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向死而生
  • 王雨
  • 10819字
  • 2025-04-23 10:29:22

妈妈又冒火了,妈妈一冒火,就露出重庆女子的泼辣劲儿,此时,她露出我痉挛时的狰狞样儿。我狰狞的样儿素素姐拿镜子让我看过,我的头是歪斜的,眼睛、鼻子、嘴巴拧成一团,手脚内蜷。每次发作短则好几分钟,长则几个小时。我得的是痉挛型脑瘫病,其实不发痉挛时我的五官是端正的。

“帅奇,你都要读初中了,还是不听话,你要气死妈妈呀!”妈妈打我的屁股,好痛。

妈妈督促我做运动康复锻炼,让我趴在素素姐打扫干净的木地板上,素素姐拿着我喜欢的老虎玩具在我眼前晃动,老虎眯眼看我,我也朝它眯眼,老虎好像笑了。素素姐把老虎玩具放在我眼前,再一点儿一点儿举高。妈妈说,帅奇,看老虎,跟着老虎抬头,你属虎,虎虎生威!

我是1998年7月12日出生的,正好赶在法国世界杯决赛那天。足球迷爷爷说,我孙娃是想看世界杯决赛,才提早来到人世的。爷爷叹气说,我们打进世界杯难,获得名次更难,就别说进决赛了。他又说,天下事儿都难,天下就没有难事儿。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这样地趴地锻炼就是难事儿,每天除了上午、中午,晚饭后还要做半个小时。

素素姐做的豌豆炸酱面好吃,我吃多了,不舒服,起身走,我的左手半握拳,右手似鹰爪,脖颈强直,头歪斜,走剪刀步。我能走剪刀步也难,十分来之不易。比如说吧,从我两岁起,妈妈就打听到儿童医院的“上田疗法”不错,让我去儿童医院治疗。妈妈要上班,不可能天天都送我去,是素素姐与外公或是外婆或是爷爷或是奶奶送我去,每天坐公共汽车去。做“上田疗法”的医生让我仰睡,他先是轻轻地转动我的头,很温柔的,之后就用力了,他一只手转动我一边的脸,另一只手抬我这边的肩膀,三分钟后,换另一边。他还一只手按住我的胯部,另一只手扶胯骨上抬,向相反的方向扭转,也是三分钟后换另一边。年幼的我受不了,哇哇哭,一哭就出汗,出汗就容易受凉发烧,做两天治疗,感冒三天。就这样折腾了三个月,大人们不忍心,就没有让我去做这种治疗了。当然,这三个月的治疗也没有白做,还是有效果的。妈妈只要打听到名医或是好的中西医治疗方法,就带我去治疗,督促我坚持做运动康复锻炼。费尽周折的治疗,地狱般地锻炼,让小小年纪的我吃了无数的苦。

我不想做痛苦的趴地锻炼,说肚子胀,不做!妈妈把笑摁在脸上,帅奇,乖儿子,听话,啊!在医院妇产科和家里都一言九鼎的妈妈强笑求我。不做,就不做……我说的话是含混不清的,爸爸时常听不明白,妈妈和素素姐能听明白。我说话不清与我的病有关,可妈妈说我也还是聪明。妈妈宽慰我说,儿子,你的脑子是有过损伤,可人的脑细胞有140亿到150亿个,这么庞大的脑细胞数量,你损伤的是少数,而且,脑细胞本身就是不断地死亡又不断地再生的,再生的脑细胞会让你越来越聪明的。这会儿,妈妈苦口婆心给我讲做趴地锻炼的必要性,我却死犟,朝门外走。

门外的黄葛树落叶换新叶了,春天的傍晚像童话世界。

妈妈朝素素姐使眼色,素素姐就来拉我,半拉半松手。我晓得,素素姐也想跟我去小区的花园玩耍。素素姐是我出生后就来家照看我的,她那时刚满十七岁。素素姐对我可好了,除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数她和我最亲。素素姐好看,她学我痉挛的样子也好看。她又学我痉挛的样子,还眨眼睛,意思是做不做趴地锻炼你自己决定。我当然不愿意做,我急于想见到在花园里玩耍的小伙伴们。

