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六年(公元995年)深秋,金陵城外的招隐山已是漫山红叶,层林尽染。寒霜薄施,更添几分萧瑟。
一个身形略显佝偻,面容饱经风霜的道人,正一步步艰难地跋涉在通往山中深处的小径上。他便是“玄谷子”陈松。自成都城破,李顺战死,已过去近一年。这一年间,他怀揣着那份关系着应运门最后希望的藏宝图,躲避着官府的追捕和磐石坞的搜罗,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依照张无梦道长的指点,来到了这传闻中的隐逸之地——招隐山。
他的心头,百感交集。招隐山,墨渊先生……不,或许该称“墨帅”。昔日他尚是秦王赵廷美座下一名寻常亲兵之时,墨渊先生已是王爷倚重的谋主,深得王爷信任,军中将士私下常尊称其为“墨帅”,以示敬重其运筹帷幄之能。他曾有幸远远见过几回墨帅的风采,那份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气度,至今记忆犹新。只是未曾想,时移世易,秦王含冤而逝,自己流落蜀中,辗转投入应运门,如今竟要以这般模样来求见故主旧臣。
他此行,便是要将应运门的宝藏献于墨帅,恳请他凭借昔日声望与秦王旧部的交情,振臂一呼,再举义旗,为秦王、为王小波、为李顺、为千千万万死难的川蜀百姓,向大宋朝廷讨还血债!他相信,以墨帅的智谋和威望,定能重聚秦王旧部,为这天下再搏一个公道。
山路崎岖,行至一处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庭院外,陈松见院门虚掩,门楣上亦无牌匾,只透出一股淡泊宁静之气。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旧的道袍,上前轻叩院门。
“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一位身着素色布衣的男子走了出来。此人看上去约莫五十岁上下,身形挺拔,面容清癯,虽鬓角已染上些许灰白,显露出岁月风霜的痕迹,但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透出深邃的智慧与平和的气度,正是墨渊。他打量了陈松一番,目光平和,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陈松见到墨渊,虽然对方比记忆中添了些许沧桑,但那份儒雅沉静的气质以及依稀可辨的轮廓,让他瞬间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他心头一热,昔日秦王府中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强忍着激动,以当年军中晚辈见长辈的礼节,躬身行礼:“墨帅!”
墨渊听到这个略带沙哑却充满恭敬的称呼,眼神中闪过一丝微澜,似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他仔细端详了陈松片刻,缓缓道:“你是……秦王府的旧人?”
陈松抬起头,眼中已带了些许湿润:“正是!墨帅,末将陈松曾是王爷帐下亲兵。成都之乱,应运门李顺大王兵败身死,临终托付重任,让末将携此物前来拜见墨帅!”
墨渊微微颔首,侧身道:“原来是陈松兄弟,请进吧。山野陋室,不必拘泥俗礼。”他对“墨帅”这个称呼并未纠正,亦未有太多表示,只是语气中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亲近。
进入院中,只见几间茅舍,一畦菜圃,数竿修竹,简朴却不失雅致。墨渊引着陈松来到一间书房,房内陈设更是简单,唯有四壁经书与一方案几,以及墙角静静立着的一柄用粗布包裹的长剑,那长剑虽未出鞘,却隐隐透出一股凌厉之气,正是当年墨渊随秦王征战时所用的“听风剑”。
待二人分宾主落座,墨渊亲手为陈松沏上一杯粗茶,道:“陈兄弟一路风尘,从蜀中远来,想必艰辛异常。有何要事,不妨直言。”
陈松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温暖,心情稍定。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羊皮藏宝图,双手奉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墨帅!此乃我应运雄军自川蜀贪官污吏处缴获之不义之财,数目甚巨。李顺大王临终托付于末将,嘱我寻找能继承应运门遗志的仁人义士,再兴义举,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为天下百姓讨个公道!末将……末将思来想去,唯有墨帅您,德高望重,智谋过人,且与秦王殿下有旧,方能担此重任!恳请墨帅收下此宝藏,召集秦王昔日忠勇旧部,以此为根基,重组义师,讨伐那背信弃义、残害忠良的赵光义!为秦王雪恨,为川蜀百姓申冤!”
说罢,陈松离座,再次伏地叩拜,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泪俱下。
墨渊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陈松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悯,有追忆,有他乡遇故旧的欣慰,更有深深的无奈。他并未立刻去接那份沉甸甸的藏宝图,而是沉默良久,方才长长一叹,起身亲手扶起陈松。
“陈兄弟,快快请起,你的忠义之心,老夫深感之。”墨渊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与疲惫,但依旧中气十足,“只是,你可知,太平兴国九年,秦王殿下薨逝之后,老夫曾夜入皇城,手持听风剑,欲取当今官家性命,为王爷报仇雪恨。”
陈松闻言,身形剧震,满脸错愕与不敢置信地望着墨渊:“墨帅……您,您竟做过此事?那……那后来……”他深知墨渊的武功智谋,若真要行刺,赵光义恐怕……
墨渊眼神悠远,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夜,禁卫森严,但我还是见到了他。他屏退了左右,独自面对我手中的听风剑。我质问他为何负约,为何逼死王爷。他没有辩解,只是将继位以来,为平定江南、招抚吴越、北伐契丹所做的种种力图,为整顿吏治、发展农桑、减免赋税所颁布的条条政令,以及对这天下苍生的长远思量,一一向我道来。”
墨渊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他说,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兄长,不是一个好叔父,但他立誓要做一个好皇帝。天下纷扰百余年,黎民百姓饱经战乱之苦,他不想因为皇权旁落或内部争斗,让这天下重回唐末丧乱那般四分五裂、民不聊生的境地。他需要收拢权柄,需要一个稳固的江山,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大宋长治久安。”
“他拿出继位数年来的政绩,虽然有些手段过于酷烈,有些决断显得不近人情,但不可否认,大宋在他的治理下,的的确确在一步步走向安定与兴盛,百姓的生计也确实比前朝乱世好了许多。”
陈松听得入神,脸上的悲愤之色渐渐被迷茫所取代。
墨渊继续道:“那一夜,我与他对坐长谈,直至天明。最终,我放下了手中的听风剑。我对他说,我将归隐山林,尘封此剑,不再过问世事。但若有一日,他背弃了对天下百姓的誓言,让这江山重陷动荡,让黎民再遭涂炭,我必会再持听风剑,斩尽这天下的龌龊!”
