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弄新生[8]

大角星大学位于大角星的第二颗行星埃隆,年中假期期间校园里十分沉闷,而且天气也相当炎热,因此二年级的迈伦·图巴尔深觉日子难挨,既无聊又不舒坦。他满心想找个熟人,于是老往本科生休息室里张望,这已经是当天第五次了。值得欣慰的是,这回终于让他瞧见了比尔·瑟方。那是一个绿皮肤的年轻人,来自织女星的第五颗行星。

瑟方跟图巴尔一样,也是生物社会学挂了科,只好在假期留校上课,等待开学补考。像这样的经历编织出坚韧的纽带,把两个二年级生紧紧联系起来。

图巴尔嘴里咕哝着跟对方打招呼,无毛的偌大身躯重重落进最大的一张椅子里——他是大角星系的原住民。他说:“你瞧见新生了没有?”

“这么快!离秋季学期开学还有六周呢!”

图巴尔打个哈欠:“来的这帮一年级生是特殊品种。从太阳系出来的头一批呢——总共十个。”

“太阳系?那个刚加入银河系联盟的新星系?三……四年前才加入的那个?”

“就是它。他们那个世界的首府好像是叫地球,我记得。”

“好吧,那些一年级生怎么了?”

“没什么。他们刚刚到了,仅此而已。其中有几个上嘴唇还长了毛呢,模样可真傻。除此之外倒没什么特别的,有一打左右的类人种族都跟他们的外形差不多。”

就在这时,门被大力打开,小乌莱·弗拉斯跑进屋里。他来自天津四唯一的行星,个子矮小,头上和脸上长满了灰色的短绒毛。此刻这些绒毛因激动而根根挺立,他紫色的大眼睛也闪着兴奋的光。

“我说,”他眉飞色舞道,“你们看见地球人没有?”

瑟方叹口气:“难道大家就找不出别的话题了吗?图巴尔正跟我说这事呢。”

“是吗?”弗拉斯露出失望的样子,“不过……不过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是一个非正常种族,当初太阳系加入时,联盟为此闹得很厉害呢?”

图巴尔道:“我看着倒挺正常的。”

“我说的可不是身体外观,”天津四人嫌弃道,“是心理方面。心理学!这才是重点!”弗拉斯是立志要当心理学家的。

“哦,那个呀!好吧,他们有什么毛病?”

“作为一个种族,他们的群体心理完全乱套了。”弗拉斯开始滔滔不绝,“人数增加时,情绪化程度应该是降低的,所有已知的类人种族都是如此,可他们却变得更加情绪化!当地球人结成群体时,他们会暴动、惊慌、发疯,人数越多情况就越糟。千真万确,我们甚至发明了一个新的数学符号来处理这个问题呢。瞧!”

他一把掏出自己的口袋式平板和触屏笔,可不等他在平板上画下半个印子,图巴尔已经连平板带笔给他抓住了。

图巴尔说:“哦!我想到一个妙不可言的好主意。”

瑟方嘀咕道:“才怪!”

图巴尔不理他。他再次露出微笑,一面琢磨一面抬手摩挲自己光秃秃的头顶。

“听我说。”他一下子活泛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密谋似的说起了悄悄话。

  

刚刚从地球来的阿尔伯特·威廉斯睡得不太安稳,他渐渐意识到有根手指头在自己身上戳来戳去,就在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他睁开眼,转过头,傻愣愣地瞪大眼睛;然后他倒抽一口气,一挺身坐起来,伸手就要去开灯。

“别动。”床边那影影绰绰的人影开口了。只听一声沉闷的“咔嗒”,袖珍手电筒射出珍珠色的光束,把地球人正好照在中央。

威廉斯眨眨眼,说道:“该死的,你到底是谁?”

“现在你要下床,”幽灵般的人影完全不为所动,“穿上衣服,跟我走。”

威廉斯笑容粗野:“有本事让我就范,你尽管试试。”

对方没有回答,不过手电筒略微偏转,光束落在人影的另一只手上。那只手握着一根“神经鞭”。神经鞭是一种顶可爱的小武器,能麻痹声带,让你的神经扭曲成无数个结,让你痛得死去活来。威廉斯用力咽唾沫,然后下了床。

他默默穿上衣服,又问:“好了,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闪闪发亮的鞭子往门的方向一指,于是地球人朝房门走去。

那陌生人说:“只管往前走。”

威廉斯走出房门,穿过静悄悄的走廊,又下了八层楼,一路都没敢回头看。走出校园后他再次停下脚步,他感到有金属戳了戳他的后腰。

“知道奥贝尔厅在哪儿吗?”

