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叫杨林的人,将他的故事告诉了我。
我最后一次去杨家坪还是在几年前,下了高速公路后沿途有了很大的改变,蜿蜒曲折的柏油马路延伸到山的尽头,不再像以前一样,车子经过扬起满天的灰尘,喷的人一身灰土,跟在车后面破口大骂......不知绕过多少道弯,翻过了几座山,似乎要一直走到山的尽头才会到达目的地。杨家坪虽然在山脚下,但是路却很宽敞,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像是村庄沉默的守卫者,几十年都不变,河坝里大片的土地铺展开来,在记忆中这些土地里种植着小麦,山腰上也种植着各种农作物,置身于其中,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的芬芳和植物的芳香。但这次到杨家坪,我却有一些陌生了,像是一场梦突然惊醒一般,醒来之后发现麦田不在了,路两旁的白杨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太阳能灯,山上望去地里都长满了杂草,河流也逐渐枯竭了,小到像是迟暮的老人走进了生命的尽头。原本这个村落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现在却到处修满了房子,房子挤着房子,没有一点空隙,足足有上百户人家;以前虽然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但是却很热闹,村头到村尾都能听到各种吆喝声,有耕地吆喝的,有母亲喊孩子吃饭的,有嬉笑玩耍的,总之村头的声音都能传到村尾,好不快活。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的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失去了生命力,没有了那种欢叫声,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彻底沉默在这大山之中,房子是越来越多了,但生气却是越来越少了,路旁坐着的人也默默地抽着烟,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时刻防备着我,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认为我是一个外来者。
我那一次去并没有见到杨林,听别人说他已经死好几年了,我去看了他家的那座老宅,这是我儿时经常荒古的地方,小时候我去的时候,他总是蹲在后门口抽着汗烟,看到我,就会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每次走到他面前,都会毫不顾忌地嘲笑他粘在胡子上亮闪闪的鼻涕,他总是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用手抹去胡子上的鼻涕,抹过之后湿乎乎的胡子更显的滑稽。但笑归笑,我却非常喜欢听他讲故事,每次听他讲故事,我都会沉浸其中,每次都是母亲气哄哄地拿着树枝来赶我,我才慌忙地跑开。总之因为老人,因为故事,那座老宅便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他有时讲着讲着鼻涕,口水都流下来粘在了胡子上,他手一抹,就继续给我讲,一边卷烟,一边讲。烟叼在嘴里,一会看看我,看看打谷场边的一颗大树,又望着远处,即是在讲故事,又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到了那座老宅,看着眼前只剩一半的宅子,另一半已经完全坍塌,墙上的黄土疏疏落落地往下掉,仿佛随时要倒塌,一根根麦秆从墙上戳出来,显得格外的荒凉,宁静。我探着身子向里望了望,院子里都长满了杂草,青苔,一地的碎瓦片,烂木头,可能蜘蛛都不想在这样一个随时要毁灭的地方织网,更不必说有人会来光顾这里,关心这个角落,也没有人在乎这个人,更没有人在乎杨林的一生。
“杨阎王,杨阎王,阎王要叫你帮忙,摔死在了马路上。”几个小孩满不在乎地围着一个又矮又瘦的孩子,这样唱着,俨然将其当作是一种乐趣。被围着的孩子满身是土,灰扑扑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黑是白,只是张大嘴巴愤怒地大声叫着“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一边捏紧拳头,咬紧牙关,瞅准一个间隙,就卯足了劲的往外冲,但刚一起身就被推一个仰面朝天,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几个小孩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长得最高大的孩子一脸不屑地指着杨林道,“你爸爸是地主,我们欺负的就是地主的儿子,我爸也说了,我们以前受尽了地主的欺压,地主就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活该被打。”男孩说到这一句时刻意地模仿起他父亲不忿的腔调出来,稚嫩的脸上装出一副成熟而邪恶的模样,顷刻间又显示出孩子的稚气继续说,“而且现在你爸爸都没了,你们家里没男人了,我们就更要欺负你了。不管怎样,我们就是要欺负你。”说着又狠狠地朝杨林身上吐起了口水,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应和起来,向他吐起了口水。杨林被他们说的气愤不已,任凭口水在自己身上乱飞,内心愤愤不平,嘴里呼呼地喘着气,咬牙抓起地上的石子和土就朝他们扔了过去,几人见状向后一跳,躲过了石子,不顾飞扬的尘土,又立马围了上来,你一脚,我一脚地踹在杨林身上,疼的杨林呲牙咧嘴,抱头趴在地上不断翻滚,内心悲愤的同时也悔恨不已,悔恨过后是深深的质疑——自己大概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错误,他小小年纪当然不明白到底是谁的错误,是自己还是母亲,抑或是那个对他从小就带来屈辱的父亲,亦或是这个世界。疼痛让的杨林清醒过来,不得不中断思考,面对眼前的状况,他像一只老鼠似地抱着头一点一点地挪动身子,寻找舒适的姿态,以便有反击的机会,当然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所谓舒适姿态的,只是尽可能的让自己舒服些,这是他一贯面对他们的做法,看着一只只脚在眼前晃动,瞅准一只脚撤回的时机,他刚有起身动作,一只脚就狠狠地踹过来,他不得不放弃起身的打算。
