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长安九日
- 巫蛊乱长安:汉武帝晚年的夺嫡暗战
- 谭木声
- 11279字
- 2025-04-08 14:53:23
七月壬午
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年)七月壬午(初九),白昼,长安。
太子宫中,太子刘据的门客舍人们正集结在他身前,听候紧急命令。太子命他们分四路,假称奉皇帝诏书,收捕前水衡都尉江充,光禄勋、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
武帝此时正在长安以北三百里外的甘泉宫,据说身染疾病,已多日不与太子、皇后通音讯,遣使问候皆不得回报,京城中人都处在猜测疑虑之中,以此时的形势,由太子门客而非朝廷官员为使者传诏捕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信于人。所以,现场应当会有门客问:“如不从,当如何?”
“杀无赦!”从太子当时的处境与事情发展的结果看,他想必会如此回答。
刘据今年三十八岁,已为储君三十二年。储君是天下最有前景的“工作”,也是世间最难熬的位子。三十二年太长了,其间的苦痛压抑,让他不能再忍,这几日里发生的直接针对他的危险之事也让他明白,没有时间再忍了。
他必须搏一次。
太子门客疾赴上述四人之所在,口称:“天子有诏,收捕尔等下狱。”按道侯韩说质疑使者有诈,拒不从命,使者直接拔刀将他格杀。韩说曾任将军,率军出征东越、匈奴,竟然不及抵抗,毙命当场。御史章赣也不信,拒捕,被太子门客拔刀砍伤,但他一介文官,竟能带创逃走,太子门客未能追及。黄门苏文闻讯,未待太子门客到达,提前脱身而逃。唯一被活捉的是此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江充,至于他是相信诏书,束手就擒;或是虽同样怀疑诏书,但想等待皇帝的回护;还是拒捕失败——史无明文。
待所有门客结束任务回报,当已是晚上。矫诏杀了父亲的大臣,太子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壬午夜,未央宫。此时,宫门已闭,有人在门外要求即刻入宫。
汉代继承秦制,城市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入夜一定时刻之后,有郎官巡街,街道不得有人行走。[1]时刻一至,里坊落锁,宫门紧闭,无论何等显贵,均须有皇帝诏书方可出入宫门。[2]
长乐、未央二宫为西汉长安最主要的宫阙。“长乐”意为长久快乐;“央”通“灾殃”的“殃”,“未央”意为远离灾祸——这都是当时常见的吉祥话。长乐宫在东,至西汉末年一直为太后和成年的太子所居。[3]未央宫在西,为皇帝处理政务与居住之所,与长乐宫相距一里。在太初元年(前104年)武帝扩建长安城西的建章宫并迁居过去之前,这里一直是帝国的权力中枢。
来人敢在长安夜行并要求进入权力中枢所在的未央宫,是因为手中持节。“节”代表皇帝权威,为长约八尺[4]的竹竿,顶端束有牦牛尾制成的节旄。[5]使臣出使“持节”,如张骞使大月氏,苏武使匈奴。武帝时,调动军队,出入宫禁也用节。把守未央宫门的公车司马令见来人持节,便开门将其放入。此人入宫后疾奔前殿北侧的椒房殿——那里是皇后所居之处——的长秋门,向守卫指名要见长御倚华。长御是皇后身边女官的名号,相当于皇帝身边的侍中。倚华是她的名字。
来人是太子舍人无且(jū),太子舍人是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的属官。无且这个名字不类汉时人,颇有战国遗风。荆轲刺秦王时,在大殿之上以药箱击荆轲,为秦王拔剑争得时间的御医就叫夏无且。