威廉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他走过了奥贝尔厅,右转走上大学路;沿路走出半英里后他离开大路,穿过树丛。夜色里隐隐可见一艘硕大的宇宙飞船,左舷整个都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气闸开了一条缝,透出暗淡的光。

“进去。”他被推着走上一段楼梯,进了一个小房间。

进屋后他眨眼四下看看,然后放声数数:“……七、八、九,加我就是十个。那么咱们是给一锅端了,我猜。”

“猜什么猜,”艾瑞克·张伯伦没好气地吼道,“明摆着的事。”他揉揉自己的手:“我已经来了一个钟头了。”

威廉斯问:“你那爪子怎么回事?”

“带我来的那个鼠辈,我拿拳头揍他下巴,结果倒把手扭了。他跟飞船的外壳一样硬实。”

威廉斯盘腿席地而坐,脑袋后仰靠在墙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心里有点儿谱没有?”

“绑架!”小乔伊·斯威尼说。他上牙下牙直打架。

“绑我们有什么鬼用?”张伯伦嗤之以鼻,“我可没听说我们这里头还有百万富翁。反正我不是!”

威廉斯道:“我说,咱们可别发昏。绑架之类绝不可能。这些人不可能是犯罪分子。想想看,如果一种文明已经把心理学发展到这个银河系联盟的水平,那是轻而易举就能扫清犯罪的。”

“海盗,”劳伦斯·马什哼哼道,“我倒没觉得是,只不过提出一种可能性。”

“瞎扯!”威廉斯道,“海盗活动是发生在边缘区域的现象。这片空间早就开化,已经好几万年了。”

“话虽如此,可他们有枪,”乔伊固执己见,“我可不喜欢这样。”他的眼镜落在卧室里,现在满心焦急,瞪着近视的眼睛到处瞅。

“枪不说明什么。”威廉斯回答道,“听着,我一直在想,瞧瞧我们——十个刚刚抵达大角星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今晚还是我们在学校度过的第一夜,结果就被神神秘秘地撵出房间,赶进一艘奇怪的飞船里。这倒叫我想起点儿什么。你们觉得呢?”

  

一直把头埋在胳膊里的西德尼·莫顿终于抬起头,他睁着惺忪的睡眼道:“我也想过。看着倒像是捉弄新生的把戏,而且是大手笔。先生们,依我看学校的二年级生在拿我们找乐子呢,没别的。”

“完全正确,”威廉斯附和道,“还有谁有别的意见吗?”

沉默。

“那好,看来除了等着也没别的事可做。我呢,我反正准备补补觉。要是他们想要我们做什么,让他们来叫醒我好了。”

就在这时,飞船倏地一震,害他失去了平衡。

“啊,我们上路了——也不知是去哪儿。”

之后不久,比尔·瑟方走进了控制室,进门前他迟疑了一瞬间。等他终于走进屋里,就对上了兴奋异常的乌莱·弗拉斯。

天津四人问:“效果如何?”

“糟透了,”瑟方没好气道,“什么惊慌失措,根本没有。他们准备睡觉。”

“睡觉!全体吗?不过他们说了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们又没说银河系联盟语,那叽里呱啦的外星鬼话我压根儿摸不着头脑。”

弗拉斯举高双臂,气急败坏。

最后图巴尔发话了:“听着,弗拉斯,我可是翘了一堂生物社会学课来的——冒着不及格的风险。咱们玩的这一招,你保证过里头的心理学绝对靠得住。要是最后搞砸了,我可要不乐意的。”

“唉,看在天津四的分儿上,”弗拉斯咬着牙拼命解释,“你们俩可真是好一对胆小鬼!难道指望他们马上就手忙脚乱、大呼小叫?伟大的大角星啊!等咱们到了角宿一星系再看好吧,等咱们把他们丢在那儿一个晚上——”

他突然窃笑几声:“咱们这回的把戏绝对妙不可言,堪比那年音乐会之夜,他们把臭蝙蝠绑到半音阶管风琴上那次。”

图巴尔终于咧开嘴笑了,瑟方却靠着椅背若有所思。

“万一给谁听说了这事呢——比方说温校长?”