“你们几个混蛋是不是又在欺负人?”一道声音传来,“几个屁小孩不学好,我非得告诉你们的父母,让他们来收拾你,要是实在没人管,就让我来给你们松松皮。”
几个孩子听到声音,一哄而散,转身就跑,不用回头他们也知道是谁,杨玉兰指着高个子说,“杨廷东,你给我过来,是不是又是你指使大家欺负杨林的,你的皮是不是又痒了?”一边说着,一边卷起袖子,做出随时要动手的架势。杨廷东立刻停下脚步,连连摆手,笑着说“兰姐,不是我们欺负他,是他,是他先扔石头砸我们,我们才还的手。”
杨林听到喝声就知道是谁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很多时候都是他表姐替他出头,也是为数不多肯帮助他的人。他原本想等身体上的疼痛缓解几分再站起来,但听到杨廷东恶人先告状,他不得不忍着疼痛站起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虽然他知道就算自己不站起来,兰姐也不会相信杨廷东,但他为了表明立场,还是选择忍着疼痛慢慢地站起来。小脸气愤地指着他说,“你胡说,明明是你们,不但骂我而且还用脚踢我。”
“杨廷东你赶紧给我滚,要是再让我看见你欺负杨林,我就给你好果子吃。”杨玉兰转头眼中满是吃惊和担忧地望向杨林,立马愤恨地指着杨廷东说,杨廷东像是听到诏令一般,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脸上的那副成熟的模样早已不见。
杨玉兰帮着杨林抖去了身上的土,“你怎么和他们在一起,还打了起来,杨建军呢?怎么今天没跟你在一起?”杨林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姐姐,虽说穿着不合身的粗布浅蓝色衣服,但个子依然显得很高,头发干练地扎起来,闪着明汪汪的大眼睛,对他说话始终保持着笑容,总是能够给他很多安慰,不像对杨廷东那样板着脸,杨林心中暗暗想着,这大概是他目前为止见过最温暖的笑容,不对,这样想对母亲是不公平的,母亲的笑是慈祥和蔼的,这两种笑容是截然不同的,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们——不管是母亲还是表姐,他们都是为我好的,不希望我受欺负,但是——为什么杨廷东他们总是喜欢欺负我?是因为我天生就是受人欺负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杨林想到着使劲地甩了甩头,杨玉兰吃惊地看着又是甩头,又是叹气的杨林,嘀咕道“不会是被他们几个打傻了吧,这几个王八蛋,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不可。”拉起杨林的手就准备去找他们几个算账。
杨林被杨玉兰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忙摇头笑着说,“兰姐我没事,建军今天和他爸爸去地里割麦子了,我一个人就遇上他们了,我想要是不来河坝或许就遇不到他们了,当然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也可能去别的地方找我,那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再说了,兰姐今天主要是因为他们人多,建军又不在。”杨林说着抬起头看了杨玉兰一眼,好像给了他很多的胆量和勇气,他挥舞着拳头说,“当然了,要是我和杨廷东单挑,也不一定会输给他。”杨玉兰听着杨林说出这番话,感到非常惊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微微笑着说,“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能说出这话,还有刚才你是怎么回事,又是甩头,又是叹气,又是不说话的,我还以为是你被人打傻了。”
“我才没傻”杨林鼓着腮帮子说。
杨玉兰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叉着腰,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杨林半天说不出话。
“兰姐,不会是傻了吧,”杨林瞅着她嘀咕道。
“你个兔崽子,还敢打趣我,胆子变大了,不闭嘴小心我收拾你,”杨玉兰手在空中挥了两下,大眼睛瞪着杨林说。杨林往后缩了缩,摆摆手说“不敢了,不敢了。”
“这才像话,”说着手就放了下来,一脸得意地看着杨林。
杨林敏感而幼小的内心,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事。他忽然想到他们骂自己父亲,脸色又变的苦闷了起来,像是夏天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随时都准备变天,杨林定下心来准备问一问杨玉兰关于他父亲的事。以往他就问过很多人,他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听到的都是骂他父亲的声音,当然也有人稍微顾及一点他这个小孩子的颜面,不肯说实话,只是随意地敷衍一下过去了,当然肯敷衍他的人也是少数。关于他的父亲,他不止一次地问过他母亲,只是他母亲一谈起父亲来就忍不住抽泣,悲痛起来。他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渐渐的也就不怎么提及父亲了。但是今天他想要一个答案,杨林望着杨玉兰,稚嫩的脸上摆出一副严肃之色说,“兰姐,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都要骂我父亲?”杨玉兰看着一脸严肃的杨林,怔了怔,听到他的问题脸上也出现了少有的慌乱之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摸着他的头说,“他们骂的是地主,不是你父亲,大伯虽然以前是地主,”杨玉兰感受到杨林的身体一颤,立马用更加柔和的声音说,‘总之,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地主了,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农民的孩子,你和别人没有区别。你以后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出气!”杨林心里不免又苦闷起来,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只是点点头说,“兰姐,那我先回家了,”说完就耷拉着脑袋,慢慢地沿着回家的路走去。杨玉兰看着他失落的背影,想着开口安慰几句,但又不知开口说什么?如何开口?只是无奈地望着他渐渐远离的背影,拖着长长的影子,沉重地向前走着......
