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声
- 那年夏天,想听见你的声音
- 越漠境迁
- 2656字
- 2025-04-07 14:31:27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相野乘的指尖抽搐了一下。
少年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后脑勺的钝痛像有人拿鼓槌在敲,喉咙则火烧似的疼,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医用胶带粗糙的触感扎得指尖发麻。
回忆的最后是一声急促刹车。
抓起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水杯猛灌一口,凉水滑过喉咙的瞬间他疼得撞翻了点滴架,但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他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的老旧收音机,断断续续的“啊…哈…”在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滑稽。
他猛地翻身坐起,喉咙的剧痛让他弓成一只虾米。
他攥着床单大口喘息,然后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他想喊妈妈,想骂脏话,想用最尖利的声音撕开这个荒诞的梦。
可所有的声音都被锁在喉管深处,变成一串不成调的“呃啊“。
凌晨三点的心电图波纹投在他颤抖的手背上,那些起伏的绿线像在嘲笑他。
少年踉跄着扑向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嘴唇开裂,脖子上缠着渗血的绷带。
他张开嘴,舌头拼命抵住上颚。
“妈……”
颈间的绷带随着喉结痉挛上下滚动,每天要喊几十次的称呼刚冲出口就变成模糊气音。
少年膝盖撞在地砖上的钝响比哭声更早抵达耳膜,他蜷缩在墙角,指甲在瓷砖缝里抠出血痕。
他想哭,可每次抽泣都像吞了刀片。
泪水无声地砸在蓝色拖鞋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听见窗外飘来远处便利店的自动门提示音,那叮咚一声,温柔得令人作呕。
少年把自己钉在卫生间阴影里。
直到晨光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在消毒水气味里切出六道平行的金线,他才意识到自己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在墙角坐到了天亮。
护士推门时他正用额头抵着瓷砖墙壁,光滑墙面映出自己嘴唇边结着的血痂,绷带边缘渗出淡黄色组织液。
脚步声停在半米外,他听见橡胶手套摩擦声,却固执地不肯转头。
突然悬空的瞬间他几乎咬破舌头,女护士的双臂穿过他膝弯时,病号服下摆翻卷露出青紫的膝盖。
相野乘胡乱扑腾,喉咙里滚出幼兽般的呜咽,喉间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比不上此刻的羞耻感——十三年来第一次被女性横抱,对方看起来和母亲年龄差不多。
护士胸前的名牌硌得他肋骨生疼,佐藤明美,楷体金字在晨光里晃得刺眼。
“伤口裂开要重新缝合哦。”
佐藤的声音像在哄不肯打针的幼儿园小孩,手臂却铁箍似的收紧。
相野乘突然泄了气,垂头盯着对方白大褂第三颗纽扣,后颈被晨风吹得发凉。
成年人的体温烫得他眼眶发酸。
“这是发声器官结构图。”
佐藤从托盘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解剖图,圆珠笔尖戳着喉结的位置画圈。
“现在这里的伤就像被踩烂的草莓大福,明白吗?”
相野乘抓起枕头要砸,手腕却被稳稳擒住。
“想喊想骂就动嘴型。”
“我读唇语比听诊器还准。”
少年张开嘴,无声。
佐藤突然笑出声,眼尾挤出细纹:“这句不错。”
少年愣愣看着她嘴角弧度,再次张嘴。
“要纸笔是吧?”
佐藤将他的手缓缓放下。
少年点头然后转身侧躺,听着她走个回来的脚步声,思绪万千。
不一会,手心被放上了便签纸和笔。
他盯着护士名牌上的佐藤明美四个字写,字迹歪斜得厉害,一时之间,从小的独立性,抽泣后的麻木,对现在的自己,此刻全部化为一句话。
「帮我交给医生,请实话实说,我能恢复发声吗?」
“我去找森山医生。”
佐藤把纸折成规整的方块。
“但你要先让我换药。”
佐藤护士的橡胶手套停在金属托盘边缘,晨光把碘伏棉签的影子拉得很长。
棉签划过创面的刹那,少年的指甲深深掐进枕头边缘——原来失去声音的疼痛会加倍从眼眶溢出来。
他将注意力放到佐藤的名牌上,突然伸手扯住她上衣口袋,指节用力到发白。
“疼就捏这个。”
她把卷成筒的纱布塞进他手心。
少年手背上的留置针跟着颤动。
第一片浸透药水的纱布揭开时,消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少年猛地弓起身子,后脑勺撞在床头金属栏杆上。
“放松,呼吸。”
佐藤的膝盖顶住病床边缘,整个上半身几乎罩在他上方。
换到一半时,少年张开嘴,佐藤停下动作。
“想说什么?”