妈妈急着要去医院,生气了,拉我回屋,按我趴到地上,俞帅奇,你敢不做!她用那接生、开刀的手打我的屁股。妈妈刀子嘴豆腐心,打我的样儿凶恶,下手软,今天下手却好重。素素姐赶紧蹲到我跟前,叫我别惹妈妈生气,看她手中一点儿一点儿抬高的老虎玩具。我哭脸看老虎玩具,对于颈椎、腰杆僵硬似石头的我,这样抬头看老虎,每分每秒都是痛苦至极的地狱锻炼,每次做完都是一脸泪一身汗。

妈妈守着我做完,差一秒也不行。

妈妈去医院后,素素姐带我去小区花园,叫我自己系鞋带。我可以穿不系鞋带的鞋子,可妈妈只给我买要系鞋带的鞋子,说系鞋带可以使我的手指更灵活。她还给我买了钢琴,请来老师教我弹琴,说也是锻炼手指的灵活。弹钢琴好玩,系鞋带可是要命的事儿,我的腰颈僵硬,弯下身子很痛苦。我急于出去玩,强忍痛苦,费力地系好鞋带。

出门时,素素姐叫我关门,这并不很难。

我家住一楼,原先住六楼,为了方便我,妈妈想方设法搬到了一楼。我家门外有棵黄葛树,树旁是一段弯拐的石梯。素素姐拉住我的一只手,让我的另一只手扶石梯的护栏下梯坎,这也是锻炼,锻炼平衡。素素姐说,以后要一步两梯。下梯坎时,素素姐的手机里响起了《我是小哪吒》的歌声:“我叫小哪吒,我是安琪拉,我叫小哪吒,我是安琪拉,天高地厚谁人都不怕,灵珠转世风火闯天涯……”我和着歌声两脚交替下石梯,真希望我会有少年哪吒的那对神奇的风火轮,而我的剪刀步下石梯是很吃力的。听见了小伙伴们的笑闹声,我心情激动,加快脚步,素素姐高兴又警惕地护着我。

下完石梯,汗水出来了。

素素姐领我去小区的花园,我幼儿园时的小伙伴赵莹莹、李俊、何超在前面有假山的池塘边玩耍,赵莹莹看见我,招手喊:“快来看金鱼,又多了好多条!”她比我小两个月。

“帅奇,别怨你妈妈,你妈妈每天上班好累,她是医院妇产科主任,下班后也时常要去科里看看。”素素姐说。

“妈妈真打我了。”我委屈地说。

“打是亲骂是爱,你妈妈心里不痛快,她主刀剖腹产的一位产妇突发羊水栓塞死了,家属大吵大闹……”

素素姐在我家久了,知道些产妇、病人的事情。素素姐说的啥水我不清楚,素素姐说,是很凶险的病,好在婴儿保住了。我担心起妈妈来,我不会怨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我,妈妈忙学业忙工作,跟爸爸结婚晚,好不容易怀上我。要强的妈妈提到我就软了话,说都怪她,是因为她早产我才脑瘫的。爸爸说,妈妈早产是有原因的,那天产妇多,肚子里有我的她还去产房接生,做剖腹产手术,一连做了好几台,下手术台时晕倒才早产的。

妈妈还可以再生的,可妈妈含泪说:“不生了,我要努力活得比儿子长,一直陪着儿子,让他在我的怀抱里离开这个世界。”

爸爸看妈妈点头:“嗯,我们一起陪着儿子。”

妈妈的奶水多,我能吃,我三岁了,妈妈还给我喂奶。妈妈晋升职称必须下乡支援一年,才给我断了奶。当妇产科主任的妈妈说,母乳喂养好,有利于儿子的生长发育,可以增强免疫力,可以提升智力。

