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枯井苔深

金陵的雪连下三日,沈府的琉璃瓦上积着尺许厚的雪,镜花苑的枯井被冻成冰窟,井口结着蛛网般的冰纹,恍若时光在此处凝结成琥珀,将二十三年前的冷宫惨状封存在井底。柳氏站在井边,腕间三串翡翠镯碰在覆着冰碴的井栏上,发出细碎的响,井底倒映着她青白的脸,像极了二十三年前冷宫里那面裂成两半的铜镜——那时她还是太子府的庖人,偷听到太子妃与沈明修的托孤之语。

雪夜审心

丑时初,沈明修独坐书房,手中握着当年的弹劾疏副本,火漆印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密匣打开的刹那,一股陈腐气息混着松烟墨味扑面而来,疏文上“前太子谋逆”的字迹已被他无数次抚摸得模糊,唯有末尾“沈明修”的署名,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刻着当年刀刃抵在咽喉的寒意。

“老爷可是在看旧物?”柳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绣鞋碾过青砖上的积雪,惊起案头《太初实录》的纸页。她腕间戴着新得的赤金镯子,镯面上刻着扭曲的蟠龙纹,正是从楚云秋僵硬的手腕上褪下的,“顺天府的赵捕头说,寒山寺的火灭了,却没找到沈梦秋的尸首——这孩子,倒像从井里生出来的泥鳅。”

沈明修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疏文夹缝里的半张字条,那是太子妃临终前用簪子刻在绢帛上的:“秋儿与若雪,托付于君。”墨迹已淡,却仍能辨出“蟠龙”二字,恍若看见太子妃在冷宫墙角,将刚足月的双生女塞进他怀中,产后的血染红了襁褓。他忽然想起沈梦秋腕间的胎记,与前太子胸口的蟠龙纹分毫不差,喉间滚出声叹息,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如絮,你我当年在太子府当差时,你总说‘墨菊能藏血’,如今这满府的雪,能藏住多少人命?”

柳氏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袖中藏着从枯井捞出的半幅锦帕,上面“明澜”二字用金线绣成,线脚处还凝着暗红血渍——那是前太子妃的血。她盯着沈明修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的雪夜,自己抱着偷来的女婴在雪地里狂奔,柳顺的刀就架在她脖子上:“老爷别忘了,当年若不附议弹劾,沈府上下三百口,早成了刀下鬼。如今沈梦秋拿着血诏,一旦公布,别说爵位,连这满屋子的墨菊,都要染上血。”

井底迷踪

卯时正,沈梦秋在枯井深处的暗格中摸索,火折子的光映出满墙壁画——前太子妃端坐在寒梅树下,怀中抱着双生女,左边婴儿腕间缠着蟠龙纹红绳,右边耳后别着梅花形玉坠。壁画角落用朱砂写着:“柳如絮盗走次女明澈,交于其兄柳顺,养于梨香院,更名楚云秋。”他忽然想起楚云秋在梨香院唱《刺虎》时,眼尾的泪痕总落在耳后,原来每滴泪,都是母亲留给妹妹的暗号。

“二爷,井底有水声!”锦瑟的声音从井上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趴在井口,发间沾着的血渍已凝成冰晶,那是沈青梧的剑划伤的,“柳氏让人往井里灌冰水,冰碴子都快漫过暗格了——”话未说完,井壁突然传来石块移动的声响,暗格深处露出个石匣,表面的蟠龙纹浮雕已被水渍侵蚀,却仍能辨出“太初二十三年冬”的刻字。

打开石匣,里面躺着太子妃的日记,宣纸被井水洇湿,字迹模糊如泪:“如絮背叛,盗走明澈,沈明修被迫附议,却将明澜与梦秋藏于沈府。柳顺欲斩草除根,我以金缕玉衣为凭,望双子终能合璧……明澈耳后梅花,明澜腕间蟠龙,梦秋……”沈梦秋的指尖划过“梦秋”二字,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生辰被改成冬至——那是沈明修从柳顺刀下抢来的生机,用沈府嫡子的身份,换他二十三年的平安。

寒梅烬灭

辰时初,林若雪躲在寒山寺的藏经阁废墟中,鬓边金簪已断成两截,那是楚云秋的遗物,断口处还沾着妹妹的血。血珠顺着她耳后完整的梅花印滴落,在雪地上画出五瓣,终于不再残缺——楚云秋用生命补全了这朵象征双生姐妹的寒梅。她摸着怀中的血诏,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三声梅哨,调子破碎如断弦,却与当年乳母哄她入睡的旋律相同。

“表小姐,跟我来。”顾子谦从断墙后闪出,衣上染着的焦痕散着硫磺味,袖中藏着从顺天府偷出的密档,封皮上“柳顺”二字被朱砂圈住,“当年弹劾前太子的奏章,墨色新鲜得反常,分明是柳如絮在冷宫外伪造的。”他望向寺外浓烟,顺天府的灯笼在风雪中如鬼火明灭,“沈青梧放火烧寺时,柳氏亲自督阵,她手里攥着的玉坠,正是前太子妃的贴身信物。”

林若雪忽然想起楚云秋临终前的笑,戏服上的梅花纹被血浸透:“若雪,寒梅馆的梅花开了吗?”此刻寺中梅树已被烧毁,焦黑的枝干上堆着残雪,像极了那年镜花苑沉落的浮灯。她握紧顾子谦递来的柳叶刀,刀柄内侧刻着“明澈”二字,终于明白妹妹为何总在戏中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不是戏文,是刻在骨血里的归家密码。

权谋现形

巳时正,沈青梧闯入柳氏的厢房,衣上沾着的寒山寺烟灰簌簌掉落,在红毡上画出焦黑的梅枝。他手中握着从锦瑟那里抢来的梅花钥匙,钥匙孔却与柳氏妆匣的锁眼不符,雕花边缘还带着新鲜的划痕:“母亲,沈梦秋在枯井里找到了血诏,上面写着我不是沈明修的亲生儿子——您当年从柳顺那里抱养我,就是为了让沈府的爵位落在柳家手里?”

