

就像是为这天撒下的一把纸钱。

红莲觉得,张角身上似乎瞬间多了些其他东西。

张角紧闭双眼,感受着这忽如其来的妖风。

良久之后,他才重新睁眼,他缓缓点头。

“好。”

他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却重若千钧。

“既如此,传信青、幽、徐、荆......去告诉他们——”

啪嚓——

张角缓缓松开双手,手中那瓦罐在地上摔成齑粉!

“告诉他们——张角不救人了!”

“去召人!去放符!去传言——”

“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苍天已死!”

“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黄天当立!!”

张角的怒吼如同神人擂鼓!

天边,道道狰狞的火蛇划过——

这中平元年的第一声春雷,轰然炸响!

天下皆知!

像是在告诉这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请听我张角一言!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红莲猛地抬头!

他看见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的天穹之外,有一大日正缓缓坠下!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夕阳......

还是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