妈妈其实要带我走的。那个乌云天,妈妈抱了襁褓中的我去到我们小区外的嘉陵江边,江水浪旋满江,带来人世的繁华,也带走人的生命。人到无比绝望的时候,离开人世的决心就无比强大,妈妈抱了我往江心走,脚步坚定,江水包围了我和妈妈。风在高处喊叫,水浪往上去迎接,落下来的水花亲了我的脸,我打了个喷嚏,露出微笑,人一笑,眼睛就亮。妈妈看着我的亮眼,鼻子酸了,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啊。妈妈接生了好多婴儿,每当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时,她就感到欣慰。妈妈抱紧了我,亲我,狠狠亲我,亲得我的小脸蛋变了形。我清澈的亮眼让妈妈看到了蓝天,看到了活水,看到了希望。希望就跟绝望打仗,你死我活,希望胜利了。妈妈抱了我朝江岸走,脚步坚定:“帅奇,妈妈的心肝宝贝,别怪妈妈,妈妈是一时糊涂……”

咆哮的江水接收了妈妈的泪水。

帅奇这名字是爸爸、妈妈在我出生之前为我取的。妈妈说,我们的儿子要帅,帅奇,帅才,愿我们的儿子眼有高山,胸有大海,无畏无惧,顶天立地。妈妈的期盼是美好的,可我不是帅才,是愚才,辜负了妈妈。

小区花园里的风信子、玉兰花、虞美人、白玉兰、牡丹、郁金香开花了,很香,这些花的名字是素素姐给我说的。我跟小伙伴们一起看池塘里游动的金鱼,好羡慕金鱼的自由自在。我高兴又不高兴,赵莹莹愿意跟我玩,李俊看不起我,何超学我走路。

素素姐跟着我,生怕我有啥意外。

是妈妈雇素素姐来我家的。妈妈早晨去医院上班,时常看见素素姐,妈妈第一次看见素素姐时,她才十三岁,身边总有一位三十来岁扛棒棒挎绳子的男人陪同,扎两个小辫的素素姐背书包挨着那男人走。妈妈想,那男人是她的爸爸吧?一连好几年,妈妈都时常看见这对父女,无论风吹雨淋,还是烈日当空。

妈妈认定这男的是素素姐的爸爸。

医院附近是学校,素素姐的爸爸送她上学,每次临到校门口时,素素姐的爸爸总会把肩上扛的那根棒棒和一捆绳子放在花台边,这才送素素姐到校门口,看着她进校门。妈妈感动,这父亲是不想让素素姐的同学们看见她的爸爸是棒棒。

那一次,妈妈从广州开学术会回来,给我买了好多吃的,还买了遥控飞机、遥控车、机器人玩具,带音乐的。妈妈说,多维视觉观感,有利于降低我肌肉的张力,让脑子更灵活。出租车不让开进小区,小区大门到我家还有一段路,妈妈提了大包小包进小区大门,遇见一个棒棒出门,妈妈认出是素素姐的爸爸。妈妈对他说,能帮我送到家吗,五十块钱。妈妈其实是好奇,想认识他。素素姐的爸爸接过妈妈手中的大包小包,送到我家门口,说,几步路的事情,不要钱。他转身就走。妈妈说,钱要给的,给了他五十块钱,笑说,我去医院上班时,常见你送女儿上学。他局促地笑。妈妈说,你是个好爸爸。

妈妈满足了好奇心,认识了素素姐和她的扛棒棒的爸爸邹德权。

妈妈早产,也是难产。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有充足的营养和氧气,就是见不到光,突然,我要脱离母体,可我的头是朝上的,医生、护士设法让我的头朝下,却总是转不过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生只好在妈妈的肚皮上划了口子,把脐带绕颈的我取出来,只有三斤九两。妈妈生我出了好多的血。爸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庆幸妈妈平安,遗憾我是个脑瘫儿。医生说我会站不起来,会在轮椅上度过一生。我确实是坐轮椅一直坐到读小学,后来因为治疗、锻炼,终于能走剪刀步,才拄了拐杖去上学。

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接纳了我,接纳了我这个得要有人照顾的残疾人。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说他们来照顾我,妈妈没同意,说去雇个保姆来专门照看我。妈妈去了保姆市场,遇见了素素姐,妈妈雇了素素姐。十七岁的素素姐本该继续读高中的,可一个风雨天,她的爸爸在搬运冰箱时一脚踩滑摔下梯坎,冰箱砸在头上,脑出血去世了。灾难总是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就如盼我成才的妈妈,美梦瞬间破灭。素素姐妈妈的老家在荣昌农村,她爸爸的老家在彭水农村,她妈妈很早就去了深圳,一直没有音信。我妈妈同情素素姐,抽空为她补习功课。妈妈又实在太忙,素素姐就自己买了高中的课本自学,还教我认字。

