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月夜撤离

子时二刻,大名府的夜色浓稠如墨,北门外的河面浮动着纱幔般的雾气。

阮小五立在船头,粗粝的指节紧攥舵柄,青筋在手背蜿蜒如虬,在他的身后,第一批撤离的百姓正鱼贯登船。

妇人将婴孩裹在粗布襁褓中紧贴胸口,青壮背着伤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唯有船板在重压下发出断续的呻吟,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快些,莫出声。”阮小五喉间滚出气音,目光如刀刮过对岸黑黢黢的轮廓。

河水浸透草鞋,寒意顺着脚踝攀爬,他却浑然未觉,额前沁出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顺着眉骨滚落。

“呜……”

一声压抑的呜咽突然刺破寂静,阮小五猛然回首,只见个总角孩童正死死箍着李议明的靴子,小脸涨得通红。

那孩子的母亲在一旁焦急的拉扯,粗布衣袖都扯出了线头,却怎么也掰不开那双紧紧攥着战袍的小手。

“且住。”

老将军抬手止住妇人,铠甲随着蹲身的动作发出沉重的叹息。

他战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血渍,花白胡须却在夜风中轻扬如苇,布满老茧的指节拂过孩童泪痕,竟比那母亲的动作还要轻柔三分,全然不像个征战沙场几十载的老将。

“小郎君,”沙哑的嗓音里漾着笑意,“可要听爷爷唱支旧调?”

孩童抽噎着点头,小手仍抓着老将军的衣角不放。

李议明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喉间滚出《满江红》的调子,那歌声算不得动听,却自有一股铿锵之气。

渐渐地,三五个稚嫩的嗓音从船舱里浮起来,稚嫩的嗓音与苍老的声线交织在河面上。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阮小五别过脸去,狠狠抹了把眼睛,舵柄上的木刺扎进掌心,他却觉得这痛楚来得正好。

船舷边的年轻士兵偷偷用袖口抹着眼角,更多人则沉默地加快了脚步。

当最后一个身影踏上甲板,阮小五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夜风,一声令下,水手们缓缓划动船桨,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向雾霭深处滑去。

“李将军保重啊!”压抑的哭喊刺破夜幕。

李议明如青松般挺立在岸边,残月为他斑白的鬓角镀上银辉,那袭千疮百孔的战袍在朔风中猎猎翻飞,像一面永不降下的旌旗。

城楼之上,王友直凭栏远眺,五指深深抠入垛口的青砖,夜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内里磨损的甲片。

最后一艘船的轮廓渐渐被雾气吞噬,仿佛被命运之手轻轻抹去,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

“你说……”王友直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李公……李公他扛得住金人的攻势吗?能撑多久?”

站在他身侧的王任没有立即回答,喉结滚动了几下,这位都统制的目光仍死死黏在河面上,似要将那重重迷雾烧出个窟窿。

他犹豫了许久,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王帅放心,末将……给李公备足了火油……”

王友直猛的转头,嘴巴不自觉地张开,瞳孔在火把映照下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火油,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心头。

这意味着老将军不仅要断后,更要以身殉葬,为他们撤离争取时间……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王友直想说些什么,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像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三趟。”王任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几乎被夜风撕碎。

“至少三趟才能撤完所有百姓,李老说……像昨日那样的攻势,他能守五日,但坨满斜保那厮也是个聪明人,今夜定会下令强攻,只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那今夜便是……”王友直喃喃重复,目光转向城外金营连绵的火光。

那些跳动的光点像无数嗜血的兽瞳,正虎视眈眈的注视着这座孤城。

王友直提高声调,挤出一道军令,“传令下去,把床弩和抛石机全部调往北门附近,还有,让张清的马队集合,随时待命。”

与此同时,金军大营。

坨满斜保在睡梦中被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他猛的掀开盖在身上的衣袍。

布满伤疤的胸膛在烛光下泛着油光,他睡眼尚未完全睁开,手掌却已经握住了枕边的弯刀。

“都统!”负责夜巡的猛安跪在帐外,声音因惊恐而变调,“大名府北河门外,来了两百余艘车船!贼人正从水路撤离!”

“砰!”

