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标题章节

他们过去喊我江澄,江水的江,清澄的澄。但这名字,连同五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的“沉船事故”,早就喂了江底的鱼虾。我现在叫陆屿,大陆的陆,岛屿的屿。一个漂泊无依的代号,仅此而已。

我的故事?呵,你真想听?它大概像一坛子埋在老槐树下忘了取的女儿红,再挖出来时,酒是浑的,味儿是冲的,能呛出眼泪,咂摸到最后,全是发酵过度的苦涩、荒唐,还有那些扎进骨头缝里,拔都拔不出来的碎玻璃碴子。

这一切,都得从那个叫苏晚晴的女人说起。

很多年前,具体说是九年前,一个暴雨把整个城市浇得像要沉没的傍晚,我“捡”到了她。那会儿她就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打蔫了的栀子花,湿漉漉地缩在一家破旧画廊的屋檐下,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半湿的画夹。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分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干净得像琉璃,里面却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绝望和倔强。她那年刚20,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牛仔裤膝盖磨得能看见线头。

而我,28岁,江家名义上的“长子嫡孙”,实际上是被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族囚禁了太久的困兽。满身的铜臭味和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像藤蔓一样,把我缠得密不透风。我承认,那天我走向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越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私——我想抓住点什么,一点干净的、脆弱的、能让我暂时忘掉自身泥沼的东西,把她强行拖进我的领地。

我记不清当时是说了句“上车”,还是更混账地问了句“跟我走,还是继续在这儿当落汤鸡?”。总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戒备,审视,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认命。最后,她还是拉开了我那辆骚包跑车的车门,坐了进来,像只误入陷阱的小鹿。

后来我知道了,她是个有点天赋的美院学生,父母早亡,靠着微薄的奖学金和在画廊打杂勉强维生。那天画廊老板卷款跑路,不仅欠了她几个月工资,还把她几幅准备参加比赛的心血之作也“顺”走了,对她来说,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替她摆平了画廊那点烂事,甚至动用关系找回了她的画,又给她找了个更好的画室,让她继续学业。我为她做这些,就像随手打发街边的乞丐,没指望她回报什么,或许只是享受那种掌控感,那种扮演“救世主”的虚伪快感。她对我,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恭敬,疏离,偶尔眼里会闪过一丝感激,但更多的是不安和躲闪。她太聪明,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知道我这种人的“好意”背后,往往藏着看不见的价码。

也许是差了8岁带来的代沟,也许是我身上那股子纨绔子弟的傲慢让她不适,她在我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像走在薄冰上。

直到江明远出现——我那个同父异母、小我五岁的弟弟,我那对虚伪父母眼里的心肝宝贝,法律上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顶着和我相似却更显阳光俊朗的脸,身上有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少年气,那种鲜活、莽撞,是我早就被家族磨蚀掉的东西。他跟她年纪相仿,都对艺术有着某种热情(尽管他的更像是附庸风雅),他们能聊那些我听不懂的画派,争论某个冷门艺术家的技法,那种轻松自在的氛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我心头发紧。

我眼睁睁看着她,第一次因为江明远的一个笑话而弯起嘴角,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不设防的笑容。我看着她因为江明远随口一句对她画作的赞扬而脸红,眼神亮晶晶的。我看着他们俩在我那间空旷的大房子里,坐在地毯上,头碰头地翻看画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那一幕刺眼得让我几乎想逃。

我记得她是怎么鼓足勇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江澄哥……我们之间……能不能别让明远知道?”

“怎么?”我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跟我江澄扯上关系,就这么让你觉得丢人?”

她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不是丢人……是……是不太合适。”

“不合适?”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心上,闷得我喘不过气,“那你告诉我,苏晚晴,我们这一年多算什么?你住着我的房子,用着我的钱,接受我的‘资助’,现在跟我说‘不合适’?”

她嘴唇抿得发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就是不肯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字字诛心。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笑出声来,胸腔里却像塞满了冰碴子:“恩人?哈!好一个恩人!你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淋着雨排几个小时队,就为了给你的‘恩人’买他随口提过一嘴的限量版画材?你会把你得的第一笔像样的稿费,偷偷给我买一条根本不值钱、针脚歪歪扭扭的、你自己织的围巾,还红着脸说‘天冷了,别冻着’?你会偷偷画很多很多我的速写,藏在画夹最底层,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在喝醉了之后,抱着我的胳膊,小声絮叨说‘江澄哥,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孤独’?苏晚晴,你特么现在告诉我,我只是个‘恩人’?”

