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抛物线悖论

我数到铁皮柜第七道裂痕时,篮球砸中了生锈的门框。枸杞在保温杯里上下沉浮,像极了上周在急诊室看到的血凝块。那个叫贾浩仁的男生冲过来时,右耳的黑色护腕滑下半寸,露出金属光泽的助听器边缘。

“别碰我!“我后退撞上跳马箱,手腕的疤痕蹭到铁锈。他僵在半空的手掌纹路里,蜿蜒着淡紫色的血管痕迹——和爸爸临终前手臂上的留置针痕迹一模一样。

程野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脖颈上的运动发带被汗水浸透,抱起篮球的姿势像抱着易碎的瓷器。当窃笑声从跑道传来时,他突然将球狠狠砸向围栏,金属震颤声让我腕间的蜈蚣疤痕突然抽痛。

后来我发现他们身上藏着相似的密码:贾浩仁保温杯里漂浮的黄芪总是三片,程野投篮前会摸三次左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火灾时被钢筋贯穿的位置。就像我总在周三下午躲进器材室,因为那天妈妈签下了我的病危通知书。

暴雨那日我撞见他们的秘密。贾浩仁的助听器掉在器材室角落,程野正用烧伤变形的右手给他注射药剂。紫色瘀斑在贾浩仁腰间绽开时,我认出那是长期注射激素的痕迹,就像妈妈化疗时留下的印记。

“你都看见了。“程野的声带像被砂纸磨过,他掀开后颈发带,露出烧伤疤痕拼成的蝴蝶形状,“三年前火灾,他冲进来救我,吸入了太多化学烟雾。“贾浩仁的睫毛在药剂作用下颤动,腕间紫纹缠绕着陈年烫伤。

我突然解开袖扣,将手腕横在他们面前。三条蜈蚣般的疤痕在霉味里舒展躯体,程野的呼吸骤然急促——他锁骨处也有同样的三条缝合线。贾浩仁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伤疤,助听器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这是第四次强心针的留置针痕迹,对吗?“

器材室开始渗雨时,我们像三只受伤的动物般蜷缩在跳马箱后面。程野用烧伤的右手握住我的手腕,贾浩仁带着针孔的手指覆上他扭曲的指节。雨水在铁皮屋顶敲击出杂乱鼓点,我们的伤痕却在潮湿中悄然共鸣。

当救护车鸣笛穿透雨幕,我终于看清贾浩仁病历本上的诊断:化学性肺纤维化,存活期不超过三年。他笑着把枸杞茶倒进程野的保温杯:“足够看完《海边的卡夫卡》了。“程野在玻璃上呵出白雾,画下三个相连的环。

后来我们常在顶楼看落日。贾浩仁的助听器里循环播放着火警录音,程野的烧伤疤痕在暮色中泛着柔光。我的手腕上叠着他们的指温,那些被切割的夏天终于长出羽毛,在药水味的风里轻轻摇晃。

程野画在玻璃上的第三个环开始模糊时,贾浩仁的呼吸频率突然改变了。我熟悉这种变化——就像妈妈临终前监护仪上开始跳跃的绿色波浪,所有数值都在朝着不可逆的方向坍缩。

“药...“程野烧伤的右手在运动包里痉挛般翻找,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瓶在霉斑地砖上滚成诡异的星座。贾浩仁的指甲已经泛紫,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按在桡动脉处:“每分钟...跳120下...的春雨...“

我这才发现他右耳助听器指示灯在规律闪烁,与我的心跳同频。程野突然砸碎消防栓玻璃,淡青色的血管在烧伤疤痕下突突跳动。当肾上腺素针头扎进贾浩仁胸口时,我腕间的疤痕突然涌出滚烫的幻痛。

救护车顶灯把雨幕染成静脉血的颜色。程野被雨水泡发的烧伤皮肤贴在担架边缘,像块即将剥落的树皮。护士掀起贾浩仁衣服的瞬间,我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如同妈妈化疗时后背的靶向贴片痕迹。

“林小姐请签字。“护士递来的同意书在雨中迅速洇湿,那些免责条款让我想起转学申请表上“是否有自杀倾向“的勾选框。贾浩仁的手突然从白布单下伸出,食指蘸着血迹在同意书背面画了颗心脏。

程野的喉咙里发出风穿过废墟的声响。他解开运动发带,露出后颈皮肤移植留下的网格状疤痕,用打火机燎化发带纤维,灰烬飘落在血迹心脏中央。

我咬破指尖在灰烬旁按下血印时,闻到了枸杞被煮烂的甜腥。贾浩仁的心电图突然平稳如初秋湖面,他睫毛上凝结的雨珠折射出三个人的脸——程野正用烧伤的右手握着手术剪,将我们三个的头发编成股放进玻璃药瓶。

第七天夜里,我在重症监护室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程野的烧伤膏铝管里藏着微型录音机,贾浩仁的助听器存储器载着火场哭喊的音频。当我把自杀时偷藏的安定片溶进葡萄糖液时,程野扭曲的指节正按着注射泵的暂停键。

“死亡不是抛物线的终点。“贾浩仁在呼吸面罩下微笑,指尖划过我手腕上结痂的咬痕,“是程野烧伤的声带最先认出你的哭声——三年前火场二楼,那个缩在窗帘后的女孩。“

程野突然扯开病号服,心脏手术疤上叠着新鲜的烟头烫伤。他打开手机相册,火光冲天的建筑前站着穿初中校服的我——那是我最后一次完整拥有的人生。

暴雨再次降临的凌晨,我们偷走了急救推车。贾浩仁的轮椅在湿滑走廊画出S形轨迹,程野烧伤的脚掌在瓷砖留下血痕图腾。当顶楼铁门被撞开的瞬间,二十三颗安定片在我的胃里绽放成烟花。

“接住!“贾浩仁将助听器抛向天际,程野撕下背部的烧伤敷料做成简易滑翔伞。我腕间的疤痕在狂风中开裂,十七年来吞下的药片化作彩色粉末在空中拖出尾迹。

地面传来混乱的脚步声与惊呼,而我们正坠向急诊室蓝色的雨棚。贾浩仁的呼吸器在坠落途中脱落,程野用烧伤的嘴唇堵住他溃烂的气管。我数着空中旋转的枸杞——三十七颗,正好是我们三人年龄的总和。

在触地前的刹那,程野突然将我推向晾晒中的床单堆。失重感唤醒沉睡的联觉,我尝到贾浩仁药液的苦,摸到程野疤痕的咸,看见自己鲜血的铮铮作响。那些被切割的岁月突然柔软如羽,托着三个破碎的躯体滚进洗衣房蒸汽里。

当保安的手电光照进来时,我们正裹着消毒过的被单发抖。贾浩仁的助听器里循环播放着火警录音,程野用烫伤的指尖在我手腕结痂上画门牌号——正是当年火灾发生的那栋公寓。

晨光穿透云层时,我摸到口袋里多出的药瓶标签。程野歪扭的字迹爬满说明书的缝隙:“存活期是概率游戏,而我们刚刚掷出了三个六。“贾浩仁的保温杯倒映着朝霞,枸杞正在重新生长成心脏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