素素姐刚来我家时是忧郁的,她爸爸离开她走了。素素姐看见我这个脑瘫儿时,眉毛锁得好紧,脸上流露出快些逃离的表情。

她还是留下了,她要挣钱吃饭。

素素姐无家可归,很不幸。比起素素姐,我家算是幸福圆满的,可又因为我的到来,就说不上幸福圆满了,也很不幸。要是所有的家庭都幸福圆满多好,可是这世上就有许多的不幸福不圆满。我看得出来,家里的大人们面对我时乐呵呵的,心里却很痛苦,我又何尝不是?

“俞帅奇,我的鱼食撒完了,你带鱼食了吗?”赵莹莹问。

我掏衣兜,有鱼食,素素姐心细,我去池塘玩耍,她都会往我衣兜里装鱼食。“带了的。”我往池塘里撒鱼食,鱼儿四处游动,我迈着剪刀步往鱼儿多的池塘边走,边撒鱼食边喊,“金鱼,金鱼,来吃饭……”鱼儿争抢鱼食。

“金鱼,金鱼,来吃饭……”何超学我走剪刀步。

“何超,不许学俞帅奇走路,我不跟你玩了!”赵莹莹总是护我。

“耶!”何超做鬼脸,跑走。

李俊说:“我没有学他走路。”

赵莹莹给了他笑脸。

赵莹莹的妈妈来了:“莹莹,他有病,别跟他耍,走,回家去!”

赵莹莹不情愿,被她妈妈拉走,她妈妈看不起我,我很伤心。

我妈妈去医院后没有回来,住医院了,她被那个去世的产妇的丈夫打晕了。那产妇的丈夫愤怒地说,妈妈欺骗了他,没有按电话约定的时间跟他面谈。他说妈妈害死了他妻子,要一命还一命,就挥拳打了妈妈。要不是医务处、保卫处的人赶到,妈妈也许会没命的。妈妈去晚了与我不做趴地锻炼有关。素素姐说,妈妈可以不跟死者家属面谈的,会有医院分管部门负责,妈妈是接到婴儿室值班护士的电话,说死者的丈夫闯进婴儿室里吵闹,要看看给他儿子喂的是不是劣质奶粉。妈妈就给死者的丈夫打电话约定面谈,劝说他不要进婴儿室,婴儿室是不能随便进的,里面还有其他婴儿。

爸爸赶回来,直奔医院看望妈妈。爸爸是我羡慕的解放军军官,常年驻守冰雪高原。爸爸说,你妈妈只是暂时晕倒,做了CT,没有致命伤,打你妈妈那人和挑唆他的“医闹”要被派出所带走,你妈妈说,理解死者丈夫的心情,教育一下就行了,“医闹”必须带走。爸爸给我带了酥油茶和牦牛肉来,酥油茶我喝不来,牦牛肉好吃。爸爸说,酥油茶是用酥油、砖茶、精盐制作的,有滋阴补气、健脾提神的功效,你体质弱,喝酥油茶可以增强体质,增加食欲,有利于康复。可我还是喝不习惯。素素姐就喝,说,嗯,好喝,喝下去身上就更有力气了。我知道,素素姐是想骗我喝酥油茶,我就当是喝药吧,喝得多了,觉得也还可以。

爸爸的假期有限,不等妈妈出院他就要赶回部队。爸爸个子高高,穿上军装威风凛凛,他立过三等功,妈妈说爸爸是男子汉。

“儿子,你也是男子汉。”爸爸对我说,“你慢慢长大了,要听妈妈和素素的话,按时吃药,坚持康复锻炼,照顾好妈妈。”

爸爸拎了皮箱出门,跟我挥手拜拜。爸爸的眼圈是红的。

我的鼻子好酸。

妈妈住的脑外科,她要出院,脑外科主任说必须再观察几天。我见到妈妈时瘪嘴想哭,忍住没有哭,爸爸说我是男子汉。

“妈妈,是我耽搁了你。”

