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励耘学刊(2020年第1辑/总第31辑)
-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
- 18835字
- 2025-04-08 19:39:17
从欧阳修论小序看宋代新《诗》学的内在张力[1]
成玮[2]
摘要:欧阳修《诗本义》对《毛诗》小序,整体上仍保持尊崇态度,但对具体篇目的反诘已为数不少。欧氏之后,北宋斥小序者多有,对单篇小序从局部否定,发展到整体否定,论证角度也大体齐备。南宋去小序之风虽盛,但只是抉出小序背后的构造原理,新创寥寥。北宋《诗》学的历史地位,似应给予更充分重视。仅在文本层面纠弹小序,其他书证,可信度有所不足;诗作正文,时而又索解为难,故诠释诗篇,仍不免求助小序。宋人说《诗》,可以尽去毛传、郑笺、孔疏而未能尽去小序,根本原因在此。这也是传统《诗》学始终未能突破的界限。
关键词:欧阳修 《诗本义》 宋代 小序
欧阳修《诗本义》排弃汉唐注疏,是宋代《诗》学史上开风气的著作。《四库提要》卷一五此书条下称:“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俱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3]欧氏不仅疵议毛传、郑笺,对《诗序》也非寸步不离。但如论者所言,态度有别:“疑《序》而未为激烈,斥毛、郑不遗余力。”[4]因此学界聚焦点,多在《诗本义》与传、笺的关系。关于此著如何处置《诗序》,虽偶有讨论[5],尚可进一步细化;关于由此显露的诠释问题及其学术史内涵,也较少探究。本文围绕这两方面试做考察。
一 年代与文本证据:欧阳修论《诗》小序
欧阳修对小序的基本态度,见之如下论述:
今考《毛诗》诸序,与孟子说《诗》多合,故吾于《诗》,常以序为证也;至其时有小失,随而正之。惟《周南》《召南》,失者类多,吾固已论之矣,学者可以察焉。[6]
他一边提出《诗序》“非子夏之作”[7],将小序时代从孔子门生那里,下移到“孟子之后的战国时期”[8];一边又以与《孟子》所解多合为由,重新肯定了小序的证据价值。之所以悬孟子为判准,系因“孟子去《诗》世近而最善言《诗》”[9]。善解《诗》义与否,只是主观判断;离《诗》时间较近,却是客观因素。事实上,欧阳修拣择昔人《诗》说,年代在前者优先乃一贯原则,不仅谈小序为然。《小雅》中《小旻》《小宛》两篇,毛传以为刺周幽王,郑笺以为刺周厉王。[10]欧氏弃郑而取毛,并申明个中缘故:“毛氏当汉初兴,去《诗》犹近,后二百年而郑氏出。使其说可据而推理为得,从之可矣。若其说无据而推理不然,又以似是之疑为必然之论,则吾不得不舍郑而从毛也。”[11]在毛、郑之间,同样因时序在先,而更倾向于毛传。[12]这一立场,甚至贯穿于个别名物之解释。《诗本义》卷二论《邶风·匏有苦叶》,采《左传》载叔孙穆子赋诗之义[13],以苦匏为渡水之具,且说:“《春秋》《国语》所载诸侯大夫赋《诗》,多不用《诗》本义,第略取一章或一句,假借其言以苟通其意,如《鹊巢》《黍苗》之类,故皆不可引以为《诗》之证,至于鸟兽草木诸物,常用于人者,则不应缪妄。苦匏为物,当毛、郑未说《诗》之前,其说如此。若穆子去《诗》时近,不应缪妄也。”[14]明知春秋时人诵《诗》,多断章取义,而释名物仍引为凭据,理由无非去《诗》未远。可知时代先后,确是他考量的要点。
还有一则公案,也与此有关。《诗本义》卷二论《召南·驺虞》,释驺为驺囿、虞为虞官。欧阳修《新五代史》复畅言之:“驺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诗》曰:‘吁嗟乎驺虞!’贾谊以谓驺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当谊之时,其说如此,然则以之为兽者,其出于近世之说乎?”[15]释驺虞为兽,实出毛传。[16]王观国就“出于近世”一点,反驳欧氏,谓毛亨“与贾谊同时人也”,不当专信贾氏。王楙又遍举署名姜太公《六韬》、司马相如《封禅书》、刘安《淮南子》等作以驺虞为兽之证,谓:“太公在毛、郑之前;相如、淮南王与毛公同时,在郑之前。其言亦尔,安得不信乎?”[17]二王攻讦之所,皆在年代前后,足见欧氏对诸家时序特为关心,在南宋已声名广播。
要之,依欧阳修之见,说《诗》者自孟子起,效力呈一递减序列:孟子→小序→毛传→郑笺。他对各环节的态度随之而异。论者多注意到,他颇回护小序,兹与毛、郑做一比较。《诗本义》卷九论《小雅·白华》:“又序言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虽为两事,而其实一也。盖妾子为孽,妻子为宗,既升妾为妻,则自然其孽子为嫡矣。今考诗但述妻妾之事,而无及嫡庶之语,乃作序者因言及之耳。”[18]诗中既未提及庶子为宗之事,小序“以孽代宗”一语便无着落。欧阳修弥合小序与正文的裂痕,以为妾夺妻位,自然导致庶夺嫡位,小序由前者推言及后者,固无不可。而卷五论《陈风·衡门》,则说:“自‘泌之洋洋’以下,郑解为任用贤人,则诗无明文。大抵毛、郑之失在于穿凿,皆此类也。”[19]他释此节命意:“泌水洋洋,然若阅之而乐,则亦可以忘饥。言陈国虽小,若有意于立事,则亦可以为政。”郑笺同样于诗无征,可自诗之为政推言及郑氏之任贤,又同样水到渠成,他却对郑笺此说——以及此说所代表的“毛、郑之失”——一概弃去,绝无宽假,态度宽严迥异。从这里益可看到,出现时代较早,给小序带来的特殊保护。
此外,论者多已察觉,欧阳修《诗》学见解,前后有所变化。[20]其实关于小序,也是如此。《问进士策题五道》其一,有“子夏序《诗》”[21]等语,初无疑《序》之意。这五道策问,撰年不明,但不妨略做排序。欧氏约写于景祐四年(1037)的《诗解统序》,公然批评毛传、郑笺:“不合于经者亦不为少,或失于疏略,或失于谬妄。”[22]而是年之前,他官职未显,不可能主持进士考试。换言之,在他开始排击毛、郑之后,有段日子依然信任《诗序》。对小序的疑惑,是随研索进展,逐渐逼出来的。这应该是他攻小序不若攻毛、郑之苛的又一原因。
欧阳修称小序“惟《周南》《召南》,失者类多”,根本原因在于,整体诠释取向不同。他视“二《南》”为“周衰之作”[23],旨在刺讥;小序则多视之为西周盛期作品,旨在颂美。而谛观具体篇章,这部分也未尝尽废小序。《诗本义》卷一论《周南》中《樛木》《汉广》两篇可证。卷二论《召南·草虫》,甚至说毛、郑之误,恰因“不以序意求诗义”所致。[24]反过来,在“二《南》”之外,抹倒整篇小序处又间或有之,不止纠其“小失”而已。在他,废去小序必出于不得已。然则其理由何在?