控制台前的大角星人耸耸肩:“不过是戏弄新学生,他们会从宽发落的。”

“别装傻,迈伦·图巴尔,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游戏。你心里明白,角宿一的第四行星——事实上应该说整个角宿一星系——都是严禁银河系联盟飞船进入的。第四行星上有一支亚类人种族,他们应当完全不受干扰地发展,直到他们自主发现星际航行技术为止。这是法律规定,而且这项法律执行起来是很严格的。太空啊![9]要是被人发现了,咱们准要被大卸八块!”

图巴尔坐在椅子里扭转身体:“你倒是说说看,温校长——那该死的讨厌鬼——他又怎么会发现咱们的事?喏,你瞧,我倒不是说故事不会在学校里传开,因为要是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这里头的乐趣就少了一半。可是咱们的名字怎么会暴露呢?不会有人打小报告,你知道的。”

“好吧。”瑟方耸耸肩。

随后图巴尔说:“准备进入超空间!”

他按下几个键,众人体内出现怪异的拉拽感,表明飞船脱离了正常空间。

  

十个地球人个个疲惫不堪,从外表就能一眼看出来。劳伦斯·马什再次眯着眼睛看看手表。

“两点三十,”他说,“已经过了三十六个小时。真希望他们赶紧完事。”

“这不是捉弄新生的把戏,”斯威尼呻吟道,“时间太长了。”

威廉斯气红了脸:“你们一个个半死不活的是什么意思?他们隔段时间就给我们送吃的,不是吗?他们也没把我们捆起来,不是吗?照我说事情明明白白,他们在好好照料我们。”

“或者呢,”西德尼·莫顿拖长了声音抱怨道,“他们是在把我们喂肥了好送进屠宰场。”

他止住话头,所有人身体一僵。毫无疑问,大家都感觉到了体内那怪异的拉拽感。

“是那个!”艾瑞克·张伯伦顿时激动起来,“我们回到正常空间了,也就是说无论目的地是哪里,离那地方都只有一两个钟头了。我们得做点儿什么吧!”

“赞成,赞成,”威廉斯哼哼道,“但是做什么呢?”

“咱们有十个人,不是吗?”张伯伦挺起胸脯嚷嚷道,“好吧,他们那边迄今为止我只看到一个人。等他下次进来的时候——不用等很久,马上就到下顿饭的时间了——咱们就一拥而上制服他。”

斯威尼好像快吐了:“神经鞭怎么办?他每次都拿在手里的。”

“挨一鞭也不会死。再说他也不可能把我们全打倒,我们会抢先摁倒他。”

“艾瑞克,”威廉斯直抒己见,“你是个傻子。”

张伯伦满脸通红,粗壮的手指慢慢捏成拳头。

“我正想找谁练练说服人的技巧。你再拿那两个字喊我一遍, 嗯?”

“坐下!”威廉斯简直连头都懒得抬,“我虽然贬低你,你却大可不必这么积极配合,证明我言之有理。我们大家全都神经紧张,心慌意乱,但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应当干脆发疯了事。至少目前还不到时候。首先,就算不考虑神经鞭,想围殴我们的狱卒也不可能太成功的。

“我们只看见过他一个,但他来自大角星系,身高超过七英尺,体重轻轻松松过了三百磅[10]大关。他赤手空拳就能干掉我们呢——一口气收拾我们十个。我还以为你已经跟他有过一次冲突了,艾瑞克。”

凝重的沉默溢满房间。

威廉斯又补充道:“再说,就算我们能打晕他,还能收拾掉船里剩下的不知多少同伙,但对于我们在哪儿、怎么回去、飞船如何操作,我们一无所知。”短暂的停顿后他又说道:“所以呢?”

“瞎扯。”张伯伦转开头,默默生闷气。

门被踢开,大角星的大块头走进来。他用一只手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另一只手谨慎地将神经鞭指向他们。

他哼哼道:“最后一餐。”

大家赶忙去抢满地乱滚的罐头,刚刚加热过,还是温的。莫顿瞪着自己手里的罐头,满脸嫌弃。

“我说,”他用磕磕绊绊的银河系联盟语说,“就不能给换个口味吗?你们这烂炖肉我早吃腻了,都第四罐了!”

