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一睹被珍藏了八十多年的他的新作品了。
而且是有可能成为他全新代表作中的杰作。
鹫尾鸫的心头满是期待和兴奋,因此无论是把车停在停车场,一开车门便如暴风骤雨般涌进来的蝉鸣,还是几欲将柏油路面融化的热浪,都只让她在瞬间生出怯意。
鸫拿着用单位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标注了目的地的地图,和手机上显示的地图比对。这算是传统还是现代,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过这法子是最不会错的。她皱着眉头,把地图转来转去,自己也跟着转来转去。她真的不擅长看地图。
应该是这个方向吧。她总算拿定了主意,迈开步伐,不多时便热得汗流浃背,白衬衫黏在身上。
那是位于群马县前桥市内的住宅区。即便是附近没有徒步可达的车站、遍布着广袤农田的乡下小镇,也照样逃不过这个夏天最毒辣的太阳洗礼。离开犹如森林般的那片树丛后,蝉声渐弱,但当头洒下的阳光依旧炙烤着鸫的全身和地面。柏油路上映着让人联想到南国的浓重黑影,零星有车辆经过的道路对面热气蒸腾。
大约三周前,她担任学艺员[2]的美术馆收到一封邮件,表示“希望捐赠作品”。
美术馆主要收藏某位活跃于大正[3]时代、以美人画开创了一个时代的知名画家的画作。那封邮件里要捐赠的,想必也是他的作品。如果只是鉴定真伪,美术馆通常都会谢绝,但若是捐赠就另当别论了。
近年来无论哪家美术馆都预算吃紧,接受捐赠的情况增多了。不过三周内就前往评估,动作也算相当快了。看了邮件里附上的照片,鸫直觉那是未发现的真品。自然,仅凭照片还不能下定论,但作品本身就是拥有那般魔力。她渴盼着早日一睹为快。
走完馆里烦琐的流程,安排评估的时间,今天终于可以直接去对方家中看画了。
吸了汗的手帕已经开始湿漉漉的时候,鸫终于抵达了清水家。她一边心想谢天谢地没迷路,一边打量着这栋称为“公馆”也不过分的宅院。
这是栋古老的日式平房,矮树篱笆的另一边,可以看到白色石灰外墙的仓库。不过年深日久,墙壁已经发灰。穿过那道小巧的、带有屋顶的院门,鸫按下玄关的门铃。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丰腴妇人出现,得知鸫的来意,立即将她引到面向庭院的房间。
屋外有呈钩形的窄廊,风徐徐吹过。虽然没有观光景点的日本庭园那种幽雅的韵味,但隔着窄廊看到的朴素庭院里的绿意,确实带来了凉爽,她感到汗水正舒畅地退去。屋檐下悬挂的风铃的铃声和青草的气息让她心情趋于宁静。连妇人送上的麦茶里冰块撞击的声响,都透着与自己家中不同的风雅。
借着自然的凉意与冰冷的麦茶,身体的燥热逐渐平复时,约好的人出现了。
那是这个家的主人,画作的所有者清水万寿夫。他看上去年逾七旬,在妇人的陪伴下缓步走进房间。鸫正欲起身,他以手势制止。
“这么热的天,还要特地跑一趟这种乡下,真是辛苦您了。”
与脚步声相反,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看得出精神颇为矍铄。
“哪里,也不是很远。”
见万寿夫在无腿靠椅上落座,妇人轻轻点头致意后便离去了。
隔着矮桌与鸫相对而坐的老人,脸上露出满足而爽朗的笑容。礼节性地简单寒暄几句后,他立刻切入正题。
“闲话多说无益,不如这就来看画吧?”
“是啊,多谢您了。”
“应该很快就会送过来。”
话音刚落,妇人便再度出现,双手捧着一个简朴的画框。看上去长约七十厘米,尺寸当是二十号。
妇人移开麦茶,将画作在矮桌上放定。
鸫早已摘下手表和戒指,利落地戴上白手套。
“那么,容我品鉴。”
一望过去,鸫就被震慑住了。
虽然在电脑显示器上看过图片,但且不说尺寸上的差别,实物拥有的感染力毕竟不同。鸫不觉咽了口唾沫,下一瞬间,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幅绢本设色的日本画,画的是一名看似二十余岁女子的全身像。没有背景,身穿和服、坐姿慵懒的女子凝视着观众。和服几乎纯白,仅衣摆微微染了颜色,女子的肌肤也白到透明。画作整体缺乏色彩,在他的作品里是罕有的朴实无华,但女子的存在感却非同寻常,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
美得不可方物。
虽然如此澄澈透明,但并非女神般无条件的美。女子充满悖德感,那双眼眸里蕴含着仿佛能窥视人心的狡黠,却又不是恶女。从她满足的笑容里可以感受到慈爱,似是娼妓,又似是贵妇。女子拥有的与生俱来的美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散发出难以名状的氛围。
不过,鸫觉得这种自作聪明的分析毫无意义。她甚至觉得,应该停止思考,纯粹地欣赏女子的美。这幅画就是如此有魅力。
“据说……”
万寿夫的声音响起,将深陷在白衣女子美貌中的鸫惊醒过来。
“这是家母由起子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的画像。”
鸫将视线从画中女子身上移开,望向眼前的老人。仅仅这样一个动作,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紊乱。
“这幅画是他亲手交给令堂的吧?”
此前的邮件往来中,她只听对方提过,这幅画是画家本人送给其亡母的。
“是的。家母和他交情深厚,还亲切地叫他‘茂次郎’。这是他过世前一年突然送过来的,说是‘终于能画出来了’。”
他在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四十九岁时去世,前一年也就是昭和八年。鸫端正了坐姿。
“顺带问一句,令堂——由起子女士是何时仙逝的?”
“那是约在二十年前。”
“由起子女士向您提及的关于这幅画的事,可否尽量详细地告知我呢?无论多琐碎都可以。”
这幅画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创作出来,交给万寿夫的母亲由起子的?不只是作为在美术馆任职的学艺员,作为一个热爱他作品的人,鸫对此产生了纯粹的兴趣。
说罢,宛如受到诱惑一般,鸫再次垂下视线,被矮桌上嫣然微笑的白衣女子深深吸引。
那双眼眸深不见底,望向无垠的彼方。她仿佛听到了女子含笑的语声。世界如同女子的和服般,如同女子的肌肤般,逐渐发白、模糊。
鸫的意识陡然恍惚起来。
注释
[1]徒花,指不结果的花。
[2]博物馆或美术馆里专门负责藏品收集、保管、展示等的专业人员。
[3]日本年号,指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