无且深夜入宫是奉太子之命,将白天发生的抓捕行动通过长御倚华向他的母后卫子夫紧急禀告。倚华之名在目前可见的史籍中仅此一见,不过在太子与皇后的关系中,她一定是个极重要的角色,否则无法解释班固为什么要在《汉书》中为一个传话的女官留下名姓。单从“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6]这句话,无法判断无且是把情况告诉倚华,由她转告皇后,还是由倚华带领无且当面向皇后报告。
不管是哪种情况,或许可以推断出两点:一是太子白天的行动事先并未与皇后商议;二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太子并无预案,想听取母亲的意见。母以子贵,但同样,母亦以子危,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皇后与太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除了白日捕杀四人之事,太子还通过无且向皇后说了什么?皇后的反应如何?她对后续如何应对有何意见?这些都是谋于密室,“出君之口,入君之耳”的事,统统不入史家的记载。我们只能通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推测这夜无且“具白皇后”的对话内容。
根据《汉书》的记载,无且禀报皇后并回报太子之后,太子准备放手大干一场:“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中厩有两种说法,或说其为存放皇后车马的马厩,或说其为天子内厩,[7]无论哪种说法,这些车马均属于未央宫。武帝不在的情况下,皇后便是未央宫的主人,即便太子手里有节,征发未央宫车马恐怕也要得到皇后首肯。由此可见,从抓捕天子的大臣升级为在京城动兵,是太子深夜和皇后商议后做出的决定。调用未央宫车马运送弓弩手只是一步,太子还调动了自己所居的长乐宫的卫士,并派人打开了长安储藏武器装备的武库。
车马、军士、兵器齐备,可以在京城采取军事行动了。
发兵之前,太子亲自到关押江充之处,大骂他:
赵虏!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8]
随后斩杀江充。
江充做了什么,太子对他如此痛恨,这般紧张忙乱之际还要当面骂他后才杀他?
杀江充之后,太子宣称:“江充反。”但如果只是为了镇压反贼,此时江充已经被杀,有同党之嫌的三人也已或死或逃,为何还要深夜动兵?
史书记载,太子动兵的宣言是“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9],然后太子就派自己的门客为将帅,率长乐卫士进攻丞相府——看来“奸臣”中还有丞相。
武库在未央宫东北,南边紧邻着丞相府,或许长乐卫士从武库取出兵器后,就乘中厩车马直奔丞相府了。丞相名叫刘屈氂,他听说太子起兵来攻相府,什么都顾不上收拾安排,仓促逃走,甚至将丞相的相印和绶带都遗弃在府中。[10]如此狼狈仓皇,真是“殊无大臣之体”。
从丞相的狼狈来看,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并无准备,为什么太子一起事就要把矛头对准他呢?丞相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如此无辜无备吗?
到现在为止,对太子来说,一切都很顺利,但天亮以后呢?
皇帝知道了
壬午日(七月初九)的白天,御史章赣带伤而逃,黄门苏文闻讯而逃。当夜丞相长史也“乘疾置”逃,三人都是奔向甘泉向武帝告变。[11]