她还是死死地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伤人。

“行,行啊,恩人。”我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冷笑,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快要窒息,“既然我是你的恩人,那你这受人恩惠的,就该懂得感恩戴德!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嗯?”

从那天起,我变本加厉。我故意当着江明远的面,对她做出亲昵的举动,命令她给我倒茶,让她替我整理领带。我看着她脸颊涨得通红,身体僵硬,却碍于我的“恩情”不敢反抗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的“背叛”,也像是在用鞭子抽打我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知道,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决定放手了。说不清是想成全她那点可能萌芽的、更“合适”的感情,还是终于厌倦了这种互相折磨,又或者,只是想放过我自己。提分手那天,我刻意选在江明远也在场的时候,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漫不经心的口吻,对她说:“腻了,你走吧。”

我记得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盛着水汽的眼睛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迅速黯淡下去,像流星划过黑夜,快得抓不住。但随即,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解脱的神情。她没哭没闹,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你,江澄哥”,然后转身就走,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白杨,头也没回一下,仿佛身后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不必留恋的旧梦。

而最特么讽刺的是什么?就在我决定彻底滚出她的生活,就在她看似松了一口气的那天晚上,我“死”了。

一场发生在跨江大桥上的“意外”沉船事故。新闻报道铺天盖地,说江氏集团的长孙江澄,在乘私人游艇夜游时,不幸遭遇意外,连人带船沉入江底,尸骨无存。当然,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那个永远把家族利益和“正统”继承人摆在第一位的爷爷,和我那个视江明远为唯一指望的父亲,联手导演的一出狗血戏码。

起因?说起来都可笑。江明远不知道抽什么疯,迷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为了那个女人,不惜挪用公款,捅了个天大的窟窿。家里为了堵上这个窟窿,急需一大笔资金周转,而我名下恰好有几笔数额巨大的、只有在我“意外身故”后才能启动的信托基金和保险。于是,我的“牺牲”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他们找到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保全江家,等风头过去,资金到位,会安排我用新的身份回来。

“阿澄,你得理解,这也是为了江家。”我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语气沉重,眼里却没什么温度,“明远年轻不懂事,但他毕竟是江家未来的希望。你……你先委屈一下,去国外避避风头,家里不会亏待你的。”

为了让这场戏更逼真,他们甚至买通了媒体,动用了关系,让我这个“江澄”彻底从世界上“蒸发”了。

就这样,江澄死了,陆屿活了下来。五年,不多不少,整整五年。我拿着他们打发乞丐般的“安置费”,在国外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像个幽灵一样飘荡。

五年后,我回来了,顶着陆屿这个名字,带着一身的寒气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足够掀翻牌桌的资本。

这次回来,只为一个目的——把我母亲留给我的那间老宅和里面所有的东西,堂堂正正地拿回来。那是我母亲——一个不被江家承认的、早早病逝的画家,留给我唯一真实的念想。那栋藏在老城区梧桐树深处的小楼,是我童年唯一有过温暖回忆的地方,跟那个冰冷虚伪的江家没有半点关系。可现在,我听说,江家准备把那片区域重新开发,老宅面临拆迁,里面的东西,包括我母亲那些视若珍宝的画作和遗物,很可能被当成垃圾一样处理掉。这简直就是掘我的根,刨我的心。

处理老宅事宜的代理律师约我在一家高档会所见面。我提前到了,选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助理赵力——这几年一直跟着我的得力干将,低声在我耳边汇报:“陆哥,江家的人也来了,就在那边包厢,是你父亲江国盛和……江明远。”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位,好像是苏晚晴,苏小姐。”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来得正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江明远,那个抢走我名分、间接导致我“死亡”的罪魁祸首。还有苏晚晴……五年了,她终究还是站到了江家那边,站到了江明远身边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我母亲的画根本不被江家那群附庸风雅的势利眼看在眼里,他们嫌弃她的画风“不入流”、“太小众”,甚至在我母亲死后,想把她的画全都烧掉,是我拼死才保下来一小部分,偷偷藏在了老宅里。江明远更是从小就对我母亲的一切嗤之以鼻,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嘲笑我“跟你那个穷酸画家妈一个德行”。