“儿子,这不怪你,记住妈妈跟你说的话,永不放弃。”

“嗯,跟病魔斗,永不放弃。”

我跟素素姐回到家门口时,晚霞把天烧红了。

门外这棵黄葛树好大,盘起的树根像蟒蛇,像密布的蜘蛛网。这黄葛树每年两次落叶,秋天落叶是为了剩下的树叶活下来,春天落叶是为了新生的树叶长出来。又过了一个春天,还在落叶的黄葛树长出许多嫩叶子,在晚霞映衬下,像点点串串闪亮的珠宝。小区里有不少黄葛树,其他树换叶都一个时节,黄葛树不同,就是挨邻的黄葛树,树叶也有绿有黄。

我感觉很奇怪。

素素姐说:“帅奇,重庆的黄葛树晓得报恩的,记得换叶的时间,换叶是按照种树人栽种它的时间换的……”

报恩,我也得报恩,用跟病魔斗的行动报恩,坚持做医生和妈妈说的粗大运动、精细运动、平衡运动。就是爬行,指眼耳口鼻,弯腰拿东西,起坐摇摆,单脚独立,原地起跳,跑步等。我这么想时,素素姐拉我登黄葛树边弯拐的石梯,我一步登了两梯,素素姐惊叹。

素素姐让我看先天愚型病人舟舟指挥乐团演奏的手机视频,舟舟的爸爸是交响乐团的提琴手。跟我一样,他小时候也有小伙伴不愿意和他玩,常被别人家的孩子欺负,接近他的小伙伴会被他们的爸爸妈妈叫走:“你怎么能和他玩,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个正常人,可他不是啊,你难道不清楚吗?”他爸爸妈妈就让他尽量减少跟外界的接触。舟舟常去爸爸的乐团看他们演奏,拿起指挥棒跟着舞动。他爸爸当他是在玩耍,后来,他爸爸注意到,他手里的指挥棒并不是胡乱舞动的,有乐感。这让他爸爸妈妈很高兴,就希望他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爸爸妈妈也希望我好,过正常人的生活,妈妈说我要读初中了,是啊,我得跟大家一样读书了。

妈妈出院后,除了忙工作,就是跑我上初中的事情。妈妈不求名校,求近的大河中学。可这学校初一年级学生的名额满了,妈妈发愁。素素姐说,得找人帮忙,说他爸爸去朝天门码头扛棒棒,就是托了棒棒老乡的帮助才进入棒棒群的,不然会遭冷眼,会抢不到生意。妈妈想到她为一位女记者接生了双胞胎,女记者感谢妈妈,说有啥事儿招呼一声。妈妈去找了女记者,女记者皱眉说,这事儿得找教育局,可她不认识教育局的人。妈妈说,谢谢啦,我再想想办法。女记者说,您为难产的我接生下龙凤胎,这事儿我得办。她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市教育局一位老办事员,县官不如现管,老办事员凭借老关系找到了区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副局长满口应承。副局长碰了软钉子,被大河中学新来的曾校长婉言谢绝。

妈妈没有办法了。

妈妈说起来是鼎鼎有名的妇产科专家,是大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可在我读初中这件事儿上却无能为力。妈妈就是妈妈,她的口头禅是永不放弃,带了我去找曾校长,素素姐和我一起去。妈妈说不送礼,让曾校长看看决心求学的我。决心求学我可说不上,我担心自己是否是读书的料,担心能否适应考试繁多的初中学习。赵莹莹已被这所学校录取了,她叫我也去这所学校,我当然愿意跟赵莹莹一起上学。因为我的病,我八岁才入小学读书,赵莹莹是因为玩耍不慎右臂骨折,伤筋动骨三个月,耽误了入学,也是八岁才读小学,我跟她小学同年级。

曾校长是女的,跟素素姐一样好看,她的办公室不大,很整洁,她对我很和气的。我觉得这事儿能成,我这样的残疾儿,有人嫌弃也有人同情的。结果曾校长还是婉言谢绝,说确实是没有名额了,学校领导集体决定了的,不能突破招生名额,请我妈妈谅解。妈妈再三请求帮忙,她就给另一所中学的校长打了电话,对方说还有名额。妈妈在感谢曾校长的同时也感到沮丧,那学校离我家太远。现在也只能舍近求远了。

我们离开曾校长的办公室时,素素姐问曾校长:“曾校长,您原先是不是在两江中学?”