《诗本义》卷八论《小雅·何人斯》:“古诗之体,意深则言缓,理胜而文简。然求其义者,务推其意、理。及其得也,必因其言、据其文以为说,舍此则为臆说矣。”[25]这里“意”指内容;“义”指用意,即美刺之类。二者当就“文”与“理”求之。故欧阳修标举的解诗要素,在此只得正文、道理两项。卷一斥小序:“不惟怪妄不经,且与诗意不类。”[26]前句据道理而言,后句据正文而言,分别对应两者,即可为例。另外,对勘各篇小序,发见彼此抵牾之迹;旁参《诗》《书》《史记》等书记载,揭出小序不符史实之处,也是他采用的办法。[27]这与其解《诗》的一般策略,大致相当[28];或者说,即其解《诗》策略之一体现。值得一提的是,欧阳修极少单据道理便下断语,往往与细绎正文或比对载籍相结合,如卷二论《召南·鹊巢》:“据诗,但言‘维鸠居之’,而序言‘德如鸤鸠,乃可以配’,郑氏因谓‘鸤鸠有均一之德’。以今物理考之,失自序始,而郑氏又增之尔。”[29]凭据一在物理,即后文所说“鹊鸠异巢,类不能作配也”;另一则在正文始终未道两鸟相配之事,不支持小序说法。又如卷七释《小雅·节南山》:“作诗序者,见其卒章有‘家父作诵’之言,遂以为此诗,家父所作,此其失也。……诗言民畏其上,不敢戏谈,岂有作诗之人,极斥其君臣过恶,极陈其乱亡之状,而自道其名字,又显言我究穷王之致乱之由?与不敢戏谈之义顿乖,此不近人情之甚者。又自称其字曰‘家父’。案《春秋》桓十五年,‘天王使家父来求车’,距幽王卒之年,七十五岁矣。然则幽王之时所谓‘家父’者,不知为何人也。”[30]既衡之以情理,显扬君过,不会坦然自表名字;又证之以《春秋》,当周幽王时,史上所知那位“家父”尚未出世。双管齐下,攻去小序。其论证,主要仍依赖各类文本证据。其中,诗篇正文较其他典籍记载更其重要。[31]
综上所述,欧阳修因时序较前,而整体肯定小序;又据诗篇正文及其他文献,而个别否定小序。其间蕴含的种种张力,留待第四节再论。
二 从局部到整体:欧阳修之后的北宋斥小序风气
就现存文献看,欧阳修同时代,说《诗》摒弃传注者不乏其人,疑小序者却寥寥无几。如周尧卿“考经指归,而见毛、郑之得失”,对小序的态度,可惜无从考见。[32]又如姚辟。欧氏嘉祐六年(1061)致焦千之一函交代:“姚辟《诗说》,请试看,有长处签出示及,为无工夫细看故也。”[33]由是观之,《诗本义》之作,曾参考友朋著述,或有采撷。姚氏《诗说》已佚,内容难详。不过欧阳修致他一函,称道其纠驳《礼记》经文甚确。[34]《获麟赠姚辟先辈》又说:“世已无孔子,获麟意谁知。我尝为之说,闻者未免非。而子独曰然,有如埙应篪。”[35]孔子撰《春秋》,绝笔于获麟,系《公羊传》及《左传》杜预注的说法[36],知姚氏还同他一道,反对《春秋》传注。疑经疑传,殆为前者治经之常态。以此推想,其《诗说》当多有攻诘传疏处,可惜对小序有何理会,也无从考见了。欧阳修畏友刘敞(1019~1068),时时不取毛传、郑笺,于《诗序》虽“间亦驳之”[37],偶然一条罢了[38],总体而言,仍维护着《诗序》权威。他说:
子夏《诗》序云:“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然则诸《国风》,其言正义善、事合于道者,皆正《风》也。其有刺讥怨讽者,乃变《风》也。亦犹二《雅》,文、武、成、康为正《雅》,言幽、厉为变《雅》矣。今说者皆断《周南》《召南》为正风,自《邶》以下为变风,遂令《淇奥》《缁衣》与《南山》《北门》同列,非夫子之意,子夏之指。[39]
在此,《诗序》为子夏作,且见出孔子原意,地位自然无可撼动。欧阳修大量质疑小序,在当日近乎空谷足音。
然而稍后,对小序的怀疑便日益萌生。本节与下节,扣住三项论题加以探索:第一,小序作者是谁?第二,缘何否定小序?第三,弃置小序后,怎样构造新解读?三者又常缠绕在一起,难以剖分。
首先值得注目的,是王安石(1021~1086)、苏辙(1039~1112)、程颐(1033~1107)三家。王安石不从毛诗、郑笺,人所习知[40],对小序却亦步亦趋。[41]他也怀疑子夏未著《诗序》,不过策略是更向上追溯,“推到孔子、子夏之前”[42]。王氏写道:“然传以为子夏,臣窃疑之。《诗》上及于文王、高宗、成汤,……方其作时,无义以示后世,则虽孔子亦不可得而知,况于子夏乎?”于是另辟蹊径,称“《诗序》是国史撰作”[43]。孔子、子夏晚于《诗》,《诗序》倘出自他们手笔,能否照见原义,令人不能无疑。不若据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一语[44],系在对诗作同时负辑录之责的史官名下。这样,反而进一步巩固了《诗序》的信用。
苏辙不取子夏序《诗》说,他的贡献在于,首次提出史传书证。《后汉书》卷七九下《儒林列传下》载:“后汉有九江谢曼卿,善《毛诗》,又为之训。”“(卫)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一》载:“先儒相承,谓之《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敬仲(卫宏)又加润益。”[45]苏氏《诗集传》引两书,以证小序“皆毛氏之学而卫宏之所集录也”[46]。欧阳修已看见卫宏作《序》说,但只道:“《诗》之序,不著其名氏,安得而知之乎?”[47]以不可知的态度了之。苏辙则引以为据,直指系卫宏所撰。不过他承认,小序保留了若干“古说”,故弃其余而独取其首句。[48]
小序仅取首句的做法,通常认为,发端于唐代成伯玙。[49]他的理据有二:一是《诗》中六首有题无诗,小序皆仅一句,别无他说,乃因正文佚失,后人“无由得措其辞也”;类推其他小序,首句而外,当也为后人续补。二是《周颂·丝衣》小序:“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之尸也。’”高子为战国时人,在子夏之后,“子夏无为取引一句之下”[50]。后一说孔颖达疏已揭出:“子夏作序,则唯此一句而已。后世有高子者,别论他事,……有人著之。”[51]相比孔疏,成氏是将关于局部篇目小序的结论,推扩到了全书。苏辙与之说同而理异,主要细察单篇小序内部罅隙,“从《小序》首句和余句在语言、内容及逻辑思维方面的不同,找到了划分依据”[52]。正面探求《诗》义,则大致自正文、道理、史证三方面立论。[53]苏氏解释正文,力去迂回之说。其《诗集传》卷一二论《小雅·裳裳者华》:“《毛诗》之叙曰:‘古之仕者世禄,小人在位则谗谄并进,弃贤者之类,绝功臣之世。’原其所以为是说者,不过以诗之‘乘其四骆’为守其先人之禄位,‘是以似之’为嗣其先祖,其说盖劳苦而不明如此。”“劳苦”即迂曲之谓。他改释“乘其四骆”为乘坐大骆,“言亦不失盛也”;改释“是以似之”为内充实而外发于容貌,“睟然其似之矣”,直截了当。[54]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在苏辙意中,《诗》乃“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未必语皆合道,“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55]。这为《诗》的局部解读放宽了尺度。
程颐在此问题上的观点,像是王安石与苏辙的综合。《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伊川先生语四》录其说。刘安节问:“《诗·小序》何人作?”答:“《(大)序》中分明言‘国史明乎得失之迹’。盖国史得诗于采诗之官,故知其得失之迹。……使当时无小序,虽圣人亦辨不得。”依此则小序为国史所写,与诗作同时,早于孔子,这和王安石同一声口。小序之可信,似乎无可置疑,孰料不尽然。又问:“圣人删《诗》时,曾删改小序否?”答:“有害义理处,也须删改。今之《诗序》却煞错乱,有后人附之者。”[56]国史述其事,孔子审其理,经过两道程序,小序当绝无违牾,可是程颐又用“有后人附之者”,削弱了其效用。着一“煞”字,言下之意,错乱还不少。后来他进而认定:“史氏得《诗》,必载其事,然后其义可知,今小序之首是也。其下则说《诗》者之辞也。”[57]对小序大幅裁汰,惟取首句,其余均表怀疑,又投向了苏辙一方。