“那又怎样?这是你们最后一顿饭。”大角星人不耐烦道,转身走了。

惊惧笼罩房间,人人呆若木鸡。

有人倒吸一口气,哑着嗓子挤出一句:“他什么意思?”

“他们准备杀了我们!”斯威尼瞪圆了眼睛,因为惊慌失措而声音尖厉。

威廉斯嘴巴发干。斯威尼的恐惧感染力十足,威廉斯感到心里升起了不太理智的愤怒。他克制住自己——那孩子才十七岁——并哑声说道:“闭嘴吧你。吃饭。”

两小时后,他感到飞船颤巍巍地晃了一下,表明飞船已经降落,旅程来到终点。这期间谁也没说话,但威廉斯能感觉到恐惧的阴霾掐住了他们的脖子,每分钟都在收紧。

  

角宿一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只留下一片暗红的光。寒风一阵阵吹着。在布满岩石的小山顶上,十个地球人可怜巴巴地挤成一团,沉着脸望向俘虏自己的人。负责说话的是那个大块头大角星人,迈伦——图巴尔;在场的还有绿色皮肤的织女星人比尔——瑟方,外加毛茸茸的小个子天津四人乌莱——弗拉斯,这两位安安心心地充当着背景板。

“给你们生了火,”大角星人粗声大气地说,“附近也有的是木头,能保证火不灭。这么一来野兽就不会靠近了。我们离开之前会留两根鞭子给你们,如果这颗行星上的原住民来纠缠,鞭子也足够你们保护自己了。至于食物、水和住所,你们得自己开动脑筋解决。”

他转身准备离开。张伯伦骤然发难,大吼一声,朝离去的大角星人的后背猛扑。对方只一挥胳膊就把他扔了回去,不费吹灰之力。

三个异世界人回到飞船里,气闸锁闭。飞船立刻升空,直上云霄。最后是威廉斯打破了叫人胆寒的寂静。

“他们留下了鞭子。我拿一根,另一根你拿着吧,艾瑞克。”

地球人一个接一个颓然坐下,他们背对火堆,心里害怕,几近失魂落魄。

威廉斯强颜欢笑:“周围野味是够了——这片区域林木挺茂盛的。得了,我说,咱们有十个人,而他们迟早总得回来。让他们瞧瞧咱们地球人是好样的,怎么样,伙计们?”

他说话越来越漫无边际,莫顿没精打采道:“你干吗不行行好闭上嘴?说的话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威廉斯放弃努力。他自己的心也在往下沉。

暮色渐深,转入黑夜,火堆四周的一圈火光收紧成一小块明灭闪烁的区域,其边缘终结于阴影中。马什突然倒抽一口气,他瞪大眼睛。

“有什么……什么东西来了?!”

众人一片慌乱,旋即又僵在原地,屏息凝目。

“你发什么疯——”威廉斯哑着嗓子说,然后他突然截断话头,因为确实有某种仿佛滑行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千真万确。

他朝张伯伦吼道:“快拿上鞭子!”

乔伊·斯威尼毫无来由地哈哈大笑——一种紧绷、高亢的笑声。

然后,空气中倏地响起一声尖啸,许多影子朝他们冲过来。

同一时刻,在另外一个地方也有事情发生。

图巴尔的飞船懒洋洋地从角宿一的第四行星往外飞。坐在控制台前的是比尔——瑟方,图巴尔自己则待在狭小拥挤的舱室里,只两口就干掉了一大壶天津四出产的烈酒。

乌莱——弗拉斯望着他这番举动,简直悲从中来。

“一瓶要花二十个信用点,”他说,“而且我没剩几瓶了。”

“嗯,可别让我一个人独吞,”图巴尔十分大度,“我喝多少你也比着喝嘛,我是不介意的。”

“那么一大口下去,”天津四人嘟囔道,“我得醉到秋季学期考试才能醒。”

图巴尔置若罔闻。“咱们这回戏弄新生的把戏,”他自顾自说道,“肯定能进学校历史——”

就在这时候,两人听到一阵尖厉的、有节奏的撞击声,“乒乒乒——”,即便隔了好几面墙声音也没怎么减弱。与此同时,灯灭了。

乌莱·弗拉斯感到自己被紧紧摁在墙上。他拼命吸气,然后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道:“太、太空在上,我们正在全、全速前进!平衡器出了什么毛、毛病?”