柳氏猛地合上妆匣,匣中躺着的半块玉佩硌得掌心发疼,那是从楚云秋那里夺来的,龙首缺了一角,如同她二十三年的心病:“糊涂东西!”她压低声音,指甲几乎掐进沈青梧的手腕,“沈明修若认下前太子的血脉,咱们母子俩就得跟着掉脑袋!当年我在雪地里抱着你狂奔时,你知道柳顺的刀离你脖子有多近吗?”她忽然盯着沈青梧腰间玉佩,那是沈明修送他的成年礼,“现在唯有拿到血诏,在顺天府的公文上盖了印,才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沈青梧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教自己读《商君书》,手指戳着竹简上的“斩草除根”四字:“母亲,可楚云秋的孩子……”“戏子的肚子,能有几分真?”柳氏冷笑,从袖中取出张盖着顺天府印的文书,“仵作早已备好验尸格目,楚云秋的尸身,会被说成暴病而亡,肚子里的野种——”她忽然瞥见沈青梧腰间玉佩在晃动,“连胎带骨,都要埋进乱葬岗。”

镜花碎影

未时初,沈明修站在镜花苑的残梅前,看着枝头仅存的花苞被积雪压断,梅香混着雪水,像极了亡妻临终前的气息。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春日,妻子抱着林若雪在梅树下玩耍,小姑娘鬓边别着半支羊脂玉簪,与楚云秋的金簪原是一对:“明修,若雪的玉坠与梦秋的玉佩,原是前太子妃的嫁妆。”当时他以为那是病中胡话,如今才明白,那是太子妃留给他的最后线索。

“老爷,二少爷在枯井!”老仆刘安的声音惊起栖鸦,他手中捧着从松涛阁找到的《太初宫闱录》,书页间掉出片墨梅花瓣,“里面写着前太子妃有双生女,长曰明澜,次曰明澈——”话未说完,已被柳氏的婆子拖走,腰间挂着的前太子府玉佩掉在雪地上,蟠龙纹对着沈明修的方向,像在无声控诉。

沈明修捡起玉佩,忽然听见枯井方向传来打斗声,铁器相撞的脆响惊落枝头积雪。他赶到时,正见沈梦秋握着血诏,腕间胎记在雪光中格外醒目,像极了当年太子殿里的蟠龙柱,却比记忆中的龙纹多了道伤疤——那是方才与沈青梧打斗时留下的。“爹,”沈梦秋的声音带着颤抖,血诏边缘滴着水,“血诏里说,您当年是为了保护我们,才附议弹劾……”

柳氏的冷笑从身后传来,顺天府的公文在风中哗哗作响:“沈明修,你敢认下这逆贼血脉?赵捕头就在府外,只要你点个头,沈梦秋即刻下狱,林若雪就地正法——”她望向沈明修手中的玉佩,忽然露出二十三年前在冷宫见过的狠戾,“别忘了,当年在冷宫墙外,是谁替你挡住了柳顺的刀,又是谁把你从乱葬岗拖回来?”

申时末,沈府的角门悄悄打开,锦瑟扶着林若雪闪入,两人衣上的血迹已冻成暗紫,像极了寒山寺壁画上的残梅。林若雪望着镜花苑的枯井,忽然想起楚云秋的金簪已断,而自己耳后的梅花印,终于完整——那是妹妹用生命换来的真相,却比残缺更痛。

“表小姐,顾先生去了顺天府,”锦瑟低声道,袖中楚云秋的戏本掉出半张纸,“这是楚云秋小姐的绝笔,她说‘明澈已去,明澜当强’——您看这‘强’字,笔尾拖着血痕,定是她临终前写的。”林若雪摸着纸上的血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顺天府的锣声,每一声都敲在她耳后梅花印上,像在催促她接过妹妹未竟的使命。

雪不知何时停了,沈明修站在书房,望着案头的弹劾疏与血诏,终于提起笔,在血诏末尾补上:“沈明修愧对太子夫妇,愿以死谢罪。”墨迹未干,柳氏的脚步声已近,伴随而来的,是顺天府衙役的铁锁声,“咔嗒”一声,锁住了二十三年的荒唐。他忽然想起太子妃临终前的眼,那眼中没有恨意,只有托付:“秋儿与若雪,就交给你了。”

枯井中,沈梦秋摸着太子妃的日记,忽然发现最后一页画着镜花苑的地形图,枯井下方用朱砂写着:“井此,缘落——”他抬头望向井口,雪花正纷纷扬扬落下,遮住了沈青梧持刀的身影,却遮不住玉佩上渐渐亮起的蟠龙纹,那光映在井壁壁画上,前太子妃的双生女终于在光中合璧,像极了那年镜花苑的浮灯,虽碎,却照亮了沉埋二十三年的真相。

章末诗曰:

「枯井苔深锁旧愁,寒梅烬里认沉浮。

二十三年荒唐事,都付金陵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