程氏与王安石、苏辙皆不相能,而说《诗》立场不自主地,由王氏向苏氏推移,足窥《诗》学发展至此,已断非汉唐注疏所能笼罩;小序与正文的不协调,也愈来愈展露尽致。
后来朱熹说苏辙:“他虽不取(小序)下面言语,留了上一句,便是病根。”[58]待到下一代,晁说之(1059~1129)便弥补了这个缺憾。其《诗之序论二》引韩愈语:“子夏不序《诗》之道有三焉:不智,一也;暴中冓之私,《春秋》所不明不道,二也;诸侯犹世,不敢以云,三也。”[59]此说今不载于韩《集》,而首见于晁氏称引,关注点在小序未合儒家之教。晁说之此文从之,主要从儒教角度,全面否定子夏作小序说。这是道理层面的论据。除这点外,证小序之非的理由,尚有多条,《诗之序论一》说岐下石鼓刻有逸《诗》,前无小序,可知“作诗者不必有序”;《诗之序论三》征引上述《后汉书》与《隋书》两则记载,以后者所言为近是。[60]这是传承层面的论据。后一篇又说小序“多骈蔓不纯之语,亦似非出于一手故也”[61]。这是来自小序内部的疑点。《诗之序论四》又举孟子、荀子、《左传》以讫贾谊、刘向,无一言及于《诗序》,以明“《序》之作晚矣”[62]。这是其他文献方面的论据。攻小序之多方,态度之彻底,驾苏辙、程颐而上之,前无伦比。以往学界对于北宋新《诗》学的历史地位,估计不足。譬如说:“继欧阳修而起的反《序》先锋应是郑樵”[63],似乎北宋人多只反毛诗、郑笺,上及《诗序》者为数甚少。实则当时疑小序者,非但不乏其人,且论证角度已大体齐备。就此观之,关于北宋新《诗》学的重要性,理应给予更高评价。
三 从观点到原理:南宋斥小序风气的发展
南宋自郑樵(1104~1162)以降,驳小序者层出不穷,人所周知。就作者问题言,论据拓展无多,论证略有翻新。郑樵思力刻深,不仅指摘旧说,而且努力寻绎旧说产生背后的根源。他问道:“设若有子夏所传之《序》,因何齐、鲁间先出,学者却不传,返出于赵也?《序》既晚出于赵,于何处而传此学?”[64]三家《诗》早于《毛诗》,而未冠有小序,惟后者有之,可知小序晚出,非子夏之学。依旧从传承层面立论,与晁说之取径相近,只是具体论证各别。但是他并未止步,更进而指出子夏序《诗》说,乃附会孔子与子夏谈《诗》,赞叹“起予者商(卜商,子夏名)也”一事而起。[65]揭示此说来龙去脉,其无足恃自不待言。王质(1127~1189)解《诗》“常能从文学角度入手”[66],疑《诗序》则从辞气方面,提供了另一理由:“左氏之文,不及周以上裕而纯,过于秦以下肆而驳,气象皆古而有纯驳也”,《诗序》较之文风更卑,“殆西汉以下,东汉以前,其驳又甚也”[67],由是定为西汉人手笔。杨简(1141~1226)糅合《后汉书》与《隋书》,取前者之卫宏所撰说,取后者之子夏相传说,得出“卫宏作《毛诗序》,盖本于毛公,毛公本于古,毛自谓其学自子夏”,“子夏初未尝有章句,徒传其说”[68],则子夏仅口述,数传至卫宏,始落为文字。他强调卫宏之前,小序一直停留在口述状态,是为卫宏增饰说张本。口传稳定性不够,卫宏记录时添入己义,几乎事有必至。杨氏论《召南·殷其雷》:“盖因夫卫宏不知庸常无邪之即道,故穿凿其义”;论《王风·君子阳阳》:“本诗初无闵周之意,乃卫宏自起意”,皆直以小序为卫宏之意。[69]不过,既然承认子夏述《诗》,则小序多少包含其意见在内,要全面消除小序的权威,仍有所待。于是,杨简索性连子夏其人一并攻之:“孔子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盖谓子夏。又曾子数子夏曰:……夫子夏之胸中若是,其学可以弗问而知。”[70]其说在当时,可谓骇人听闻,弃小序之决绝,不难体会。
由于正面语及小序来历的史料,唯有苏辙所揭两条。各家讨论,难以越其藩篱。另行设法证明,不免多陷于疑似之间。杨简鄙子夏之意为不足道,因孔子论《诗》,明有“起予者商也”之称美,很容易被反驳。王质以风格为判准,更是凌空蹈虚。而苏辙那两条史料,承认小序源出子夏,给后移小序时代造成不少障碍。杨简《慈湖诗传》“放言自恣,无所畏避”[71],最终犹不得不部分认同子夏的著作权;朱熹(1130~1200)斥《诗序》极力,这方面却无甚新建树,最终也承认:“然犹以其所从来也远,其间容或真有传授证验而不可废者”[72],足见此事之难。借作者问题排斥小序,既然有其局限,对小序内容抵瑕蹈隙,便成了更迫切的要求。
就小序内容言,郑樵多方抉发其谬。民国学者张正(西堂)归纳其疑《序》理由凡十条,除了第五条“强立分别”专责大序区分正风、变风等说之外,余九条,都针对小序而发。[73]细审之,约可归为四大类:(一)在小序内部发见裂隙,如自相矛盾、叠见重复;(二)对勘正文发见不合,如妄生美刺、曲解诗意、望文生义;(三)衡以道理发见不妥,如不合情理;(四)参酌《诗》外书证发见失误,如杂取传记、附会书史、误用《传》说。苏辙执序、文、理、史四者,辨别小序当否,已然轻车熟路。在这一层面,郑氏并未有所补益,其特别处是深入一层,抽绎小序背后的构成原理。[74]他论《陈风》起首三篇:“《宛丘》《东门之枌》,刺幽公,《衡门》谓刺僖公。幽、僖之迹无所据见,作《序》者但本谥法而言之。”[75]小序力求指实每篇所美刺者为谁,若史传无载,即依国君谥号美恶,而各系诗于下。这是很大一部分小序之由来。此论穷探力索,透入纸背,确能解释一些现象。譬如他点出:“诸风皆有指言当代之某君者,惟《魏》《桧》二风,无一篇指言某君者,以此二国,《史记》世家、年表、书传不见有所说,故二风无指言也。”[76]何以《魏风》《桧风》小序独异于其他,不言美刺具体指向?据郑樵所谈小序原理,一切便迎刃而解:此即因史籍未载二国君主谥号,无从比附之故。
朱熹驳小序,自言袭自郑樵。[77]后者发掘的小序构造原理,为他全盘接受。此外,执道理、正文及其他书证以攻之,均是他常用的方法。[78]他又细读小序,察觉“小序非出一手,是后人旋旋添续”,“但今考其首句,则已有不得诗人之本意而肆为妄说者矣”[79],揭发小序内部之乖牾,着眼点和苏辙、晁说之一致,态度之坚决则更近后者。凡此足见其方法之全面。朱氏博涉多通,有时又动用各类知识,譬如古诗措辞习惯或礼学等,纠正小序之失[80],但这显然只能触机而行,不成其为通则。
杨简时或借助史传订正小序[81],但其重心所在,则是依傍正文反驳之。《慈湖诗传》卷首《总论一》批评小序“求诸诗而无说,故委曲迁就,意度穿凿,殊可叹笑”[82],接着详列例证,足以表明其立场。他的特点,在于倡导直就诗篇字面作解,相形之下,小序每嫌迂曲。究其缘由,乃因他拜陆九渊为师,后者教以“日用平常”即道,杨氏对此,亟思“少致辅翼之力”[83]。聚焦日用平常,则诗作表面所写情事,纵使琐屑无涉于国事,也已有大义在,殊不必为拔高作意而侈言美刺。他论《召南·鹊巢》:“人知夫妇之即天地,则一而不二,正而不邪,化生而无为。为序者不明乎道,故不足于此诗,而于诗外起说曰:‘夫人之德也’,‘德如鸤鸠’,又及于‘国君积行累功’,如此为《周南》《召南》,而欲不正墙面,不可得也。”[84]以为寻常夫妇间即道之所存,一扫小序求之国君、夫人的曲说。直率明快,一时无两。[85]