“还管该死的平衡器呢!”图巴尔咆哮着爬起来,“飞船出了什么毛病?”

  

他跌跌撞撞出了门,进入同样漆黑一片的走廊,弗拉斯跟在他身后伏地爬行。等他们撞进控制室,就发现瑟方被暗淡的应急灯包围,绿色的皮肤上挂着亮晶晶的汗水。

“流星,”瑟方嘶哑着嗓子说,“弄砸了咱们的动力分配器。现在所有能量都投入加速。照明、供暖和无线电通信全部无法使用,换气设备也就是缓慢而艰难地勉强运行。”他又补充道:“四号区域也被砸破了。”

图巴尔狂暴地四下打量:“蠢货!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盯着物质指示器?”

“我是盯着的,你这团只长个子没长脑子的大糨糊,”瑟方咆哮道,“可是上头根本就没显示!根本——没——显示!花两百个信用点租来的二手破飞船,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那流星从屏幕穿过,跟空荡荡的以太一模一样。”

“闭嘴!”图巴尔一把拉开存放太空服的柜子,然后呻吟起来,“全是大角星款。我忘记检查了。这种太空服你能应付吗,瑟方?”

织女星人挠挠耳朵,显得疑虑重重:“也许。”

五分钟后,图巴尔冲进气闸,瑟方笨手笨脚、跌跌撞撞地跟上。过了半小时两人才回到飞船内。

图巴尔取下头盔:“谢幕!”

乌莱——弗拉斯倒抽一口气:“你是说——咱们完蛋了?”

大角星人摇摇头:“能修好,不过得花时间。无线电是彻底坏了,所以没办法求救。”

“求救?”弗拉斯惊得目瞪口呆,“可别雪上加霜了。人家要是问我们为什么在角宿一星系,我们怎么解释?比起发送无线电信号,还不如直接自杀了事。只要能靠自己回去,咱们就没有危险。再多缺几天课也没多大妨碍。”

瑟方的声音没精打采地插进来:“可是留在角宿一第四行星的地球人又怎么办?”

弗拉斯张开嘴,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的嘴巴重新闭上。若说类人种族历史上有谁精准呈现了“毛骨悚然”这层意思,那非此刻的弗拉斯莫属。

这还只是开头呢。

他们花了一天半时间才理顺这艘破船的电缆线,又花了两天时间才完成减速,来到可以安全转向的位置。返回角宿一第四行星花了四天工夫。总用时:八天。

飞船再次来到他们丢下地球人的地方;时值正午,飞船悬停在空中,图巴尔通过显示屏观察这片区域。他板着脸研究了很久,飞船里的空气早已变得黏腻不堪。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我猜咱们是把能犯的错都犯完了。咱们把他们放下来的位置,旁边刚好有个当地人的村子。现在地球人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瑟方悲悲戚戚地摇摇头:“这事糟糕了。”

图巴尔把脑袋埋进长长的胳膊里,头径直落到胳膊肘上。

“完蛋了。要是他们没把自己吓死,那就是落到了当地人手里。侵入禁止进入的星系已经够糟糕的——可现在干脆就是谋杀了,我猜。”

“我们现在要做的,”瑟方说,“就是下去找,看有没有谁幸存下来。这是我们欠他们的。那之后——”

他咽口唾沫。弗拉斯悄声替他补全下半句:“那之后就是被学校开除,心理重塑……还有一辈子的体力劳动。”

“别想了!”图巴尔大吼一声,“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飞船很慢、很慢地盘旋下落,最后停在那片满是石头的空地上。八天前,十个地球人就是被留下来困在了这里。

“该怎么跟当地人打交道?”图巴尔转头朝弗拉斯扬起眉骨(他的眉骨上当然是没有毛发的),“快点儿,小子,给咱们来点儿亚类人心理学。咱们只有三个人,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弗拉斯耸耸肩,毛茸茸的脸皱起来,好像很迷惑:“我刚刚正好也在琢磨呢,图巴尔,可亚类人心理学我半点儿都不懂。”

“什么?!”瑟方和图巴尔同时炸了。

“根本没人懂,”天津四人赶紧解释,“事实如此。毕竟我们并不接纳亚类人种族进入联盟,他们得先完全文明化,那之前我们会隔离他们。想想看,我们又哪来的机会研究他们的心理?”

大角星人一屁股坐下:“真是越来越妙了。开动脑筋,毛脸人,好吧?给点儿建议!”