“奇怪,”赵力还在旁边低声嘀咕,“江家这两年不是听说外强中干,资金链一直很紧张吗?怎么还有心思搞房地产开发?而且……”他压低声音,“陆哥,你可能不知道,苏小姐现在可不是五年前那个默默无闻的美院学生了。”

我抬眼看向赵力。

“她现在是国内炙手可手的新锐艺术家,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名气很大。而且……她是这次江家老城区改造项目的艺术顾问,据说在项目里有不小的发言权,甚至……有传言说,她和江明远,可能好事将近了。”赵力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事将近?我心里那点残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像是被人用钝刀子慢慢地割,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随即又被更深的嘲弄和冰冷覆盖。艺术顾问?发言权?她倒是真会给自己找位置,是准备亲手拆了我母亲的故居,毁掉我最后一点念想,来向江家表忠心吗?

正想着,包厢的门开了,江国盛和江明远一前一后走出来,江明远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紧接着,苏晚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将脸隐入窗边的阴影里。

她确实变了。脱胎换骨般地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旧牛仔裤、眼神带着怯意和倔强的女孩。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长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优美的脖颈。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唇边噙着一抹公式化的、得体的微笑,眼神平静而疏离,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冷静和一种……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距离感。谁能想到,短短五年,她从一株需要依附别人生存的菟丝花,摇身一变成了如今这样独当一面、在艺术圈和商界都游刃有余的人物。她今年……才25岁。

江明远似乎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玩笑话,她微微侧头,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手指习惯性地扶了一下鼻梁上那副细边金属框眼镜。这个动作……我心里猛地一抽。太熟悉了。像极了当年,我第一次带她去配眼镜,她也是这样,有些羞涩,又带着点不得不顺从的无奈,轻轻推着镜框,任由我凑近了打量她被镜片遮挡的、清澈又紧张的眼睛。真是……物是人非。

他们一行人朝电梯口走去,经过我的卡座时,苏晚晴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我这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我不确定她是否看清了我。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零点一秒,脚步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在怀疑自己的错觉。随即,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跟着江明远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我的视线。

“陆哥,”赵力低声问,“我们现在……?”

“等。”我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等我的律师来。”

律师很快到了,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我们谈了很久,主要围绕如何最大限度地保全老宅以及里面的物品。律师表示,情况不太乐观,江家这次是铁了心要开发那片地,而且手续上做得滴水不漏,苏晚晴作为项目艺术顾问的加入,更是让江家在舆论和专业层面都占据了优势。

“除非……”律师推了推眼镜,“除非您能证明,您对那处房产及内部物品拥有无可争议的、优先于江家的继承权和处置权。但这需要您……证明您就是江澄,并且,江澄还活着。”

证明我就是江澄?我冷笑一声。这不正是江家最怕发生的事情吗?

离开会所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赵力去开车,我站在门口等他。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江澄哥?”

一个迟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身体猛地一僵,但没有回头,反而迈开步子想快点离开。

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几步追了上来,拦在我面前,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是你!真的是你!江澄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是苏晚晴。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正站在我面前,脸上的冷静和疏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还有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要透过这张陌生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她熟悉的灵魂。

我扯下一直戴着的、用来掩饰面容的口罩和帽子,抬起眼,用一种全然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着她。路灯的光线勾勒出我如今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这张脸,和五年前的江澄有七八分相似,却又在气质和细节上截然不同,是这些年痛苦和磨砺刻下的印记。

她看到我完整的脸,眼里的光芒瞬间炸开,亮得惊人,像是黑夜里骤然点亮的烟火:“真的是你!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没亲眼看见……我总觉得……你一定还活着!我一直在等你……”她语无伦次,激动得几乎要伸手来抓我的胳膊。

“你认错人了。”我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与江澄当年清朗的嗓音区别开来。

她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你……你说什么?江澄哥,你别……别跟我开玩笑了……”

“这位小姐,”我后退一步,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江澄。我叫陆屿。”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身份证和名片,直接递到她眼前,“看清楚,陆地的陆,岛屿的屿。”证件上的照片、姓名、编号,一切都清晰无误,与“江澄”这个人毫无关联。