少年用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无声地做出“疼死了“的口型。
佐藤眼尾挤出两弯月牙。
“这句读错了,重来。”
金属镊子碰触裸露的创面时,相野乘终于蜷起手指。
纱布筒被攥得变形,有血珠从指缝渗出来。
佐藤忽然摘掉沾满脓血的右手套,用温热掌心覆住他颤抖的拳头。
他猛地抽回手,拿笔在便签纸上戳出星星点点的窟窿。
“要写什么?”
“如果是骂人的话,我建议写成俳句。”
少年别过头,盯着墙上1997年的挂历。
他潦草地写下:「吵死了,我想回家,该死...」
字迹穿透三层纸背,每句都被他写废,撕下来扔地上。
佐藤捡起其中一团,对着窗户端详:“你的字...很像台风过境时的树。”
说完一阵晨风直扑少年脸上,钢笔从他指间滑落,砸中便签纸,上面是写废的半句话「至少让我」,后一句咽在喉咙里,「听见自己的声音」
相野上松的指甲在走廊瓷砖上刮出细痕。
连夜赶来的她,看见儿子侧躺在病床上,头埋进枕头里,脖子缠着纱布,护士正在弯腰收拾满地纸团,消毒水味混着血腥气从门缝涌出。
“乘。”
森山医生拦住她要推门的手。
通过门缝她见儿子在枕头上来回蹭着脸,上个月在车站,这个倔小子也是这样背对着她,校服领子蹭得歪斜。
“现在最痛的恐怕不是伤口。”
病历夹在两人间哗哗作响。
“声带神经就像被扯断的琴弦,我们只能…”
这时佐藤走出病房,她下意识把染血的纱布筒藏到身后。
“他说什么了吗?”
上松说完,后知后觉这个说字有些不适合了。
佐藤抹了把额角,将叠成方块的便签递过去,然后无声退开了。
钢笔字力透穿纸背:“帮我交给医生,请实话实说,我能恢复发声吗?”
“声”字写地最为明显。
“您看这个。”
上松把便签平铺在病历夹上。
“有恢复的可能吗。”
“目前唯一可行的是喉结移植。”
“但成功率不到1%,而且…供体需要未成年男性”
森山医生把每一句都说地轻缓,作为东京医大毕业的高材生,他太清楚那些学术期刊上的成功率意味着什么。
不是百分比,是赌上整个职业生涯的俄罗斯轮盘。
相野上松瘫坐在长椅上。
森山其实见过太多母亲在这个位置晕厥,眼前的女人没有如此,她露出与少年相似的倔强下颚。
“等患者能正常进食后,建议转介到特殊教育机构。”
这也是森山目前能给出的唯一建议了。
病房门突然被打开,上松转身时看见儿子站在逆光中。
“乘?”
母亲要碰他手腕,少年后退半步把便签拍在医生胸口。
森山扶了扶眼镜,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我听见你们说什么了,要拿别人的喉咙来换。”
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划痕,仿佛要把整张纸劈成两半。
上松突然抓住儿子肩膀,粉底被泪水冲出道沟壑:“妈妈会找最好的医院,美国德国都可以…”
少年别过头,他在母亲手背划动的手指突然发狠,“我不需要”四个假名几乎要刻进皮肤
“乘,你写什么?”
森山医生轻声念出歪扭的字迹:“我听见你们说要拿别人的喉咙来换。”
母亲的手臂瞬间绷紧,少年看见玻璃窗映出三个人的影子,自己的轮廓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