弗拉斯挠挠脑袋:“嗯……那个……最佳方案就是把他们当成正常的类人种族。缓慢接近,摊开双手,不要骤然做任何动作,并且保持冷静,我们应该能跟他们和平共处。喏,别忘了,我说的是应该。我可没法打包票。”

“咱们走吧,让你的包票见鬼去,”瑟方不耐烦地催促,“反正也没什么关系。要是我在这儿被干掉,正好不用回家了。”他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一想到家里人会怎么说我——”

三人出了飞船,嗅了嗅角宿一第四行星的大气。太阳正在最高点,像橙色的大篮球一样明晃晃地挂在他们头顶。不远处的树丛里,一只鸟呱呱地尖叫一声,然后就沉默了。寂静完全笼罩了他们。

“哼!”图巴尔双手叉腰。

“简直能叫你睡着。一点儿生命迹象都没有。好吧,村子在哪 边?”

三个人的意见各不相同,不过也没吵多久。大角星人率先行动,另外两人跟上。他们大步走下山坡,走向稀疏的树林。

进入树林一百英尺,一拨当地人悄无声息地从头顶的树枝跃下,树林一下子活了。第一拨当地人才刚扑上来,乌莱——弗拉斯已经应声而倒。比尔·瑟方一个踉跄,暂时站稳了脚跟,然后也闷哼一声仰面躺倒。

最后只有大块头迈伦·图巴尔还站着。他叉开双腿站稳,嘴里发出嘶哑的怒吼,同时恶狠狠地左一拳右一拳。攻上来的当地人撞上他,就像水滴撞上旋转的飞轮,立刻就弹开了。他模仿风车的原理进行防御,最后退到一株大树前,背靠树干站定。

这回他可犯了错。大树最低的一条树枝上,一个当地人立刻蹲下了,此人比自己的同胞更加谨慎小心,也更加足智多谋。图巴尔之前已经注意到当地人长着肌肉结实的粗壮尾巴,还在心里暗暗记了下来,因为在银河系的所有类人种族里,除此之外就只有仙王座伽马人拥有尾巴。然而有一件事他没有留意:这些人的尾巴是能够抓握的。

不过等他到了树下就马上发现了这件事,因为蹲在他头顶树枝上的当地人把尾巴垂下来,飞快地绕个圈缠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开始收紧。

大角星人在剧痛之下拼死挣扎,把那长尾巴的袭击者扯下了树。那个当地人倒挂着,还被大幅度甩来甩去,可他仍然稳稳缠住图巴尔没有放松,并一步步收紧了桎梏。

世界陷入黑暗。不等身体落地图巴尔已经晕过去了。

  

图巴尔渐渐转醒,他感到脖子又僵又痛,很不舒服。他想揉一揉僵硬的脖子,过了几秒才发现自己在做无用功,因为他被捆得牢牢的。他吓了一跳,脑子也清醒了。他首先意识到自己是俯卧在地上的,其次察觉到周围有可怕的噪声,接着又意识到瑟方和弗拉斯也被捆成一团,就在自己身边——最后他发现自己挣不开身上的绳索。

“嘿,瑟方,弗拉斯!能听见我说话吗?”

瑟方喜气洋洋地应了声:“好你个皮实的老山羊!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没那么容易死,”大角星人哼哼道,“我们在哪儿?”

短暂的停顿。

“在当地人的村子里,我想是,”乌莱·弗拉斯闷闷不乐道,“你这辈子可听过这样的噪声没有?自从咱们被扔过来,鼓点就一刻也没停过。”

“你们有没有看到——”

几只手落在图巴尔身上,他感到自己被转了个圈。现在他换成了坐姿,脖子越发疼得厉害。茅草和绿色木材搭成的破旧茅屋在午后的太阳底下闪着光。尾巴长、肤色深的当地人在他们周围围成一圈,默默无语。在场的人准有好几百,全都戴着羽毛头饰,手里的短矛带了刺,模样很吓人。

在最显眼的位置蹲着一排人,神秘感十足,所有人都目视他们。图巴尔也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些人,因为他们显然是部落首领。他们穿着带流苏的艳俗长袍,皮革鞣制的技术很粗糙;他们还戴着长长的木头面具,面具上画着夸张的人脸,更增添了那种摄人心魄的野蛮气势。

距离三人最近的首领起身,这个戴面具的恐怖形象不紧不慢地走到三人跟前。

“哈啰,”他说,把面具掀开取下,“这么快就回来了?”