就诗篇正面阐释言,王质摒斥小序后,往往撷取只字片语,牵合其他文献,寻觅蛛丝马迹。《诗总闻》卷首《原例》标示读解原则:“凡事,实是古事,安可容易推寻?但先平心精意,熟玩本文,深绎本意,然后即其文意之罅,探其事实之迹,虽无可考而亦可旁见隔推,有相霑带,自然显见。”[86]因为确认《诗》道古事,所以别取史料相证;因为诗篇未必直言,所以只得取一二疑似之点相凑泊。譬如卷一论《周南·兔罝》:“西北地平旷,多用鹰犬取兔;东南山深阻,多用罝。东南自商至周,常为中国之患,当文王之时,江汉虽定,然淮夷未甚尽服。当是此地有睹物兴感者,寻诗可见。”[87]前提是信《周南》为周文王时作品,而后由诗中“兔罝”一物,定其地在东南,复联系史籍所载文王时淮夷之患以释此作。又如卷二论《邶风·静女》。诗里“自牧归荑”之“牧”,毛传以为“田官也”,郑笺、孔疏以为“牧田”,大同小异。[88]王氏则说:“牧,见《左氏》隐五年郑侵卫。杜氏:‘卫邑’,当是此地。夫自牧而归,女隅城而候,当是官役稍苛,牧夫迟归。”[89]他在《左传》中偶见卫国有一地名“牧”,即以此句当之,将全诗解为行役初返之作。类此皆由一极小细节出发,辗转以求通。《四库提要》谓其“冥思研索,务造幽深”[90],可为定评。
和王质相比,朱熹、杨简要平实许多。朱氏解《诗》与驳小序一致,综合使用各种方法。他针对“思无邪”的观念,提出“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此即“劝善惩恶”之道。[91]把“无邪”的责任交给读者,而不苛求本文,诗作本义因而变得更其自由。这点论者已知之。[92]另须一提的是,《诗集传》不尽代表朱熹《诗》学定论。如《朱子语类》卷八〇有一条:“《诗小序》全不可信,如何定知是美刺那人?诗人亦有意思偶然而作者。……且如《葛覃》一篇,只是见葛而思归宁,序得却如此!”认为《葛覃》只是出嫁后思亲之诗,人之常情而已。《诗集传》则仍承认:“小序以为‘后妃之本’,庶几近之。”[93]可见《诗集传》成书后,他还在思考中,且继续朝着平实的方向发展。杨简服膺“日用即道”,平实更是题中应有之义,上文言其驳小序之法已涉及,此不再述。
南宋各家斥去小序后,解《诗》向幽深与平实两极分化,后者尤为常态。较之北宋,除了深入小序背后,究其构成原理一点,有所发展,其余建树无多。以小序存废问题观之,北宋新《诗》学的重要性,似乎犹胜南宋一筹。
四 小序存废之间:宋代新《诗》学的张力及其学术史内涵
欧阳修虽对小序颇多质疑,却未断然舍去。论者甚至称:“他的《诗本义》之所以成就不大,正是因为他说诗‘常以序为证’的缘故。”[94]然而其后斥小序各家,拒之再坚,依旧多有采撷。正如郑振铎所说,在现代之前,“即攻击《诗序》极力的人也不敢毅然的说他完全无据”[95]。要知宋人驳倒子夏序《诗》说,《诗序》的权威早无外在保障,何以仍不能尽去?这便须谈到解《诗》的内在困难了。
如前所述,诸家攻讦小序、诠释诗义,基本从小序本身、道理、其他史料、诗作正文四方面入手。小序内部裂痕,经苏辙、程颐、晁说之、郑樵、朱熹迭次揭发,其不足依凭,已是彰明较著。可仅依赖这点,尚不足彻底否认它,因矛盾两端,舍一仍不妨取一。倘以道理判之,则各家所执之理本非一致,纷纭难定,不言自明。因而史料与诗作正文,便成了最受关注的两点。
以史料论,欧阳修常以《诗》《书》《孟子》《左传》《国语》《史记》为据。《孟子》为其判准,《左传》《史记》则征引最是频繁。他认为《孟子》时代较早,善说《诗》,与小序多同。但这几条均有窒碍。若以年代先后为由,则对晚于小序的《史记》,又不能不时时取证。这一立场,难以贯彻始终。若谓《孟子》善于说经,朱熹后又指出,其书有时断章取义,未可信从。[96]若言其与小序相合,也不尽然。晁说之便举过一例:“孟子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而序《诗》者曰:‘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是七子之母者,于其先君无妻道,于七子无母道,过孰大焉?孟子之言妄欤?孟子之言不妄,则序《诗》者非也。”[97]小序释《邶风·凯风》,说七子之母不安于室,如此则罪愆极重;《孟子》却称过失轻微,两种诠解绝不兼容。以后者证前者,恐怕难于推行。而取《左传》与《史记》考量小序,也殊非易事。《左传》有两个问题:一是书中人物诵《诗》,多为浇自己块垒,发挥较远。欧阳修明言:“《春秋》《国语》所载诸侯大夫赋《诗》,多不用《诗》本义,……故皆不可引以为《诗》之证。”[98]此事向为常识,王质便说:“大率先儒杂记引《诗》,多随意随事,不皆叶其本”;朱熹也看到了这点。[99]这些诵《诗》之义,无法作为证据。二是若以《左传》中史事对勘小序,则前者所记囿于春秋时期,未上及西周,内容范围也有限,作用因之大打折扣。《史记》内容倒颇丰赡,可惜时代较后,更重要的是,欧阳修对此书评价不高,讥其“谶纬符命怪妄之说”,“讹缪之世次”,“博学好奇……初无所择”;苏辙与之所见略同。[100]史料价值如此,据以发论,说服力自然不够。要之,旁征文献说《诗》,总有未尽之处。
以诗作正文论,欧阳修相当注重这方面。朱熹更说:“须先去了小序,只将本文熟读玩味,仍不可先看诸家注解。看得久之,自然认得此诗是说个甚事。”[101]现实情形却不这样简单。《诗》与他书有别,每每比兴成文。但据字面直解,或无所得,不能不参酌小序。譬如《周南·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除了确知吟咏对象为诸侯宗族外,其义何居?全看怎样理解比兴寓意。小序说:“虽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也”[102],以为美颂公子之仁厚。《诗本义》卷一声言:“但直考其文,自可见其义”,而释之说,宗族“皆有信厚之行,以辅卫其公室,如麟有足有额有角,以辅卫其身尔。其义止于此也。”[103]这里宗族辅卫公室之意,是欧阳修添加的,可还是就小序“信厚”之说引申而来。若去除小序,通篇便无从索解,岂是“直考其文”所能解决?欧氏实已见及于此:“且诗人取物比兴,本以意有难明,假物见意尔”[104],有时就字面作解不得。即使抛开比兴不谈,《风》诗直涉人事处,也多是抒情或行动、情节、场景的单一截面,缺乏完整叙述。[105]用现代学者的话说,总会遇到一些时刻,“无法依靠作品本身的语文之舟航向作品本义的彼岸”[106],非小序无以明其本事。
宋代诸多《诗》学家感觉到这一点。保留小序首句者,大都出于这层考量。程颐言“史氏得《诗》,必载其事,然后其义可知”[107],故无法将小序芟夷净尽。南宋初,程大昌(1123~1195)也单取小序首句,而称:“毛氏之传,固未能悉胜三家,要之有古序以该括章旨,故训诂所及,会一诗以归一贯,且不至于漫然无统。”[108]小序负发明章旨之责,与其失之,不如存之。尊小序派更屡以为言。范处义说:“苟不据序之所存,亦何自而见其兴衰之由而知其美刺之当否哉?”吕祖谦(1137~1181)说:倘无小序,“安得许多文字证据?”黄震学宗朱熹,却反对废小序,而说:“夫《诗》非序,莫知其所自作,去之千载之下,欲一旦尽去自昔相传之说,别求其说于茫冥之中,诚亦难事。”[109]各家均注目于是。宋元之交,马端临(1254~1323)更详细开陈:
至于读《国风》诸篇,而后知《诗》之不可无序,而序之有功于《诗》也。盖《风》之为体,比兴之辞多于叙述,风谕之意浮于指斥,盖有反覆咏叹,联章累句,而无一言叙作之之意者。而序者乃一言以蔽之,曰:为某事也。[110]
他以《国风》为代表,正因《诗》多比兴而不直斥,所以必须有小序为之阐发,始得稍窥作意。切当与否,是另一回事。而小序之不可去,观此已不难了然。