武帝此时正以避暑的名义住在甘泉宫,关于他是什么时候得到长安生变的消息的,虽史无明载,但亦有蛛丝马迹;而他获得不同来源信息的时间与先后,逐步影响了他对整个事件的判断,从他的反应速度与强度,也能多少窥见他的心思。
按《三辅黄图》所载,甘泉宫“去长安三百里”。汉代1里为415米,那么长安到甘泉的汉驰道距离在120公里左右。考古发掘出的甘泉宫遗址在陕西淳化县甘泉山,若按今日道路,离汉长安城遗址约103公里。关中土地平坦,没有大的山谷,所以历史的道路与今日道路大致相同,《三辅黄图》所载应当无误。
三人中,丞相长史虽出发最晚,但他是“乘疾置”奔向甘泉宫的。“置”为官府沿道路所设的驿站,备有马和车,供传递公文的驿使换乘。疾置,就是采用最快的驿马换乘方式前进。当时,在不间断换人换马的情况下,驿使疾奔一昼夜的最快纪录是550里;[12]若在不换人且不顾马力极限的情况下,强悍的军人一夜行军可达200里。[13]在马镫尚未发明,仅靠人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的情况下,这是相当惊人的行进速度了。
丞相长史,此人姓甚名谁并没有记载,史家给予的待遇竟然不如皇后身边的女官倚华。不过这个职位相当于丞相的秘书长,秩千石,属于高级文官,想必年纪不小,身体也说不上多强悍,三百里的路程恐怕他拼了老命也得骑一天多。所以推断他可能是在七月初十的晚间抵达甘泉。
章赣与苏文二人比长史早走半天,采用什么交通方式不得而知,但一人有伤,一人是阉人,速度不应快于“乘疾置”的长史,苏文应是在七月初十的深夜或者七月十一日的白天见到武帝的。所以至迟在七月十一日,三人均已到达甘泉宫。
史籍只记录了苏文、长史与武帝的对话。从君臣对话来看,虽然长史先到,但作为外朝官,他要经过繁复的程序才能见到皇帝,苏文作为黄门,一到甘泉就能直接入宫,所以皇帝先接见的反是苏文。苏文将太子的作为定性为“无状”——悖逆无道的行为。[14]苏文出逃的时间早于长史,他所掌握的信息只是白天发生的事:太子要抓捕他们几人。武帝对此并不太当回事,太子面对那些直接针对他的举措感到恐惧,对江充、苏文等人又久怀忿恨,因此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他完全能够理解,不足为奇,一切仍在自己的掌握中。[15]武帝对此的应对是派出使者召太子来甘泉宫当面解释。
对苏文所报轻描淡写的反应,可证明此时武帝尚未及听到长史所报的信息。丞相长史见武帝当在苏文之后,可能在七月十一日白天,他带来了七月初九晚上发生的事情的信息:太子起兵,开武库,攻相府。比起抓捕几个臣子,这性质就变了。
但是长史应该隐瞒了丞相“挺身逃,亡其印绶”一事,所以武帝听完,问:“丞相何为?”丞相是外廷首长,节制百官。皇帝不在京城之时,按之前的惯例,诸事托付太子,现在太子为变,责任自然落在丞相身上。
长史的回答是:“丞相秘之,未敢发兵。”这明显是一个胡扯的理由,是为了掩盖丞相已逃的事实。武帝一听,自然大怒:“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在长安起兵攻打丞相府,这么大动静,丞相还要保什么密?他没有想到刘屈氂身为丞相,甚至会做出更荒谬的举动:跑了。现在的长安已经陷入了事实上的“无政府”状态。
长史带来的消息,使得武帝完全改变了昨晚对事情性质的判断:太子“子弄父兵”,控制了未央、长乐两宫,又进攻代表行政中枢的丞相府,其意已不在申冤与自保,看来是要篡位。