图巴尔和瑟方哑口无言好一阵,乌莱·弗拉斯咳得停不下来。

最后图巴尔深吸一口气:“你是其中一个地球人,对吧?”

“没错。我叫阿尔·威廉斯。叫我阿尔就行。”

“他们还没杀了你们?”

威廉斯开心地笑笑。“他们一个也没杀。正相反,先生们,”他鞠一个浮夸的躬,“来见见新的部落之……呃……神。”

“新的部落什么?”弗拉斯倒抽一口气,他还在咳嗽。

“呃……神。抱歉,我不知道联盟语里的神怎么说。”

“你们这些‘神’代表什么?”

“我们就好像是某种超自然实体——被崇拜的对象。这你们都不明白?”

三个类人垂头丧气地瞪着他。

“没错,千真万确,”威廉斯咧嘴笑,“我们是拥有伟大力量的大人物呢。”

“你什么意思?”图巴尔气愤不过,嚷嚷起来,“为什么他们会以为你们是拥有伟大力量的大人物?从体格的角度看,你们地球人是低于平均水平的——远远低于平均水平!”

“这就涉及心理学了。”威廉斯解释道,“我们有一架闪闪发光的巨型交通工具,它神秘地穿空而过,起飞时还喷出了火箭的火焰。当地人见我们搭了这样一个东西降落在他们的星球,那是一准要把我们当成超自然存在的。基本的野蛮人心理学罢了。”

威廉斯还在喋喋不休,而弗拉斯的眼珠子差点儿脱眶而出。

“顺便问一句,你们怎么耽搁这么久?我们本来琢磨着这一出不过是捉弄新生而已,确实是的,对吧?”

“嘿,”瑟方插话了,“我觉得你根本就是说瞎话哄人!要是他们以为你们是神,为什么又不把我们当成神?我们也有飞船,而且——”

“这个嘛,”威廉斯道,“就是我们着手干预的地方了。我们跟他们解释过了——用了图画和手势——说你们是恶魔。等你们终于返回的时候——说起来,看见飞船降落我们可真高兴啊——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弗拉斯声音里充满了毫不压抑的敬畏,“‘恶魔’又是什么东西?”

威廉斯叹气:“你们银河系联盟的人怎么什么也不懂?”图巴尔缓缓移动酸痛的脖子。“现在就放开让我们起来如何?”他嘟囔道,“我脖子抽筋了。”

“急什么?毕竟带你们来是要献祭给我们的。”

“献祭!”

“当然。要用匕首把你们切开呢。”

心惊肉跳的沉默。“少来了,你这一套全是彗星放的屁,”最后图巴尔总算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我们可不是动不动就被吓破胆子、惊慌失措的地球人,你知道。”

“噢,这我们是知道的!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们啊。不过简单、寻常的野蛮人心理学总是喜欢搞搞献祭的,再说——”

瑟方怒火中烧,拼命扭动着,想把捆在绳子里的身体朝弗拉斯撞过去。

“你不是说谁都不懂亚类人种族心理学吗?其实只是替你自己的无知开脱吧!你这个浑身长毛、鼓凸眼睛、干瘪难看的织女星蜥蜴杂种!瞧你害我们惹了多大麻烦!”

弗拉斯往后躲:“我说,等等!嘿——”

威廉斯觉得玩笑开够了。

“放轻松,”他安抚对方,“你们这群机灵鬼,搞的恶作剧反过来伤到了自己身上——伤得漂亮极了——不过我们不准备太过分。我猜我们也拿你们寻开心够了。斯威尼正在跟部落的头人解释,说我们准备离开,顺便带上你们三个。说实话,我是巴不得走了——等等,斯威尼在叫我。”

片刻之后威廉斯折回来,他的表情很奇特,脸色似乎有点儿发绿。事实上他的脸色是越来越绿了。

“现在看来,”他喉咙里喘着粗气,“似乎我们的反恶作剧也伤到了我们自己身上。头人坚持要献祭!”