她呆呆地看着那些证件,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神从狂喜到震惊,再到茫然和难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绝望的空洞上。她喃喃地摇着头,眼圈一点点红了:“不可能……不可能……你的眼睛……你的眼神……就算脸变了,可你的眼神……”

“眼神?”我嗤笑一声,收回证件,语气更加冰冷,“这位小姐,我想你需要去看医生了。或者,你再这样纠缠不休,我只能报警处理了。”我说完,不再看她,径直走向赵力开过来的车。

我改名换姓,顶着这张半真半假的脸回来,不是为了跟谁重修旧好,更不是为了上演什么久别重逢的戏码。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撕破江家那层虚伪的画皮,让那些把我当成棋子和牺牲品的人,付出他们应有的代价。至于苏晚晴……她既然选择了站在江家那边,成了江明远的“准未婚妻”,那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新仇旧恨了。

拉开车门,坐进去,我没有再看车外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谁知道,这孽缘,就像是打不断、挣不脱的藤蔓。

几天后,在一个艺术圈内的小型沙龙上,我又碰到了她。那是一个以推广新锐艺术家为主题的活动,苏晚晴作为近几年风头最劲的新人,自然是全场的焦点。而我,则是以一个对艺术品投资感兴趣的“海外华人”陆屿的身份,由赵力引荐参加的。

我刻意避开她,流连于各个展位之间,偶尔和人低声交谈几句。眼角的余光却总能瞥见她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容地应酬,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举手投足间自信而优雅。她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小女孩了。

中场休息时,我去露台透气。刚点燃一支烟,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陆先生。”

是苏晚晴的声音。比上次在会所门口听到的要平静许多,但仍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转过身,看着她。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逆着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苏小姐,有事?”我语气疏离。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酒液,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陆先生……真的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是吗?”我挑了挑眉,故作惊讶,“很多人都这么说。大概是大众脸吧。”

她似乎被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下,但很快调整过来,嘴角甚至牵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带着点自嘲的笑意:“也许吧。”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听说陆先生对国内的艺术品市场很感兴趣?尤其是……对老城区那一带的改造项目?”

“消息倒是灵通。”我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江家的项目,苏小姐作为艺术顾问,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的价值。”

“价值?”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想破土而出,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商业价值自然是有的。但有时候……有些东西的价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她的目光落在我夹着烟的手上,忽然轻声问,“陆先生这只手……是受过伤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的左手食指根部,有一道陈年的疤痕,是很多年前玩雕刻刀时不小心留下的,不深,但很清晰。当年苏晚晴还因为这个取笑过我,说我堂堂江家大少还玩那么危险的东西。她甚至还偷偷买了最好的祛疤膏给我,被我发现后,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下意识地收回手,插进裤袋,脸上却不动声色:“年轻时候不懂事,瞎玩留下的。苏小姐观察倒是仔细。”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动作,眼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又黯淡了几分。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摇曳的金色液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啊……我总是……记性太好。”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插了进来:“晚晴,原来你在这儿啊,让我好找。”

江明远走了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揽住苏晚晴的肩膀,眼神带着炫耀和占有欲地看向我,随即又故作惊讶地挑眉:“哟,这位是……?”

“这位是陆屿,陆先生。”苏晚晴不动声色地挣脱开他的手臂,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陆先生是从海外回来的投资人,对我们的项目很感兴趣。”

“哦?陆先生?”江明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敌意?他伸出手,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久仰久仰,我是江明远,江氏集团的。陆先生对项目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找我聊,或者找晚晴也一样,她现在可是我们项目的灵魂人物。”他刻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并再次试图将手搭在苏晚晴肩上。

苏晚晴微微侧身,再次避开了他的碰触,端起酒杯,对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陆先生,失陪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露台。

江明远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阴郁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花花公子的笑容,对我说道:“陆先生,别介意,晚晴她……艺术家嘛,总有点小脾气。不过她对我,还是很依赖的。”他压低声音,用一种自以为很亲近的语气说,“不瞒你说,我们两家很快就要联姻了。到时候,陆先生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是吗?那提前恭喜江少了。”我掐灭烟蒂,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心里却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联姻?苏晚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还是说,你真的已经彻底沦陷,成了江家的又一件交易品?