武帝雄才大略,数十年来杀伐决断,即便面对的是嫡出长子,也毫无迟疑。他立刻对长史说:“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周武王、管叔鲜、蔡叔度和周公旦都是同母兄弟,武王死后,管叔、蔡叔作乱,周公诛管叔,放逐蔡叔。丞相刘屈氂是武帝的庶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是皇帝的侄子、太子的堂兄弟,所以皇帝便用了周公诛管蔡这个典故。这是告诉刘屈氂,对太子不要顾忌,该杀就杀,该捕就捕。武帝又给丞相颁赐玺书,让长史速速返回长安带给丞相,传达具体指示:因为武库已经被太子控制,所以应尽快搜寻城中牛车作为盾牌遮蔽;不要与太子军短兵相接,避免士兵多有死伤;紧闭长安所有城门,不要放太子之党脱逃。[16]指示具体到了作战的技术细节,可见武帝心思之缜密;不让任何反叛者逃脱,可见武帝决心之坚定。
皇权不容任何人觊觎,即便是法定的继任者。
下达完指示,长史应该是立即“乘疾置”赶回长安,寻找丞相,传达旨意,组织抵抗。他如果足够快,应在七月十二日深夜或者十三日凌晨赶到长安。
长安的消息在长史之后源源不断地传到甘泉宫,武帝一直在关注事态的进展。太子起事后,通告在京百官:皇帝有病,被困在甘泉宫,与外界不通音讯,怀疑已被奸臣所控制,奸臣借此图谋作乱。[17]他宣称,自己的行动是除奸臣,清君侧,救天子,想以此为自己的行动正名,争取朝廷官员的合作。武帝收到这个信息之后,毫不迟疑,针锋相对,立刻从甘泉宫起驾,奔赴长安,入居长安城西的建章宫。他以此行动向长安官民宣示:朕在此,朕很清醒,未被任何人控制,太子的行为是反对朕的行为,是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武帝是在十一日接见长史之后得知太子宣言之事,那么乘车至长安大致需要两日,他应当在十三日晚一些时候抵达建章宫,在路上这两天,武帝应该充分地思考了应对之策以及会引发的各种政治后果。从事后来看,他已决意彻底地消灭太子及他背后的卫氏外戚的力量。途中,他不断向长安派出使者,发布指令。丞相长史在这两天里也找到了丞相,稳住了阵脚,刘屈氂在武帝抵达长安的第一时间入建章宫拜见武帝,听取指示。
十三日这天,武帝以城西建章宫为指挥部,太子以城东长乐宫为指挥部,父子就此开始正面对决。
争先手
从进攻丞相府之后到皇帝回到长安之前,七月十日至十二日这三天,关于太子一方的行动记载不多,阵仗拉得这么大,他们必定不会无所作为。但是目前能看到的,可能发生在这三天里的唯一记载,是夺取京城驻军的控制权。看来他和他的谋士们非常清楚“今上”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他们的作为必然会招致什么样的反应,没有其他可能性。所以,决战开始之前,争得更多的军队控制权就是争得博弈的先手。
太子首先盯上了长安城内的囚、徒、奴。所谓囚,是因罪被关押在监牢的犯人;所谓徒,是有罪而被发配到官府工坊里做工的犯人;此外还有一种是因罪没入官府的奴隶,称为奴。长安各官署里有大量的囚、徒、奴,太子派遣使者伪造皇帝命令,以赦免他们的罪行为条件,将这些人征召成军,以武库的武器装备他们,由太子少傅石德和门客张光等人为将分别率领。这种做法有先例可循,韩信以淮阴侯困居长安时,他的门客栾说的弟弟向吕后告发,说韩信密谋矫诏发“诸官徒奴”响应在代地造反的陈豨。[18]这件事很可能是吕后制造的冤案,但没想到她的创意在百年后被玄孙刘据实际运用。
而纵观京畿防卫体系,太子能争取的军队寥寥可数。京畿的防卫体系由内向外可分为四个系统。
最内层是省中,即皇家的生活区,俗称后宫,其宿卫由宦者令(后改称黄门令)执掌,管理门禁出入,没有实际战斗力。