三个类人思量着眼前的事态,沉默逐渐发酵。好一会儿工夫大家都哑口无言。

“我跟斯威尼说了,”威廉斯愁眉苦脸地补充道,“我说让他回去跟头人讲,要是他不听咱们的话,就会有可怕的事情降临部落。不过这纯属虚张声势,他可能不会上当。嗯——对不起,伙计们,我猜我们是玩过头了。如果情况果真不妙,我们就松了你们的绳子,跟你们并肩战斗。”

“现在就松开我们,”图巴尔咆哮道,他的血越来越冷,“咱们赶紧把这事了结!”

“等等!”弗拉斯慌忙嚷道,“先让地球人试试他的心理学。快,地球人,使劲想!”

威廉斯想啊想,一直想到头痛起来。

“是这样的,”他心虚道,“自从上回没能治好头人老婆的病,我们就失掉了一些作为神的威望。她昨天死了。”他心不在焉似的自顾自点点头:“现在咱们需要一个比较张扬的神迹。呃……你们几位口袋里有点儿什么没有?”

他跪到三人身旁开始搜索。乌莱·弗拉斯有一支触屏笔、一台口袋式平板、一把细齿梳、少许止痒粉、一叠信用币和其他一些零碎东西。瑟方也带了一堆毫不出奇的小物件,跟弗拉斯的大同小异。

最后威廉斯从图巴尔屁股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外形类似手枪,握把极大而枪管很短。

“这是什么?”

图巴尔双眉紧蹙:“原来我是坐在这玩意儿上了?这是焊枪,飞船被流星砸出一个洞,我拿它修理来着。没用的,电已经快用完了。”

威廉斯眼睛一亮。他心里激动,整个身体都微微发颤。

“你以为它没用而已!你们银河系联盟人真是目光短浅,比自己鼻子更远的地方,你们就看不见了。你们干吗不下来到地球待一阵——学学看问题的新视角?”

说话间威廉斯就朝他的同谋跑过去。

“斯威尼,”他吼道,“你告诉那猴子尾巴的倒霉头人,就说再过差不多一秒钟我就要发火了,我要把整个天空拉下来砸到他脑袋上。你跟他来硬的!”

  

然而头人并没有等着斯威尼传话。他比画出抗拒的手势,于是当地人便齐刷刷地冲了上来。图巴尔高声怒吼,肌肉在绳索下嘎吱响。威廉斯手里的焊枪闪着光开启了,微弱的能量束向外射出。

距离最近的茅屋突然熊熊燃烧。另一间茅屋紧随其后——接着又一间——第四间——然后焊枪就哑火了。

不过已经够了。再没有一个当地人还站着。所有人都匍匐在地,哭喊哀号,乞求饶恕。声音最响的就是头人。

“跟头人说,”威廉斯吩咐斯威尼,“这只不过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小样本,咱们预备给他的惩罚可远远不止这些!”

接着他就去割开了捆住三人的生皮绳索,同时得意扬扬地补充道:“不过是一点点简单寻常的野蛮人心理学罢了。”

大家返回飞船,重新升空,这时弗拉斯终于收起了自己的自尊心。

“可是我还以为地球人从没发展出数学心理学!你们怎么知道那么多亚类人种族心理?整个银河系都没人走到了那一步!”

“啊,”威廉斯咧开嘴,“关于未开化的心灵的运作方式,我们有一些经验性的知识。你瞧——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大部分人都可以说是还没开化呢,所以我们非懂不可!”

弗拉斯缓缓点头:“你们这些地球怪胎!至少这回的小插曲让我们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

“千万不要,”弗拉斯第二次尝试地球的俚语,“跟疯狗[11]较劲。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能疯到什么程度。”

  

*

  

在浏览准备收入这本书的故事时,我发现只有《戏弄新生》是已经出版而光看标题我毫无印象的一篇。就连重读的时候也没有记忆闪现。如果有人隐去我的名字再把它拿给我看,让我猜猜作者是谁,我多半猜不出来。或许这说明了某些问题。

不过呢,反正这篇故事设定的背景确实是《太阳人》[12]

另一篇投给弗雷德·波尔(Fred Pohl)[13]的故事运气更好些。《超中子》完成于2月底,跟《面具》和《戏弄新生》都写于同月。我在1941年3月3日把它投给了弗雷德,他在3月5日接受了。

那时距离我第一次投稿还不到三年,但我显然已经很不耐烦投稿被拒。反正在获悉《超中子》被接受了以后,我在日记里留下的态度是,“也该卖出一篇了—距离上一篇都五个半星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