由是可见,单在文字(诗作正文与《诗》外文献)层面盘桓,对于《诗》义的探索,终究存在窒碍,不免有求助小序之时。这是宋代新《诗》学止步处,扩大来看,也是传统《诗》学始终无法突破的界限。直至20世纪新文化运动过后,局面方逐渐改变。1924年,梁启超发表《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第一部分,还说:“清儒的《诗》学,训诂名物方面,我认为成绩很优良;诗旨方面,却不能满意,因为受《毛序》束缚太过了。但研究诗旨,却不能有何种特别的进步的方法,大约索性不去研究倒好。”[111]清代学者治《诗》,在小学训诂方面超过前人,而《诗》义诠解反较宋儒退步。这更鲜明表现出,单就字面着眼不足以解《诗》。面对此种困境,梁氏无计可施,只得以不解解之。一年后,胡适撰《谈谈〈诗经〉》,展望现代《诗经》研究,分训诂与诗义两方面观之。谈到前一点,也承认:“清朝的学者最注意训诂,如戴震、胡承珙、陈奂、马瑞辰等等,凡他们关于《诗经》的训诂著作,我们都应该看的。”尽管清人犹有疏略,至少推进了一大步,必须充分吸收。可惜这些训诂成就,在诗义阐发上作用甚微,与前代相去未几。故谈到后一点,胡适便绝口不提清儒,而倡言:“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但你必须多备一些参考比较的材料:你必须多研究民俗学、社会学、文学、史学。”[112]他对清代《诗》学的看法,与梁启超如出一辙,解决方案却迥不相侔。梁氏尚未想到新的研究工具,所以态度消极。胡氏主张拨落传注,直面原文,仍近宋人立场,但进而要求执民俗学、社会学等现代学科工具求之,方法已然发生本质变化。在新工具的助力下,态度一变而为积极。梁启超、胡适这时期紧相衔接的两段论述,恰标示出《诗》学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一个转捩点。质言之,传统《诗》学仅就文句索解,边幅较窄,效力较弱,因此依赖小序,几乎是必然的。直至民国时期,现代《诗》学兴起,借助各门现代学科展开探索,解读遂能另开一路。此后说《诗》尽弃小序,始真正成为可能。欧阳修《诗本义》“文辞舒缓,而其说直到底,不可移易”[113],思维相当彻底。因而在客观上,首度将宋代新《诗》学——也是整个传统《诗》学——的内在张力,清晰展现出来。这是其主要学术史意义之一。
[1][基金项目]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一般课题“20世纪前期中国文学史著作叙事策略研究”,项目编号:2018BWY002。
[2]成玮,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晚清民国学术史。
[3](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7,第190页。
[4]陈战峰:《欧阳修〈诗本义〉研究新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第124页。
[5]譬如李梅训《欧阳修〈诗本义〉对〈诗序〉的批评及影响》[《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李君华《欧阳修〈诗本义〉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浙江大学,2008,第35~41页)、曾建林《欧阳修经学思想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第97~101页)、陈战峰《欧阳修〈诗本义〉研究新探》(第121~128页)。
[6](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四《序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第294页上。《诗本义》卷一论《周南·麟之趾》所言略同,同上书,第188页。
[7](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四《序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93页下~294页上。
[8]李梅训:《欧阳修〈诗本义〉对〈诗序〉的批评及影响》。
[9](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论《周南·麟之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88页上。
[10](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卷十二之二、卷十二之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1055、1068页。
[11](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七论《小雅·十月之交》等四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33页下~234页上。
[12](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一〇“欧阳修重毛诗”条已拈出此点(中华书局,1959,第283页)。
[13](晋)杜预集解《左传》卷一五襄公十四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905页。
[14](宋)欧阳修:《诗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95页下~196页上。
[15](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六三《前蜀世家》,中华书局,2016,第894页;贾谊之说见《新书》卷六《礼》,(汉)贾谊:《新书校注》,阎振益、钟夏校注,中华书局,2000,第215页。
[16](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卷一之五,第142页。
[17](宋)王观国:《学林》卷一“祥瑞”条,中华书局,1988,第11页;(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三“欧公论驺虞”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31页。
[18](宋)欧阳修:《诗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49页上;参看(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卷一五之二,第1325页。
[19](宋)欧阳修:《诗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11页下;参看(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卷七之一,第633页。
[20]譬如:何泽恒《欧阳修之经史学》(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1980,第63~68页);裴普贤《欧阳修诗本义研究》(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81,第136页);曾建林《欧阳修经学思想研究》(第116~122页);〔日〕种村和史《宋代〈诗经〉学的继承与演变》(李栋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第430页)。
[21](宋)欧阳修:《欧阳修诗文集校笺》,洪本健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852页。