第二层是殿中的宿卫。长乐、未央、建章诸宫之内有一组组相对独立的建筑群:或称殿,如未央宫内皇后所居椒房殿;或称宫,如长乐宫内太后所居长信宫。这些区域之内,省中之外统称殿中。[19]其防卫由光禄勋掌管,属下诸郎官秩比三百石至比六百石不等,通常约有千人。汉代的“郎”主要吸纳一定级别官员的子弟,在皇帝身边服务,由皇帝甄选,作为日后的候补官员。也有地方选举或自荐而被皇上看中的人士,如东方朔、公孙弘,被武帝接见后授为郎。甚至还有花钱获取资格的,称“赀选”,如司马相如。[20]依汉制,除议郎从事纯粹的文职工作之外,其他的郎官都轮流执戟值班,皇帝在宫中时则守卫诸殿门户,皇帝出行时则充车马仪仗。[21]他们的职能更多的是服务与仪仗,也没有多大的战斗力。
武帝登基后,这支队伍增加了期门、羽林两支。武帝刚即位时,只是十几岁的青年,精力充沛,天性好动,经常微服出行,挑选郎官中的武骑常侍以及从陇西、北地等边地选出的善骑射的待诏良家子,在殿门约期会齐,一起呼啸而行。他们逐渐发展成一支固定的侍卫队伍,多至千人,名曰期门。太初元年(前104)二月,武帝下令修建建章宫,建成后武帝移居此处,建章宫代替未央宫成为帝国新的权力中心。同年,武帝又组建建章营骑,作为建章宫的宿卫部队,后改名羽林骑,人数在两千人左右。之所以称为羽林,一种说法是取其驰骑“如羽之疾”,人数“如林之多”之意;一种说法是“羽”意为王者羽翼。羽林骑中有一部分叫“羽林孤儿”,他们是武帝多年征伐中战死沙场的士卒的子孙,由羽林收养,教以武艺。
据《汉书·地理志下》载:“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这六郡指的是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这些地方都迫近匈奴,当地人常年修习战备,民风彪悍,崇尚射猎,在对匈奴的战斗中出了很多名将。因此这两支队伍的战斗力很强。但期门是跟随皇帝出行的,羽林是皇帝所居建章宫的卫士,太子都无法掌握。不仅如此,他们还很可能随武帝从甘泉回到了建章,成为剿灭太子的力量。
第三层宿卫叫“宫门卫屯兵”,守卫殿外宫内。建章宫未立之时,长安的权力核心在未央宫,因未央宫在长安城内的南部,故称宿卫未央的屯兵为南军。此外,还有长乐、建章、甘泉三宫的宫门卫屯兵,也是南军的一部分,归卫尉掌管。南军卫士由各郡服兵役的士卒到京服役一年,轮流调换组成。武帝时,南军总数约万人。[22]
建章、甘泉二宫的卫屯兵太子自然调动不了,可是未央宫的屯兵他也没能调动,从可见的记载来看,除了中都官囚徒,太子只调动了长乐宫的卫士,力量相当薄弱。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最后一支力量:北军。
皇帝与太子之间争先手的生死对决,就围绕北军的掌控权展开了。
北军在汉初时由中尉统领,最初是征召内史地区(长安周边的左内史、右内史、主爵中尉管辖之地,武帝时改为三辅)的骑士组成,因官署在未央宫北而称北军,本职为负责京城及京畿地区的治安。武帝时,改中尉为执金吾,执金吾不再掌北军,北军由新增设的八校尉各自统率,兵源也有所变化。[23]北军常年参加对外征伐,实力最为强大。其中有三支部队由归顺的匈奴及西域战士组成,称为胡骑,分别设置长水、宣曲、胡骑三校尉统领。[24]宣曲校尉驻于长安西南,长水校尉驻于长安东南,胡骑校尉驻于长安北方,三校尉互为掎角,如长安有变,这些胡骑是重要的镇抚力量。
既然如此,太子下一步的行动便是夺取京城周边的胡骑。于是他派长安监狱中一个名叫如侯的囚犯,持节去调动长水及宣曲二校尉的胡骑为己所用。(由于胡骑校尉“不常置”,或许此时没有设立胡骑校尉,故而史书没有提及太子派如侯前往调动胡骑校尉。)如侯这个人想必也有传奇的故事,太子怎么会认识一个囚犯,又如何相信他能将兵?而且他的名字和无且一样,不像汉代常见的名字,更像是从战国穿越而来的游侠、刺客。
然而更多的细节我们已无从得知,因为如侯的行动失败了。本来,如侯差一点儿就成功了,长水、宣曲的胡骑已经全副武装,集结完毕了。就在此时,武帝的使者马通赶到,大呼:“节有诈,勿听也!”