那次沙龙之后,关于老宅的拉锯战正式开始。江家那边态度强硬,寸步不让,仗着手续齐全和苏晚晴这位“艺术权威”的背书,拆迁工作步步紧逼。我这边则利用律师团队和手里的资金,不断设置障碍,寻找法律漏洞,同时暗中收集江家和江明远这些年来的各种黑料。

这期间,我和苏晚晴又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各种与项目相关的会议或场合。她始终保持着专业、冷静、疏离的态度,仿佛我们之间真的只是甲方乙方,或者说,是潜在的商业对手。她从不再试探我的身份,也不再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霭,看不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只有一次,在一个深夜,我处理完文件,驱车经过老城区那条熟悉的梧桐道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车。老宅就在前面不远处,隐在一片浓密的树影里,像一个沉默的、等待被遗弃的老人。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一人站在老宅紧闭的铁门外。

是苏晚晴。

她没有开车,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仰头看着那栋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破败的小楼,路灯昏黄的光线洒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站到天亮。然后,她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无声地耸动。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没有下车,也没有惊动她。就那么隔着一条马路,在黑暗的车厢里,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终于站起身,擦了擦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没入了更深的夜色中。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哭?如果她真的心甘情愿帮江家毁掉这里,又何必流露出这样的痛苦?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让我心烦意乱。

几天后,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江家为了给老城区改造项目造势,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暨艺术品拍卖会,苏晚晴作为特邀艺术家,捐赠了她的一幅得意之作用于拍卖。江明远自然是以男主人的姿态,全程陪伴在她左右,两人言笑晏晏,俨然一对璧人,吸引了所有媒体的镁光灯。

拍卖进行到一半,压轴拍品被推了上来——据主持人介绍,是江家“意外”发现的一组尘封多年的画稿,据称是江家某位长辈早年的习作,极具收藏价值和纪念意义。

当那些画稿被展示在大屏幕上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是我母亲的画稿!是她当年教学时用的范画,还有几张是她为我画的肖像速写!这些东西,明明应该锁在我老宅那个从不示人的画室里!江家是怎么拿到手的?!

我猛地看向台上的苏晚晴。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脸色苍白得像纸,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些画稿,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绝望?

江明远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猛地甩开!

这个动作幅度不大,但在寂静的会场里却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们身上。

就在这时,苏晚晴突然抢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这些不是什么江家长辈的习作!这些画稿的原作者,是画家沈秋女士!也就是……江澄先生的母亲!”

全场哗然!

“江家声称这些画稿是‘意外发现’,更是无稽之谈!这些画稿,连同沈秋女士其他的遗作,一直保存在江澄先生位于老城区的故居里!是江家!是江明远!为了强占那片土地,用卑劣的手段撬开了老宅的门锁,偷走了这些画稿,还妄图用这种方式混淆视听,抹杀沈秋女士的存在!”

苏晚晴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眼眶通红,几乎是在控诉:“他们不仅偷走了画稿,还想毁掉沈秋女士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地方!他们所谓的‘老城区改造’,所谓的‘艺术提升’,不过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行强盗之事!而我……”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震惊的众人,最后落在我隐藏在角落的身影上,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决绝,“我苏晚晴,当初答应担任这个项目的艺术顾问,是因为江家承诺会最大限度地保留沈秋女士故居的原貌!可他们出尔反尔!如今更是做出如此卑劣无耻的行径!我宣布,从现在起,我正式退出这个项目!并会尽一切努力,阻止江家对沈秋女士故居的破坏!”

她的话音刚落,台下的江明远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几步冲上前,想去抢夺苏晚晴手里的话筒,嘴里还语无伦次地骂着:“你疯了!苏晚晴你特么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晚晴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用力推开他,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没疯!疯的是你们江家!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贪得无厌的强盗!还有……”她的目光再次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我,“还有江澄!他根本没有死!五年前的沉船事故,是你们江家为了侵吞他的财产,一手策划的阴谋!江澄!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回来吧!回来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别再让这群人渣逍遥法外!”

