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折梅如梦
十里梅林,雪落无声。
江南入冬晚,这日却下了年初最冷的一场雪。银装素裹,天地一色,唯有漫山遍野的白梅,在风雪中傲然绽放,如幽梦般铺展于山脚河畔。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林中缓步而行。伞是旧伞,边角微卷,伞面上描着淡墨梅花,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她面容清冷,素衣轻裘,走在雪中,仿若一笔淡入宣纸的水墨。
忽而一阵风起,吹落枝头残雪,一蓬白霜如星子般洒下,她抬眸时,却见前方立着一个身影。
他立在梅树之下,青衣似水,腰悬玉佩,背影清逸,仿佛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她下意识停住脚步,雪落在他发上肩头,他却不曾动。良久,他缓缓转身,眸中是一汪温柔的琉璃:“姑娘可是迷路了?”
她未答,只看着他。梅花一瓣落下,恰好落在他衣襟上,他抬手接住,递出那枝梅花:“赠你。”
她接过,不语,低头嗅了一下梅香,眼中忽有暖意浮动。随后她折下一枝更细长更清瘦的梅枝,还给他。指尖触碰的一瞬,他眼底似有微光一闪,却只是轻轻一笑。
雪越下越大。
他打起油纸伞,递给她:“伞旧了,怕你被雪欺负。”
她摇头,唇角微动,却未说话。转身时,他忽道:“我姓沈,沈修辞。”
她步子微顿,回首一笑:“阿辞。”
“原来我们同字。”
从那日起,梅林中多了两道身影。
她每日傍晚来,带一壶温酒,几本旧书。读到妙处,他便为她弹一曲。那琴声清雅如雪中泉响,落在她心底,一寸寸化开旧日的冰封。
他喜欢她静默地听,她喜欢他看她时眼中藏着的温柔不语。他们未曾问彼此来处,也未许未来归途,只在风雪与梅香中,写下一场无声的倾心。
一日,雪停云开,阳光破雪而出。他带她登上梅林最高处,俯瞰整片山河。她问:“若这一刻能留住,便好了。”
他转头看她,眼中映着她眼中的天光。
“若我能留住你,便不惧世间所有变数。”
那一刻,风不语,梅不语。她心中悸动,却也未答话。
只是那夜,她梦见他身披铠甲,独立边关,身后是烽烟与烈火,而她仍站在梅林里,手握折枝,目送他走入千军万马,再无归期。
梦醒,雪落千枝。
她怔怔看着窗外梅影斜斜,不知,那是不是命中早已写好的结局。
二、别离·山河有梦
这一年入冬得早,雪比往年更厚重。
她站在梅林的尽头,看着他从林间走来,一身素净青衣,却披了战甲,金属在雪光下泛着冷光,仿佛他再也不是她初见时的那位翩翩君子。
他卸下头盔,将一束干梅枝放在她掌心:“我就要走了。”
她垂眸不语,指尖在那干枝上轻轻摩挲,那些曾盛开的花,如今早已凋零,只剩淡淡的香,藏在枯萎的痕迹中。
“北境告急,我不能不去。”他声音低沉,带着从未有过的沉重。
她知道,他本是将门之后,家国天下,从不是一句虚言。他来江南避战三年,是因病伤,是因疲倦,也是因她。如今,他要回归那真正属于他的战场。
“你可愿随我北上?”他忽地问她。
她心头一颤,却终是摇了摇头。
“江南有我父母长眠之地,也有我一生未完的书与梅林……我不能走。”
他望着她,眼中是难以掩藏的失望,但却没有一句怨言。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信封干净、字迹清正,犹如他一贯的模样。
“若有一日你愿来,我在北境等你,十年不改。”
她接过,捏紧,却仍旧没有开口。她怕一开口,眼泪就要落下,怕一个字出口,就再也无法放他走。
“我会回来的。”他说,“待边境平定,待雪融山开,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轻轻一笑:“若真有那一日,梅花也该开了吧?”
风雪间,他们对视良久。他没有再说一句告别,转身离开,踏雪而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渐远。雪越下越大,终将他整个人埋没在苍茫之中。
那封信,她一直藏在枕下,不敢读第二遍。
她怕,再看一眼,他便再也不会回来。
—
之后的日子,战火蔓延,消息难通。
他偶尔托人送来几句信,短短几行,却句句如金:
“北风入骨,唯念江南旧梦。”
“战事紧急,不能多言,惟愿你安。”
“来年初雪,若你未忘,我们梅林再见。”
她每日都在等,但也每日都在怕。
她不愿问战况,不敢听边报,唯恐哪一纸名字里,刻着他的归期。
她曾三次走出江南,走到长亭,又三次折返。
她告诉自己:他不会怪她,他懂她怕离别,也懂她贪恋梅林的雪。
可她却不懂,世事无常,来日太薄。
—
第五个冬日,最后一封信断绝。再无一字消息传来。
她在梅林中一夜白头,抱着那封已泛黄的信笺,坐在雪地里直到天明。
那年梅花开的极盛,却无人同她共赏。
她终于明白,有些承诺,不是因为不愿兑现,而是来不及兑现。
三、重逢·血染白衣
第七年,梅林又开。
她终于踏上北去的路。
她带着他那封早已泛黄的信,沿着传闻中他征战的路线,一站一站地走。路途遥远,风雪交加,她从江南的水巷一步步踏入北地的旷野。
北境与江南不同,天地辽阔,风声如啸,远山如铁,白雪压枝,连梅都不生一株。她每日披雪赶路,途中冻伤了脚,夜里烧得神志不清,却始终抱紧那封信,不曾撒手。
她问过很多人,城中守将、破庙乞儿、老兵与遗孀,每个人都说过他,每个人眼中都有敬重。
“他是个好将军。”
“他曾背着百姓过冰川,脚冻黑了也不吭声。”
“他临死前,还挡住了敌军的最后一箭。”
最后一站,是一座无名破庙。
她踏入那庙门,风从断窗灌入,吹起几张微黄的纸符,也吹落了她心头最后一点希冀。
庙中供桌前,静静放着一封血迹斑斑的信。
是她的名字,写在封面上,笔迹已潦草歪斜,似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写下。
“阿辞,见字如面。”
“我终是负了你。”
“来世若有,我不做将军,只做你一人的沈修辞。”
她跪在地上,一语不发。
她的指尖颤抖地触碰信纸,一点一点擦去上头干涸的血斑。那血已渗入纸中,红得刺目,却像极了她梦中见过的那朵落雪下盛开的红梅。
风在庙外呼啸,她却听不见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十里梅林,他为她别花于鬓,问她:“来年花开,你可还在?”
她曾点头。
她守住了承诺,而他……终究先一步离开。
——
她没有回江南。
她留在那座北境旧庙旁,日日点香焚纸,把他们之间的过往写在信中,一封接一封,不寄给谁,只写给他。
她亲手在庙后种下一棵梅树。
风雪苦寒,十年不开。人说北地无梅,可她等着。她相信,那人曾许她“来日再见”,纵然山河错位,岁月枯萎,总有一日会再见的。
那一年春天,庙后的梅树竟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她坐在花下,安然闭眼。
从此,无人再见过她。
庙中却多了两副画像,一男一女,青衣素衫,眉眼如雪中初遇。
风吹过时,庙中纸帛轻响,仿若有人轻声低语:
“阿辞,我来迟了。”
她终于答:“无妨,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