曾校长点头:“是,我在那里工作过,刚才我就是跟两江中学的校长打的电话。”

素素姐眼一亮:“是说面熟呢,曾校长,我见过您!”

曾校长看素素姐,想不起来。

素素姐说:“那个棒棒邹德权。”

曾校长也眼前一亮:“邹德权啊,好人,大好人!”

素素姐说:“我是他的女儿邹素素,见到您那年我十五岁。”

曾校长想起来:“啊,那年他送还我的行李箱时,你就跟在他身边,他现在可好,棒棒生意咋样?”

素素姐眼睛发红:“我爸爸走了……”

曾校长送我、妈妈和素素姐出学校,眼泪儿花花,说俞帅奇同学上学的事情她定了,明天就来报名注册,要带上身份证、户口本、小学毕业证的原件和复印件……

校园里的黄葛树好多,蓬展的树冠像巨大的雨伞,露出的树根犬牙交错,有些树叶碧绿有些树叶金黄。素素姐说黄葛树是报恩树,报恩,人们都会报恩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没承想是素素姐办成了我就近入中学的事。

那年,在两江中学任教务副主任的曾校长去外地开会回来,带了不少书籍和会议资料,行李箱重,在朝天门码头,素素姐爸爸揽下了她的生意。不想,在公共汽车站,他俩被拥挤上车的人冲散了,扛行李箱的素素姐爸爸没挤上车。公共汽车开走了,车上的她好着急,行李箱里有六百多块钱,重要的是那些书籍和会议资料。回到学校,她寝食难安,同事说,你行李箱里有钱,报警也许能找到。对的,报警,那些会议资料要向校领导汇报,要在全校传达学习。她去取电话筒,电话铃声响了,是传达室打来的电话,说有个棒棒找她。她飞奔去传达室,见素素姐爸爸身边有她的行李箱,他身边有个小女孩。素素姐爸爸说他叫邹德权,给她看了他的身份证,说他本不该打开行李箱的,可还是打开了,看到会议资料里有参会人员的名单,名单里的参会人有外地的有本地的,他扛行李箱找了本地的几所学校,一直找到这里来。曾副主任查看了行李箱,钱、书籍和资料都完好。她给了素素姐爸爸两百块钱以示感激,素素姐爸爸只要了说好的搬运费三十元。曾副主任过意不去,请传达室的人帮忙照看行李,送素素姐父女出门,一直送到素素姐爸爸在十八梯租的小屋。素素姐爸爸打开电灯,屋内窄小,只能摆下一张小木桌子和一张上下铺床,素素姐就在小木桌子上做作业。曾副主任对素素姐爸爸说,有啥困难去找她,比如女儿读高中的事情,素素姐爸爸连声道谢。

素素姐没能够读上高中,而脑瘫儿的我,炎炎夏末,进了临近的大河中学读书。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幼儿园时的小伙伴除了赵莹莹外,李俊、何超也都跟我同班,我们读小学不在一个学校的,分分合合,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喜不外露,赵莹莹跟我玩,李俊、何超是看不起我的。

自从我读小学后,素素姐就不跟我睡了,说我是小学生了,要自立,要自己在小屋睡觉,她睡保姆住的那间屋子。我出生后跟妈妈睡的,妈妈忙,时常很晚才回家。我哭闹,素素姐就诓哄我睡觉,给我哼唱《小白兔乖乖》《两只老虎》《上学歌》,我不让素素姐离开了。我可以飞跑去卫生间撒尿了,素素姐夸我好得行,我尽情撒尿……我是在做梦,我尿床了,用身体焐干尿,可素素姐身上的尿咋办?素素姐醒了,样子很凶地掐我的脸蛋儿。我并不觉得痛。她挥手要打我的样儿,起身下床换床单,说小孩子总会尿床的。跟素素姐睡觉可以取暖,重庆的冬天好冷,我把小脚放到她热乎乎的大腿上,睡得香甜。脑瘫儿的我穿衣服是很困难的,冬天穿衣服多,更是困难。素素姐帮我穿衣服,教我穿衣服。我慢慢可以自己穿衣服了。

因为素素姐不跟我睡,我赌气不理她。妈妈说,帅奇,爸爸还说你是男子汉呢,男子汉咋这么小气?