案几被一脚踹翻,酒壶在地上滚出刺耳的声响。

坨满斜保赤着脚冲出帐篷,夜风吹在脸上,却浇不灭他胸中腾起的怒火。

远处河面上,幢幢船影若隐若现,如同幽灵般在雾中穿行。

“废物!都是废物!”他咆哮着,唾沫星子溅在跪地的猛安脸上,“本都统让你们盯紧水路,你们就是这样盯的?竟让贼人在眼皮底下运人?”

亲兵们噤若寒蝉,坨满斜保的暴怒是有缘由的,三个月前,这支义军不仅奇袭夺城,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坨满斜保那天甚至来不及收拾,只穿着一只靴子逃出生天。

这些南蛮子不仅占了他的府城,而且当众斩了他派去招安的使者,将首级高悬城门示众。

最可恨的是,那贼首王友直数次在城下险些取他性命,他恨不得把贼首千刀万剐,这份耻辱,必须用鲜血来洗刷!

“传令!”坨满斜保咬牙切齿,脸上的横肉扭曲如恶鬼,“擂鼓攻城!再派轻骑沿河追击,务必要截住几艘船!”

他转头对亲兵队长狞笑道:“多砍些脑袋回来!”

当然要搞点斩获才行,不然怎么向朝廷交差?怎么获得朝廷的赏赐?难道去借老乡脑袋?

亲兵队长咽了口唾沫,领命而去,很快,三千余骑精兵呼啸而出,铁蹄沿着运河一路向北疾驰。

然而追出十余里,河面上除了飘荡的雾气,竟连半片船影都没见到,他只得率众返回。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警戒的金兵塘骑突然发现,远处的河湾附近,隐约可见一队车船正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往大名府方向折返!

坨满斜保正在城下督战,本以为能一鼓作气拿下大名府,谁知城头箭矢如雨,滚木礌石接二连三砸下,守军抵抗之顽强远超预期。

正当他暴跳如雷时,塘骑的快马已到跟前。

“什么?”听完禀报,坨满斜保如遭雷击,眼中的凶光瞬间凝固。

他猛然意识到,贼寇运出去的根本不是军队,而是城中百姓!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打了个寒颤,若城内的百姓全被贼人撤走,他收复一座空城有何用?

没有百姓,谁来缴纳赋税?谁来提供粮草民夫?朝廷若知道他丢了人口繁盛的大名府,却只收回个空壳子……

“不,不可能这么快。”他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十万人口,运到山东两路怎么也需要五天……”

想到这里,他眼中凶光暴涨,声嘶力竭地吼道:“投石车!把所有投石车调到北河门!等贼船一露头,就给老子统统砸沉!”

城墙上,王任眯起眼睛,瞳孔中跳动着远处金营的火光。

夜色中,那些移动的火把犹如鬼火,正源源不断向北水门方向汇聚。

借着忽明忽暗的光亮,隐约可见金兵推着庞然大物在黑暗中缓慢前行。

“果然来了。”王任轻声道,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转身对亲兵吩咐:“按计划行事,开永济关。”

沉重的城门在寂静中缓缓开启,铰链早已浸透油脂,绞盘转动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张清率领的三百轻骑如幽灵般鱼贯而出,马蹄裹着厚厚的麻布,踏在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金军骑兵很快发现了这支突袭部队,这些女真骑兵非但不慌,反而兴奋地呼喝起来。

连日攻城不利让他们憋了一肚子火气,今夜终于能在马上痛快厮杀一番了!

就在两军即将相接的刹那,城墙上突然响起一连串机括弹动的震颤声。

数十块半斤重的石块从轻型抛石车中呼啸而出,这些石块并不致命,却精准地砸在金骑阵中。

金军战马被石块惊扰,嘶鸣着人立而起,整齐的冲锋阵型顿时乱作一团。

“放箭!”王任一声令下,箭雨倾泻而下,这也不是要取人性命,而是制造更大的混乱。

当金军手忙脚乱的控制受惊战马时,张清已率队如尖刀般穿过敌阵,直奔那些珍贵的投石车而去。

火把划破夜空,浸透火油的麻布瞬间点燃了木质机械。

金军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拦截,却为时已晚,百余架投石车已陷入火海,冲天的火光将整个河面照得如同白昼,连水中的倒影都在熊熊燃烧。

“撤!”张清一声令下,三百骑如潮水般退回城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火海和乱作一团的金军。

抛石车已被解决,河面上,第二批撤离的船队正借着火光映照下的混乱,大摇大摆的划出大名府,驶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