[22](宋)欧阳修:《欧阳修诗文集校笺》,洪本健校笺,第1597页。
[23](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四《时世论》,《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88页下。
[24](宋)欧阳修:《诗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85页上、第186页上~下、第189页下。
[25](宋)欧阳修:《诗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37页下。
[26](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论《周南·麟之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同书第188页上。
[27](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二论《召南·野有死麕》、卷八论《小雅·鼓钟》,《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同书第192页上~下、第242页下。李梅训《欧阳修〈诗本义〉对〈诗序〉的批评及影响》已指出前一点。
[28]曾建林《欧阳修经学思想研究》总结其考求《诗》义之方,共四点:以史证诗、考以文意、质以人情、以理说诗(第85~97页)。若将人情归为理之一种,则可简化至文、理、史三点。对照上述攻小序之由,四项已占其三。
[29](宋)欧阳修:《诗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89页上。
[30](宋)欧阳修:《诗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28页上~下;参看(晋)杜预集解《左传》卷二桓公十五年,第116页。
[31](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论《周南·兔罝》,据本诗而不采信《左传》成公十二年郤至之说,即为一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86页上~下)。参看(晋)杜预集解《左传》卷一三,第718页。
[32]陈战峰:《欧阳修〈诗本义〉研究新探》,第48页;参看(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三二《儒林二·周尧卿传》,中华书局,1985,第12847页。欧阳修为之撰《太常博士周君墓表》,于其学仅言“长于毛、郑《诗》、《左氏春秋》”(《欧阳修诗文集校笺》,洪本健校笺,第692页),别无他语。
[33](宋)欧阳修:《与焦殿丞》其十一,《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第2478页。
[34](宋)欧阳修:《与姚编礼》其二,《欧阳修全集》,第2482~2483页。
[35](宋)欧阳修:《欧阳修诗文集校笺》,洪本健校笺,第108页。
[36](汉)何休解诂,(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二八哀公十四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618~624页;参看(晋)杜预集解《左传》卷三〇,第1796页。
[37]参看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第226页。
[38]刘敞攻毛、郑之例,有《七经小传》卷上论《召南·甘棠》《小雅·伐木》等;攻《诗序》之例,仅论《周南·卷耳》一则,《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3册,第9页下~第11页上。
[39](宋)刘敞:《七经小传》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3册,第9页上。
[40]参看(宋)朱熹《吕氏家塾读诗记后序》,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3655页;(宋)严粲《诗缉》卷首林希逸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5册,第8页下。《诗经新义》非尽出王安石之手,由王雱等人合撰,但经王安石统稿,反映了他的思想,这里不复区分。
[41]王安石顺小序而为说之处,俯拾皆是,譬如《诗经新义》(程元敏辑本)卷四论《清人》《有女同车》《子衿》,卷五论《东方未明》《十亩之间》,卷七论《月出》,卷一一论《鸿雁》,卷一二论《何人斯》,卷一七论《公刘》,卷一八论《崧高》等,载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二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第429、433、437、443、448、471、536、574、659、679页。南宋李樗指其释《卫风·竹竿》“巧笑之瑳”两句,“欲以此说强合于序”;释《王风·兔爰》“有兔爰爰”及“罗”“罦”“罿”等字,“迂回曲折,求合于序”,更见其尊崇之切。(宋)佚名《毛诗李黄集解》卷八、卷九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1册,第173页上、第188页下。又参看李祥俊《王安石学术思想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第52~53页;方笑一《北宋新学与文学——以王安石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61~66页。
[42]李祥俊:《王安石学术思想研究》,第53页。
[43](宋)王安石:《诗经新义》(程元敏辑本)卷一,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二册,第350页。
[44](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卷一之一,第18页。
[45](汉)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第2575页;(唐)魏征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第918页。
[46](宋)苏辙:《诗集传》卷一论《周南·关雎》,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二册,语文出版社,2001,第266页。
[47](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四《序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93页下。
[48]在具体诗篇解读中,苏辙有时说小序首句为孔子作,有时说子夏作,参看郝桂敏《宋代〈诗经〉文献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第81页。
[49]洪湛侯:《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第229页。