我还是跟素素姐和好了。

我们班在大河中学教学楼的二楼,赵莹莹要求跟我同桌,说可以帮助行动不方便的我,班主任老师同意,我好高兴。何超、李俊不高兴。

我在长高,妈妈为我定制了新的更适合我的木制腋拐杖,妈妈说,拐杖有手杖、肘杖和腋杖,手杖不属于残疾人用品;肘杖用于中度下肢残疾者;腋杖适合我。妈妈说,我现在用单侧腋拐杖即可,也是为了锻炼。嗯,有了这单侧腋拐杖,我走路方便多了,想用则用,不想用就当玩具耍,还可以防身。

第一节课是曾校长上的,我好紧张,生怕听掉这位漂亮的中学女校长说的一个字一句话。妈妈和素素姐送我来学校的,妈妈说:“帅奇,你是大河中学的学生了,你是跟大家一样合格录取的初中生,不要自卑,保持一颗平常心……”妈妈说了好多鼓励我的话。素素姐比出大拇指头:“帅奇,你是又帅又奇的人!”

曾校长没有讲课文,介绍了学校,讲了校规、礼貌等等。最后说,我们班的俞帅奇同学行动不方便,大家都要关心他。我脸发热,心里不舒服,是啊,我跟同学们是不一样的。不论怎么说,我是初中生了。

我们四个发小,赵莹莹的学习成绩最好,李俊第二,我第三,何超最差。我希望下课又不希望下课,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就都喊叫着往教室外跑,拥挤下楼,奔跑去操场踢球、跳绳,也有去厕所的。而我,下楼梯是剪刀步,幸好素素姐带我锻炼过下石梯,可还是比大家慢许多。赵莹莹要扶我,我说自己下。赵莹莹就下楼跟几个女生踢毽子去了。何超学我下楼梯的剪刀步,一步下两梯,推我快走。我差点儿摔倒,给了他一拳,他还了我两拳。我的拳头力气小,他的拳头重。我想哭却又没哭。我是男子汉。我瞪眼朝他举起腋拐杖,他就逃了。我去厕所动作也慢,李俊撒完尿喊,俞帅奇,要上课了!朝我做鬼脸,我回他我痉挛时狰狞的脸,他就学我的剪刀步走了。我常常最后进教室,之后就尽量憋住尿不上厕所。

后来,我们班不让课间休息出教室自由活动了,上厕所的例外,跟我读小学的那所学校一样。因为何超飞奔下楼把腿摔断了,打石膏养伤三个月。班主任老师说,要保障同学们的安全,就让我们在教室里做课间操,开始新鲜,后来乏味。曾校长来了,教我们做课间操,曾校长在讲台的中间领舞,我们站在课桌之间的走道跟着她跳舞。曾校长手机里播放的音乐时而快时而慢,快时如拉弓射箭,慢时如仙鹤展翅。我还是希望课间出教室自由活动,一是我的剪刀步跳起舞来笨拙吃力;二是教室外面天宽地阔,空气也好。

何超三个月没来学校,就没有男生跟他学我走剪刀步了。我安逸又不安逸。李俊虽偶尔学我走剪刀步,看我的眼神却总是不一样,是赵莹莹妈妈看我的那种眼神,跟他耍得好的几个男生女生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可这是我的错吗?

放学了,太阳在笑,绿树在摇。大河中学校门口的人好多,素素姐说,活像乡坝里赶场。都是来接学生的人,邻近的马路边被汽车塞满。妈妈见到过市卫生局退休的老局长,一个和善可亲的老头儿。他一边跟妈妈热情招呼,一边翘首渴盼他的外孙儿出校门。妈妈说,这里没有高低贵贱,都是来接小孩的,脸上都挂着发自内心的笑。