这段回家的路显得特别漫长,路两旁白杨树的倒影一直铺在脚下,就像是一场长长的梦,怎么也走出去,大概是太阳偏离了方向,他才慢慢结束这段梦境。缓缓走过河边,偶然的一瞥,便是瞧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这么瘦小的身体,风一吹身体好像承受不住一般开始扭曲起来,“多可怜的孩子啊!”杨林心头悲伤地想着,慌忙地转过脸看向别处,生怕看到自己摔倒后的惨状。怪不得他们都喜欢欺负自己,杨林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要是能长高一些,长大一些,成为一个大人,也就不怕他们了,杨林继续耷拉着脑袋,向前走去,走过一片麦田,金黄色的麦穗也像他一样耷拉着脑袋,唯一不同的是,麦田总是欢快地低垂着脑袋,像是在炫耀自己精美的头饰一般,一阵风吹过,金黄色的麦浪就一波一波地翻飞起来,仿佛要淹没他瘦小的身体,杨林头也不抬,只管往前走着,路上认识的村民叫他一声,杨林头也不抬只是胡乱应了一声,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途径的每一处,每一个事物都在嘲笑他。
杨林回到家之后,看见他母亲正在揉面,看不清她的脸,因为这间屋子黑黢黢的,要不是门口和瓦缝间透进来的光,能够大致地看清屋里的情况,否则白天和晚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屋内摆放的一切都是黑乎乎的,灶台藏在右手边的角落里,如果不仔细看就难以发现它,还有三条板凳摆放在火堆周围,还有一张黑色的桌子,上面摆放着几个不知名的物件,母亲就正在那里揉面,杨林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一切无精打采地说,“妈,我回来了,”自顾自地坐在板凳上,拿着火棍在灰里一遍一遍地乱画,把烧的火红的柴火埋在灰里,又刨出来,已经成了黑黑的炭块,升起丝丝黑烟,又埋在灰里,堵住了黑烟,刨开,埋上就这样重复着……
林启花看着无精打采的杨林,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走了过去说,“林儿,怎么了?怎么一声不吭就坐在那里?”林启花走近一看,才发现杨林满身是土,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衣服问道,“是不是又在外面打架了!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别人要是惹你,你就赶紧往回家走,外面别惹事......你啊,又长得单薄,打架吃亏的肯定还不是你,”林启花边说边拍打着他衣服上的尘土,“你说要是把哪里打伤了,我该怎么办啊!”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杨林看着妈妈快哭了,赶紧说道“妈,我不是故意的,没有招惹别人,可是他们总是来找我麻烦,他们还说,还说我们家没有男人了,欺负的就是我们。”说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还一直骂我爸,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骂我爸爸。”听到这话,林启花也掌不住掉下泪来,她在孩子面前从来没落过泪,偶尔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偷偷抹眼泪,但今天听到孩子这句话,怎么也忍不住了,也呜呜地哭出声来,想到自己已经去世的丈夫,想起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要不是为了孩子,自己可能早就已经跟着丈夫去了,可是为了孩子,再怎么不容易也要坚持下去,在孩子面前这些困难都不算什么,只要孩子能够平平安安,便是她所有的念想,每每在悲伤欲绝的时候想到孩子,感觉她所有的委屈都会被冲散,像是找到了生命中的支柱。她擦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拉过杨林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会,抹去他脸上的眼泪说,“谁说我们家没有男人了,你现在就是我们家的男子汉了,男子汉是顶天立地的,是不能掉眼泪的,你爸爸可从来没有掉过眼泪。”杨林看着他母亲说,“我也可以是男子汉吗?”
“你当然是男子汉,不过,男子汉首先要好好吃饭,以后才能长的比别人高,和你爸爸一样高大。”林启花摸杨林的脑袋笑着说。杨林也笑了起来,忙点头答应,“我一定要多吃饭,长得比他们都高,就不怕他们了。”杨林扬起自己的小脑袋想了想说,“到时候我一定会保护妈妈......还有兰姐。”
“对了,还有建军,不过建军也是男子汉,应该不需要我保护,不过,我也会帮他的。”
“好孩子,这才是男子汉该有的样子。”林启英站起身笑着说,“来,男子汉先帮妈妈做饭吧。”杨林欢快地点头答应,。
在这间白天依然昏暗的屋子里,依稀有几束光透过瓦片的缝隙照进来,光线里上下纷飞的灰尘,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更显的清晰,母亲揉着面,孩子也跑过来跑过去地忙碌着,就像光束当中的灰尘一样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