马通的出现,说明皇帝与太子不谋而合,也想到了北军。
北军除一部分驻在长安城中外,其余部分,特别是八校尉所部,均驻于城外三辅地区,皇帝定会派出使者征发他们。马通能碰上驻于长安东南和西南的长水、宣曲两校尉被如侯调动的事,说明他应当就是征发长安南部各校尉的使者。
马通能及时赶到,说明控制北军是皇帝首先发布的命令之一。
在太子行动的同时,皇帝也发布了一系列的命令。至于这些命令是他到达建章宫后发出的,还是在路上,坐在车里一边思考一边发布,由快骑送到长安的,不能清楚地分辨,不过差别也就在一天左右。
皇帝派侍郎马通入长安这道命令,发布的时间不能确认,但可以推测它下达于皇帝到达建章宫前。因为如果马通是随皇帝到达建章宫之后才被派出使,此时皇帝抵达建章宫的消息应该已在长安传开了,如侯已经没有机会矫诏了。所以命令包括马通在内的诸使控制北军,应当是皇帝在抵达长安前做出的决定。
马通应当是在此之前随丞相长史乘疾置入京,赶到长安的时间当在七月十二日深夜或者十三日凌晨。而如侯集合胡骑发生在白天的可能性较大,马通得到讯息,做出反应也需要一定时间,所以此事最早只能发生在十三日清晨。除此之外,还应另有使者征发其余队伍,因为没有发生如侯这样的事件,史书便未作记载。
于是马通立刻告知长水、宣曲校尉,如侯所持之节有诈,不要听从调遣,两相比较,由侍郎而非长安囚传递的诏书肯定更真实,两校尉服从了马通,如侯见事败试图逃走,但被捕,之后被斩杀。随着日后太子的彻底失败,关于如侯、无且的历史记载统统被销毁,被遗忘,只是雪泥鸿爪般地留下了两个名字和十几个字的线索。
马通随即率领这些胡骑进入长安城内,攻打太子。他还调发了水衡都尉属下的楫棹士,交给大鸿胪商丘成指挥。[25]
水衡都尉主管河泽众多的上林苑,他属下的楫棹令、丞负责管理船舶,划船的壮士叫楫棹士,人数或有数百;大鸿胪一职原为典客,在太初元年(前104年)改为此名,负责在朝会时主持礼仪。马通能想到调发划船之士作战,并把他们交给负责典礼的大鸿胪指挥,不知是来自武帝事先的部署还是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而有意思的是,马通的哥哥与江充素来交好,[26]武帝派此人前往长安,或许也别有深意。
皇帝还唯恐这些兵卒不够,又下诏征发三辅近县兵,由丞相兼主帅,中二千石官员分别统率。中二千石是九卿级别的高级官员,由他们统率京畿附近的各支军队,这无疑说明随着皇帝抵达长安,之前太子宣言引起的种种惶惑已经消失,事情的性质已不是太子所言的“除奸臣,清君侧”,而是父子相争。官员们迅速投向皇帝一边,到建章宫报到。调动北军之外,还特意再征发邻近京畿各县的驻军,说明皇帝意在以绝对优势,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太子之乱,毕竟是首都长安,不安定的时间稍长就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
接下来的举措是澄清调动军队的号令。汉朝立国之时,以羽檄调动军队,高祖曾说:“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檄是长一尺二寸的木简,在其上书写命令征召军队,如有加急的事就粘上鸟的羽毛,表示要急速送到,如鸟飞之疾。[27]文帝二年(前178年)时,开始用铜质的虎符或竹质的令箭(竹使符)向天下郡国的郡守、国相调军。[28]武帝时,才开始用“节”征调军队。太子的一系列矫诏举动都是依靠他手里掌握的“节”,夜入未央宫,发长乐卫士及武库兵,发长水、宣曲胡骑都是如此。武帝抵达长安后再以同样的“节”发布命令,势必引起混乱。本来“节”是纯红色的,现在皇帝下令将牦牛尾做的节旄改为黄色,以和太子的相区别。[29]