我们初一年级学生按班分批出校门,队首有老师领队,有学生举牌。轮到我们班出校门了,高举二班牌子的赵莹莹雄赳赳地走在前面,她叫我紧跟她,我努力加快剪刀步。我看见了人群里踮脚向我招手的妈妈,高声喊,妈妈,妈妈!妈妈从人缝里挤过来,接过我背的沉重的书包,为我擦脸上的汗水。妈妈的决定是对的,我家离这学校不远,少了车接车送的麻烦。我跟妈妈亲,可还是只顾跟赵莹莹说笑,赵莹莹对我妈妈视而不见,蹦跳说笑。妈妈看着我俩笑,妈妈就希望我高兴。有妈妈来接真好。

可爷爷跟我说,我爸爸读中小学时他在部队,事情多,从没去接过爸爸。爸爸放学回家,要过几条人多车多的街。奶奶没到下班时间不能离开工作岗位,接爸爸的次数也少。爸爸多半是自己或是跟同住一个院子的小伙伴回家,书包是瘪瘪的小挂包。爸爸回家晚了会挨打,爷爷用挠痒的篾抓子打他。有一次,爷爷心痛了,出差回来看见爸爸头上长了几个大脓包,赶紧给他涂抹鱼石脂药膏。爷爷说,没有想过要给爸爸辅导作业,爸爸自己做作业。

爷爷还说,他读书的学校在市郊,那时候是庄稼地和乱坟山,学校在山脚,家在山顶,放学自己回家,沿山间的泥巴小路向上走。夏天多半会手拿苍蝇拍和火柴盒,要多打苍蝇装进火柴盒里交给老师点数。山腰那儿露天粪池的苍蝇多,有次打苍蝇他差点掉进粪池里。他滑下去的时候,双手撑在粪池边。他记不得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哇哇哭。曾奶奶在挤住着几户人家的竹篾房子的小院坝里对了天喊爷爷的名字,叫他回来,快些回来!爷爷说,曾奶奶是要把他吓跑的魂魄喊回来,他好像就没哭了。曾爷爷、曾奶奶都没有文化,爷爷也是自己做作业。

我家住的小区在大河中学附近的山顶,走过三条街,就有小区停车场的电梯直达山上的小区。小区的草坪地像绿毡子一样,黄葛树、杨树、槐树、柳树、苦楝树好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儿开了或是要开了。我高兴地走剪刀步,学赵莹莹蹦跳,说我高兴说的话。妈妈看着我笑,笑出声。我回家要看动画片,妈妈没有同意。她辅导我做作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说,帅奇上了一天学回来还这么忙,初中生好累,他们都心疼我。妈妈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唯有对后代的真情不变。

妈妈工作忙,不可能天天都来接我放学。今天放学,是素素姐来接我。多数时间都是素素姐来接我。我走剪刀步慢,赵莹莹陪我走,她的妈妈飞步奔过来,一把拉开她:“莹莹,妈妈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俞帅奇他有病,不许你跟他在一起玩!”

“你才有病!”素素姐说,“我们帅奇是合格的初中生!”

赵莹莹妈妈看起斯文,其实凶得很,她白净的脸变得血红:“你个臭保姆,你算老几,没你说话的份!”

素素姐不示弱,叉腰说:“你又算老几,一个没有同情心又没有素养的家庭妇女!”

赵莹莹妈妈生气了,抓打素素姐。素素姐让她抓打一阵,伸手就把她推坐到地上。素素姐可不是吃素的。赵莹莹妈妈就拍地喊叫,打人了,打死人了……人们围过来。我气不过,瞪眼朝赵莹莹妈妈举起腋拐杖,看见赵莹莹在哭,我心软了,放下腋拐杖:“素素姐,我们走吧。”

素素姐鄙夷地瞪了赵莹莹妈妈一眼,背了我快步走出人群。

疲惫的妈妈很晚才回家,我上床睡觉了,听见屋外妈妈跟素素姐说话。妈妈叹气说,素素,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唉……妈妈的这声叹好沉重。她们的说话声音小了,我心悲哀,都怪我是脑瘫儿。

夜里,我梦见我成了动画电影《哪吒》里战妖斗魔的英姿飒爽的少年哪吒,手持火尖枪,臂挽乾坤圈,身披混天绫,脚踏风火轮,风驰电掣,钻地飞天,射入滔滔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