[50](唐)成伯玙:《毛诗指说·解说第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74页下。
[51](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卷十九之四,第2011页。
[52]李冬梅:《苏辙〈诗集传〉新探》,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第60页。例子可参看苏辙《诗集传》卷二论《邶风·旄丘》,载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二册,第293页。
[53]据正文如《诗集传》卷一一论《雨无正》,据道理如卷五论《东方未明》《十亩之间》,据史证如卷一八论《烈文》,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二册,第431、338、346、542页。参看〔日〕种村和史《苏辙对〈小序〉的看法》,《宋代〈诗经〉学的继承与演变》,李栋译,第224~259页。
[54](宋)苏辙:《诗集传》,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二册,第460~461页。
[55](宋)苏辙:《诗论》,《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第1273页。
[56](宋)程颢、(宋)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第229页。程颐发表此类观点处甚多,参看《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卷六、卷一九《伊川先生语五》、卷二四《伊川先生语十》,同书第40、92、256、312页。前两条未标主名,当亦出程颐之口。
[57]《河南程氏经说》卷三《伊川经说三·诗解》,载(宋)程颢、(宋)程颐《二程集》,第1047页。
[58](宋)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八〇,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45页。
[59]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八一〇,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130册,第176页。
[60]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八一〇,第130册,第174、178~179页。
[61]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八一〇,第130册,第178页。
[62]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八一〇,第130册,第179页。
[63]洪湛侯:《诗经学史》,第330页。
[64](宋)郑樵:《诗辨妄》(顾颉刚辑本),朴社,1933年,第3页。
[65](宋)郑樵:《诗辨妄》(顾颉刚辑本)附录一(周孚《非诗辨妄》),第18页。参看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五《八佾上》,中华书局,1990,第159页。
[66]洪湛侯:《诗经学史》,第397页。
[67](宋)王质:《诗总闻》卷九论《小雅·皇皇者华》,《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册,第567页下~第568页上。
[68](宋)杨简:《慈湖诗传》(四库馆臣辑本)卷一一论《小雅·四牡》、卷首《自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第144页下、第4页上。
[69](宋)杨简:《慈湖诗传》(四库馆臣辑本)卷二、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第26页下、第69页下。
[70](宋)杨简:《慈湖诗传》(四库馆臣辑本)卷首《自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第3页下、第4页上;参看卷一一论《小雅·四牡》,同书,第144页下。
[71](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慈湖诗传》”条,第194页。
[72](宋)朱熹:《诗序辨说》,《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5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261页上。
[73](宋)郑樵:《诗辨妄》(顾颉刚辑本),卷首“张西堂序”第9~11页。
[74]郝桂敏:《宋代〈诗经〉文献研究》已见及“郑樵指出了《小序》作伪的方法”,第89页。
[75](宋)郑樵《诗辨妄》(顾颉刚辑本),第7页。朱熹转述郑氏意见,大致相同;(宋)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八〇,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51页。
[76](宋)郑樵:《诗辨妄》(顾颉刚辑本),第3页。
[77](宋)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八〇,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47页。
[78]郝永《朱熹〈诗经〉解释学研究》总结朱熹所说小序致误原因,分五点——不明文质、不通于理、强就美刺、附会书史和依托名谥、随文生义,即包括道理、正文、书证与小序深层构成原理各方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124~159页)。
[79](宋)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八一,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93页;(宋)朱熹《诗序辨说》,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6册,第261页上。
[80]据古诗措辞习惯纠之,譬如《诗序辨说》论《小雅·頍弁》,《续修四库全书》第56册,第280页下;据礼学纠之,譬如《诗集传》卷二〇论《商颂·长发》,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册,第756~757页。
[81]譬如(宋)杨简《慈湖诗传》(四库馆臣辑本)卷五论《卫风·淇奥》引《史记》《国语·楚语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第58页下~第59页上。
[8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第4页上。
[83]杨简:《象山先生集序》,载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二二〇,第275册,第104页。