整个会场彻底炸开了锅!记者们像疯了一样往前挤,闪光灯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江明远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威胁着苏晚晴,场面一度失控。

而我,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台上那个像困兽一样、不顾一切地为我、为我母亲嘶吼的女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疼得无以复加,却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缓缓淌过四肢百骸。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她一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些我以为早已被遗弃的东西。

这场拍卖会最终以一场彻底的闹剧收场。江家偷窃画稿、策划“假死”侵吞财产的丑闻,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城市,股票暴跌,声誉扫地。苏晚晴则因为当众揭露真相,赢得了无数同情和赞誉,但也因此彻底得罪了江家,甚至可能面临江家的报复。

事发第二天,我主动联系了苏晚晴。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们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你……”她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确定,“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呢?江家那边……”

“我没事。”她打断我,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该来的总会来。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江澄……不,陆先生。有些事,我想当面跟你解释清楚。”

我们约在了那间老宅见面。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她没有进去,就站在那扇斑驳的铁门外,手里拿着一把钥匙。看到我,她走上前,把钥匙递给我:“这是……我之前偷偷配的。想着万一……万一哪天你需要,或许能用上。”

我接过那把冰冷的钥匙,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两人都是微微一颤。

我们一起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走进了这个尘封了五年,也尘封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院子。院子里的杂草长得很高,梧桐树的落叶铺了满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腐烂气息的味道。

推开主屋的门,里面的陈设还大致保持着五年前的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对不起。”她站在客厅中央,低声说,“我没能……把它保护得更好。”

“不怪你。”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荒芜的院子,“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走到我身边,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开口:“当年……你提分手的时候,我说……‘谢谢你’,转身就走,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

“那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涩然,“江明远……他拿了一些东西给我看。”

我转过头,看着她。

“是一些……你和别的女人的照片,还有一些……聊天记录。他说……他说你接近我,不过是玩玩而已,是看我可怜,图一时新鲜。他说你这样的人,身边从来不缺女人,我不过是你众多‘宠物’中的一个,腻了就会扔掉。他还说……你早就厌倦我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他是在帮你解脱……”

“所以你就信了?”我的声音冰冷。

“我……”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我不想信。可是……那段时间,你对我确实很冷淡,很……不耐烦。你总是皱着眉头,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麻烦。加上……加上我们之间的差距,我心里的自卑……还有江明远说的那些话……我……”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里闪着水光,“江澄,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傻,也太害怕了。害怕你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玩玩而已。害怕自己付出的真心,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所以……当你说‘腻了’的时候,我虽然心如刀割,却也觉得……好像终于解脱了。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猜测你的心思,不用再害怕被抛弃的那一天真的到来。”

原来是这样。江明远,又是江明远!这个阴魂不散的混蛋!他不仅算计我的财产,算计我的性命,甚至连我唯一付出过真心的感情,也要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来摧毁!

“那后来呢?”我问,声音有些沙哑,“我‘死’了之后,你为什么……会跟他走得那么近?甚至答应做那个项目的顾问?”

“你‘死’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她的眼神飘向远处,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我把自己关起来,不停地画画,想把你画出来,却怎么也画不像。后来……江明远找到了我。他表现得很……悲伤,很自责,说是他害了你。他说……他想替你照顾我,弥补他的过错。他还说……江家想开发老城区,那栋房子……是你最在意的地方,他想把它保下来,作为对你的纪念。他说,只有我……只有我以艺术顾问的身份加入,才能名正言顺地保护那栋房子不被破坏……”

“所以,你又信了?”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的鬼话?

“这一次,我留了个心眼。”她看着我,眼神坦诚,“我答应了他,但我也提出了条件,那就是必须签订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保证故居的核心部分不得拆除,并且……我要求拥有对涉及故居改造方案的一票否决权。我想着,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只要我握着这份权力,至少……能为你守住这个地方。江家当时急于利用我的名气来提升项目形象,也就答应了。”

“那所谓的联姻呢?”我追问。

“那是江明远和他母亲一厢情愿放出去的风声。”她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把我彻底绑在江家的船上。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她顿了顿,补充道,“江明远……他接近我,除了利用我的名气,大概……也是因为我曾经是你的女人。他从小就活在你的阴影下,什么都要跟你争,跟你抢。他大概觉得,抢走了你的女人,就能证明他比你强吧。”

我沉默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百般滋味,难以言说。愤怒,懊悔,心疼,还有一丝……庆幸?