但是太子还在努力让手中的“节”发挥作用,和父亲做最后的一搏。
血流入沟
七月十三日白天,未央宫北,北军军营南门外。
此时,如侯的行动已经失败,北军中屯驻城外的胡骑已为皇帝掌控,太子能争取的只有京城内五校尉统辖的诸军。统领五校尉的,是直属皇帝的监北军使者。[30]太子需要他的支持。
此时的监北军使者是任安,司马迁给他写过一封信,后世题为《报任安书》,让他在历史上的知名度远超过他应有的地位。
太子亲自来到北军军营南门外,这里与未央宫北门相对。他站立在车上召唤监军使任安。任安从军营出来,太子颁给他符节,令他发兵助己。任安跪拜领受了“节”,这本意味着任安接受了命令,但是他回营之后,既不从命发兵,也不指出这是矫诏,发兵平乱,捉拿太子,而是闭门不出,独留太子在营门外等待。
任安与太子是有关系的。他本是大将军卫青的门客,武帝让卫青推荐一些门客给朝廷选拔任用,最后选出两人,任安就是其中之一。[31]而大将军卫青是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太子的舅舅,死于十五年前。
太子站在车上,等待在北军南门外,他对受节的任安满怀期待,不知道站立了多久才意识到任安并无意助他,黯然引兵离开。现在他掌握的只有长乐宫卫士与诸官囚徒奴,长安再没有其他力量可为他用,于是他“驱四市人凡数万众”作战。市是市场,也就是说,太子驱使长安市场中的商人来为他作战。[32]
按现在的思维,商人和士兵是完全拉不上关系的两类人,可是汉代的制度,凡有大的征伐,常备军队不足用时,就要征发七种人从军,叫“七科谪”。“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籍七,凡七科。”[33]“吏有罪”是犯了罪的吏,让他们上战场将功赎罪。“亡命”是因各种原因脱离户籍的游民,“赘婿”是上门入赘的女婿,这两者被认为破坏了当时的社会管理秩序和道德观念,因而受歧视,[34]征发从军是对他们的一种惩罚。“贾人”是坐贩,“市籍”是当时对集市贾人的户籍管理方式,他们的生活和交易都在城市指定的“市”中进行。[35]在重农抑商的时代,商业受到歧视,曾经有市籍,或者父母、祖父母有市籍的人都要被征发从军。
“吏有罪”者应该已经在诸官囚徒奴中了,“亡命”“赘婿”一时都不好找,而有市籍者有户籍可查,且大都居住在长安市场中,征发容易,所以太子想到了这批人,长安四市中竟有数万商贾,可见其平日的繁华。
太子“驱赶”这些人行军至长乐宫西阙下,在此遭遇重整旗鼓的丞相军队。因为此时形势已经明朗,民间都已传开“太子反”,因此再没有官吏依附太子,被迫作战的市人也动摇逃脱,而丞相一方的援兵却源源不断地开到。双方在长安巷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长安街道两侧的排水沟中汇成洪流。
七月庚寅(十七日),太子军败,此夜,太子南奔覆盎门。[36]覆盎门又名杜门,是长安城南墙东头的第一座城门,紧邻长乐宫,说明太子这几日坐镇长乐宫指挥,在接到形势已无可挽回的消息后,便欲由此出走。长安诸城门由北军把守,并不在太子的控制中,皇帝也已发布诏令“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但是,太子还是得出长安。监守此门的是司直田仁,他就是当年与任安一起被卫青从门客中选出推荐给朝廷的另一人。
从壬午至庚寅,共九日。到底是什么,让父子反目,长安地覆天翻?