说到最后一句,墨渊眼中精光一闪,一股久违的凌厉气势一闪而逝,让陈松心中一凛。
墨渊转过头,目光温和地看着陈松:“陈兄弟,你的心情,我能体会。秦王之冤,应运门之殇,皆是人间惨事。但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大宋初定,百姓稍安,若再起兵戈,你可曾想过,又会有多少无辜生灵要因此丧命?我们个人的执念,个人的仇恨,与这天下万民的福祉相比,孰轻孰重?莫要因一时执念,让天下百姓再临战火之苦啊。”
陈松怔怔地站在原地,墨渊的话语如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他想起川蜀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那些渴望安宁的眼神,想起李顺大王临终前对他的托付……或许,李大王也并非真的希望战火永无休止。
良久,陈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悲愤与执拗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他对着墨渊深深一揖:“墨帅一席话,令陈松茅塞顿开。是末将执迷不悟,险些因一己之念,再起祸端,愧对苍生。”
他再次将藏宝图奉上:“此财宝,本就取之于民,理应用之于民。末将信不过旁人,唯有墨帅,方能妥善处置。至于复仇……或许,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对秦王殿下,对李大王,对所有逝去英灵最好的告慰。”
墨渊欣慰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藏宝图,郑重道:“陈兄弟能如此想,老夫甚慰。这份财宝,我会设法用于赈济灾民,兴办义学,也算是全了应运门的一份心意。”
陈松心中大石落地,只觉浑身轻松了不少。他看着窗外的红叶,忽然对未来有了一丝明悟:“墨帅,经此一劫,陈松也想明白了。打打杀杀并非我所愿,这身道袍或许才是我最终的归宿。我想……我想去云游四方,好好看看这大宋的天下,看看官家治下的百姓生计究竟如何,也想借此机会,好好修修心,磨砺道性。”
墨渊含笑颔首:“如此甚好。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心去感受。道在民间,亦在山水之间。”
陈松再次拜谢,便告辞离去。他走出庭院,回望了一眼那间简朴的茅舍,心中充满了敬意与感激。
陈松走后,墨渊静立良久,方才唤道:“辰儿。”
话音刚落,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后院快步而出。来者正是墨渊的弟子萧辰。如今的他已十八岁,早已褪去了九年前初上招隐山时的瘦弱与稚气。近十年的朝夕相处与刻苦修炼,不仅让他身形长成,比墨渊还要高出近半个头,更添了数分与年岁不甚相符的沉稳气度。一双眸子炯炯有神,顾盼间精光内敛,显是内外兼修,已颇具火候。
“师父。”萧辰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
墨渊转身,走到墙角,将那柄用粗布包裹的听风剑轻轻取下。他缓缓解开裹布,露出了剑的真容。剑身古朴,暗沉无华,然一旦有光线流转其上,便隐隐有寒光掠过,似有风雷隐匿其中。他抚摸着剑身,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既有缅怀,也有释然。
“辰儿,”墨渊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此乃‘听风剑’,曾伴我多年,亦见证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今日,我便将它传予你。”
萧辰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与激动,随即肃容,郑重地跪倒在地:“师父!”
墨渊将听风剑交到萧辰手中:“为师自得陈抟老祖所传《观空诀》,近日颇有所悟,欲闭关静修一段时日。张师伯传你的‘胎息诀’根基已固;加上我传你的‘墨氏心法’以及‘听风九式’,都已颇具火候,只是缺少临阵历练,难免遇到滞碍。如今,也是时候让你下山走走了。此剑锋利,亦承载过往,你当善用之,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示人,更不可恃之妄为。”
萧辰双手恭敬地接过听风剑,只觉剑身微凉,却仿佛有一股力量自剑柄传来,直入心脾。他重重叩首:“弟子谨遵师命!定不负师父所托,不辱没听风剑之名!”
墨渊欣慰地点了点头,扶起萧辰,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些盘缠,递给他:“你此番下山,可先去终南山鹤池,寻访张师伯,将此信交予他。信中言明,我研习《观空诀》略有所得,欲与他老人家印证武学,切磋道法。”
萧辰接过信和盘缠,再次郑重道:“弟子遵命。拜见鸿蒙子师伯后,弟子定当用心历练。”
墨渊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弟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去吧。“声音不大,却似暮鼓晨钟,在山谷间回荡,“山下红尘万丈,人心似海。“他指尖在萧辰眉心三寸处虚点,一道无形剑气激起额前头发,“这'侠'字左边是'人',右边是'大'。立身为人,心系天下,方不负这九尺之躯。“
萧辰抱拳长揖,听风剑穗在晨风中扬起一道青痕。转身时,剑鞘与山道旁的青竹相擦,发出清越龙吟,转眼间那袭青衫已隐入苍翠深处。
墨渊独立庭前,枯掌轻抚过墙角青苔——那里曾悬剑十载,如今只余一道浅痕。远山外忽有孤鹤掠空,他凝望那抹渐远的白影,眼角皱纹里漾开三分释然,七分期许。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恰似当年少年初执剑时的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