[84](宋)杨简:《慈湖诗传》(四库馆臣辑本)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第20页上。参看卷一论《周南·葛覃》、卷二论《召南·行露》等处,《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第10页上~下、第24页上。
[85]比较(宋)朱熹《诗集传》卷一对同首诗的解读:“南国诸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齐其家;其女子亦被后妃之化,而有专静纯一之德,故嫁于诸侯。”(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册,第412页)朱氏显然尚未尽脱小序影响。
[86](宋)王质:《诗总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册,第436页上。
[87](宋)王质:《诗总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册,第443页下。
[88](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卷二之三,第239页。
[89](宋)王质:《诗总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册,第470页下。
[90](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诗总闻》”条,中华书局,1997,第192页。
[91](宋)朱熹:《读吕氏诗记桑中篇》,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3371页。
[92]参看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第232~234页。
[93]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45页;(宋)朱熹:《诗集传》卷一,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册,第405页。
[94]洪湛侯:《诗经学史》,第306页。
[95]郑振铎:《读〈毛诗序〉》,载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第401页。
[96](宋)朱熹:《诗序辨说》论《大雅·既醉》,《续修四库全书》第56册,第282页下。参看顾颉刚《〈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第五节《孟子说〈诗〉》,载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三册,第358~367页。
[97](宋)晁说之:《诗之序论四》,载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八一〇,第130册,第179页。
[98](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二论《邶风·匏有苦叶》,《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95页下。
[99](宋)王质:《诗总闻》卷四论《郑风·缁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册,第496页下;(宋)朱熹:《诗序辨说》论《郑风·褰裳》,《续修四库全书》第56册,第271页上。
[100](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〇论《大雅》之《文王》《生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51页上、第259页上;(宋)欧阳修:《帝王世次图序》,《欧阳修诗文集校笺》,洪本健校笺,第1111页;(宋)苏辙:《颍滨遗老传上》,《苏辙集》,第1017页。
[101](宋)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八〇,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59页。
[102](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唐)陆德明音释《毛诗注疏》,第78页。
[10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88页下。
[104](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三论《鄘风·墙有茨》,参看同卷论《邶风·静女》,《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200页上、第198页上。
[105]钱志熙:《从歌谣的体制看“〈风〉诗”的艺术特点——兼论对〈毛诗〉序传解诗系统的正确认识》,《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106]车行健:《诗本义析论——以欧阳修与龚橙诗义论述为中心》,里仁书局,2002,第57页。
[107]《河南程氏经说》卷三《伊川经说三·诗解》,载(宋)程颢、(宋)程颐《二程集》,第1047页。
[108](宋)程大昌:《诗论十三》,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60册,齐鲁书社,1997,第508页上;程氏之小序首句论,见《诗论十》,同书,第504页上~下。
[109](宋)范处义:《诗补传》卷首《明序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册,第22页下;(宋)黄震:《黄氏日抄》卷四《读毛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7册,第27页上~下;(宋)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八〇引吕祖谦语,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49页。
[110](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七八《经籍考五·诗序》,中华书局,1986,第1539页。
[111]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第十三讲,商务印书馆,2011,第226页。这一讲1924年初刊于《东方杂志》21卷12号。
[112]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三册,第580、587页。此文1925年初刊于《艺林旬刊》20期。
[113](宋)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八〇,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