注释
[1]《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索隐》引《汉旧仪》:“宿卫郎官分五夜谁呵,呵夜行者谁也。”
[2]《汉书》卷九三《佞幸传·石显》:“显尝使至诸官,有所征发,显先自白:‘恐后漏尽宫门闭,请使诏吏开门。’上许之。”石显贵为中书令,亦是汉元帝的幸臣,也须有特诏方可在夜间入宫。
[3]关于太子宫的位置,详参宋杰:《两汉时期的太子宫》,《南都学坛》,2019年第3期。
[4]汉代1尺约23厘米。
[5]《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注引《汉官仪》:“节,所以为信也,以竹为之,柄长八尺,以旄牛尾为其眊三重。”
[6]《汉书》卷六三《武五子传·戾太子据》。
[7]《汉书》卷六三《武五子传·戾太子据》颜师古注:“中厩,皇后车马所在也。”《资治通鉴》卷二二,征和二年胡三省注:“余谓中厩者,天子之内厩也。秦二世时,公子高曰:‘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非专主皇后车马也。”
[8]《汉书》卷四五《江充传》。
[9]《汉书》卷六六《刘屈氂传》。
[10]《汉书》卷六六《刘屈氂传》:“戾太子为江充所谮,杀充,发兵入丞相府,屈氂挺身逃,亡其印绶。”颜师古注:“挺,引也。独引身而逃难,故失印绶也。”
[11]《资治通鉴》载,丞相“使长史乘疾置以闻”,即刘屈氂逃走前派丞相长史去甘泉向武帝汇报。而《汉书》无“使”字,意为这是长史的自发行为,更显丞相逃走时之慌乱。
[12]据《汉书·酷吏传·王温舒》,王温舒任河内郡太守后,为了加快呈报死刑的速度,“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奏行不过二日”。河内到长安一千一百里左右,自己出钱买五十匹马配置在沿途的置,保证快速换乘,两日可达。高敏:《秦汉邮传制度考略》,《历史研究》,1985年第3期。
[13]元狩四年(前119年)漠北之战中,卫青的骑兵追击匈奴单于,一夜约行200里。见《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大将军军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迟明,行二百余里……”
[14]《资治通鉴》卷二二,征和二年:“苏文迸走,得亡归甘泉,说太子无状。”
[15]《资治通鉴》卷二二,征和二年:“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
[16]《资治通鉴》卷二二,征和二年:“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17]《资治通鉴》卷二二,征和二年:“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
[18]《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索隐》言,也有说法为谢公举报。
[19]陈苏镇:《汉未央宫“殿中”考》,《文史》,2016年第2期。
[20]关于汉代郎官的选任制度,可参见赵晓优:《西汉郎官制度的形成》,《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S1期。成祖明:《郎官制度与汉代儒学》,《史学集刊》,2009年第3期。
[21]《后汉书·百官志二》:“凡郎官皆主更直执戟,宿卫诸殿门,出充车骑,唯议郎不在直中。”
[22]《汉书》卷六《武帝纪》:建元元年(前140年)“秋七月,诏曰:‘卫士转置送迎二万人,其省万人。罢苑马,以赐贫民。’”。
[23]臧知非:《战国秦汉行政、兵制与边防》,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7—159页。
[24]《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中列举八校尉为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其中胡骑校尉不常置,故也有七校尉之说。其中“长水校尉掌长水宣曲胡骑”,然而近世学者从出土汉简中找到了新的证据,证明尚有宣曲校尉一职,负责统领宣曲胡骑。参见马智全:《肩水金关汉简中的“宣曲校尉”》,《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7期。
[25]《汉书》卷六六《刘屈氂传》:“太子……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侍郎莽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辑濯士,以予大鸿胪商丘成。”
[26]《汉书》卷六八《金日磾传》:“初,莽何罗与江充相善,及充败卫太子,何罗弟通用诛太子时力战得封。”
[27]《汉书》卷一下《高帝纪》。
[28]《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
[29]《汉书》卷六六《刘屈氂传》:“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
[30]武帝后期,统领北军及诸校尉的,主要是监军使者。见邹本涛:《西汉南北军考辨》,《中国史研究》,1988年第1期。
[31]《史记》卷一〇四《田叔列传》。
[32]《资治通鉴》卷二二,征和二年:“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护北军使者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万众。”
[33]《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正义》。
[34]某种程度上说,赘婿是一种以劳动偿还债务的奴隶,故而受到歧视。参见[日]仁井田陞:《汉魏六朝债权的担保》,《东洋学报》,21:1,1933年。
[35]陆建伟:《秦汉时期市籍制度初探》,《中国经济史研究》,1999年第4期。
[36]《汉书》卷六六《刘屈氂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