“拍卖会上的那些画稿,”她继续说道,“是我前几天去老宅查看时,发现门锁被撬,画室里的东西被盗走后,才意识到江家根本没打算遵守承诺。他们偷走画稿,是想彻底抹掉你母亲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为拆迁扫清障碍。我知道我斗不过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情闹大,把真相公之于众。我知道你可能还活着,我知道你可能就在现场。我那么说,是想逼你出来,也是想……告诉你,我没有背叛你,也没有背叛你母亲。”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旁边一张蒙尘的旧沙发,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坐的地方。“这里……有你母亲的灵魂,也有……我们曾经的回忆。我不能让它们被那些人玷污。”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站在那里,瘦弱,却又异常坚定,像一株在瓦砾中顽强生长的野草。

那一刻,我心里积压了五年的冰山,开始一寸寸地崩塌、融化。

我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发梢沾染的灰尘。她身体微微一颤,抬起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当年……是我太混蛋了。”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

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揽入了怀中。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一开始是无声的啜泣,渐渐地,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委屈的呜咽。

五年了。我们之间隔着误会,隔着谎言,隔着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隔着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和煎熬。而此刻,在这个充满了尘埃和回忆的老房子里,我们终于……重新触碰到了彼此。

后来呢?

后来,江家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江国盛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想压下丑闻,江明远更是像条疯狗一样,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苏晚晴身上,扬言要让她身败名裂。

但我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任人摆布的江澄了。

我以“陆屿”的身份,联合了几个之前就对江家不满的股东,以及一些被江家打压过的商业对手,再加上我手里掌握的那些江家的黑料和那场“假死”的证据,给了江家致命一击。江国盛被查出多项经济犯罪,锒铛入狱。江明远因为参与策划“假死”事件、挪用公款以及多项欺诈行为,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江氏集团这艘看似庞大、实则早已腐朽的巨轮,终于在风雨飘摇中,彻底沉没了。

至于我母亲的老宅,最终还是保了下来。我用回购的方式,把它从即将破产清算的江氏资产中剥离出来,重新归到了我的名下。

苏晚晴的工作室也受到了一些冲击,但凭借她的才华和之前积累的口碑,再加上我的暗中支持,很快就度过了难关,甚至比以前发展得更好了。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走向了好的结局。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温暖。我正在老宅的院子里,指挥工人修缮房屋,清理杂草。苏晚晴带着一些新买的绿植过来,说是要给院子增添点生机。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没化妆,素净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蹲在花圃边,认真地栽种着一株茉莉,手指沾满了泥土。

我走到她身边,也蹲了下来,帮她扶着花苗。

“陆屿,”她忽然开口,叫的还是我现在的名字,“你……打算什么时候用回‘江澄’这个名字?”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江澄’已经死了。我现在是‘陆屿’,挺好。”那个代表着过去所有束缚和痛苦的名字,我已经不想再背负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清澈:“可那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

我沉默了。是啊,江澄,江水的江,清澄的澄。那是母亲希望我能像江水一样,无论经历多少污浊,内心始终保持清澈。

“或许吧。”我没有直接回答,“等……什么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配得上这个名字了,再说。”

她看着我,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阳光洒在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她的眼睛亮晶疏的,像盛满了星光。

“那……陆屿先生,”她忽然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你现在……还缺一个帮你打理院子、顺便暖床的……嗯,‘恩人’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那熟悉的、带着点狡黠又有点羞涩的光芒,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会偷偷给我织围巾、会红着脸说“天冷了,别冻着”的女孩。

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柔软下来。

我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像很多年前我经常做的那样。

“缺。”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缺一个可以一起把这个院子,把未来的日子,都填满阳光和花香的……女主人。”

她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晕,但这一次,她没有躲闪,而是迎着我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的笑意,像初夏的阳光一样,明媚而温暖。

院子里的茉莉花苗,在阳光下轻轻摇曳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远处,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时间在这里,仿佛变得缓慢而温柔。

过去那些苦涩、荒唐、如同玻璃碎片般扎人的记忆,似乎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只是沉淀了下来,变成了我们生命年轮里,或深或浅的刻痕。但至少,从现在起,我们可以一起,书写新的篇章了。

这个故事,或许不像开始时说的那么苦涩不堪了。毕竟,就算是埋了很久的酒,只要用心去品,或许,也能品出一丝回甘。

而我的名字?叫江澄,还是叫陆屿,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是谁,要去哪里,以及……身边有谁,愿意陪我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