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明书

“在我们慢慢老去的时间里,我还想听着你咿呀言语,带着我祈祷神明;在我们慢慢老去的时间里,我还想和你荡着秋千,看那一片繁星。”

“似乎从某一天开始,你突然不太认识我了。你问我是谁,你在哪,又开始祈祷神明。所幸,你还莫名其妙的爱我,就像那天你说,你爱我,像是从上辈子开始的事情。”

我们的故事似乎开始在很早很早之前,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记忆像一颗一颗星星一样在脑海中盘旋,光亮忽明忽暗。

我们是两个孤独的旅者,像是两个星系。我们存在于宇宙深处,距离遥远,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时候,父母不怎么管我。父亲常年不在家,外出经商,母亲是这个村庄里唯一的助产士,又要管理家庭,工作繁忙。我们三个平日里没什么交流,唯一一次母亲向我吐露心声是因为同父亲吵架以后喝得烂醉,说她曾经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梦想,想去很大很大的城市,去很好很好的医院,当一位真正的医生。因为婚姻,母亲的梦想被上了锁。从此,我开始信仰无婚恋主义。

没有人管我,我没有归属。大人忙着大人的事情,孩子玩乐着他们自以为有趣的游戏。我不在乎前者的慰问,嫌弃后者的幼稚,我像是一颗孤独的行星,没有自己的星系。

村庄里的景色很好,每天晚上我习惯性趴在屋顶上看星星,它们是唯一可以和我对话的事物,神秘而有趣。星星在宇宙孤独闪烁,我用我的望远镜观察。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颗一颗点缀,远观起来它们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然而它们却是寂寥而独特的个体。我总是对这样的事物很好奇,我总想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颗属于我的星星,以我的名字命名。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优秀,然而在大学里我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废物。因为性格和经历,甚至一些作为,我并不被人喜欢,何况我甚至没有任何过硬的家庭背景。我被质疑,被议论,甚至被唾骂。我发现高等学府的学生骂人更加难听。

我没有过人的智商,却有许多远大的梦想。我被同学和老师嘲讽,我懒得理。

我总想着我从小被孤立到大,也没什么大不了。考研那段时间我一个人进进出出图书馆不也挺好。

可是,再孤单的人也想要有个伴,不是吗?

持续的霸凌和孤立,自我认知渐渐被击溃,可我等来的并不是研究生时期应有的实验成果,而是父亲去世的噩耗。

母亲寄来一封信,说她终于自由了。

我母亲离开了村庄,去往她想要去的地方。我没有办法不去支持她,因为我和她很像。

或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两个人演了一场戏,为了拥有一个体面的家庭。

那一段时光,我像一叶小舟,沉沉浮浮。对未来的憧憬全然化作了厌世的情绪,我是不该在宇宙出现的杂质。

我试着聆听这个世界。

我遇到了我的师兄,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我大一岁。由始至终似乎也只有他愿意陪伴我,接受我。

我喜欢和我的师兄聊三观,聊宇宙研究,聊无数的过往与压抑数年的秘密。我从不公之于众那些思绪,但他似乎是个很可靠的人。在我的背后,他是那股力量,有光芒。他会笑着看着我,说明明我也是光。

他是个很容易让我爱上的人,拥有我不曾拥有的一切。羡慕,庆幸......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他对我的感觉。那天雪下很大,他对我表白。我至今仍记得他的双眸像圣诞节时圣诞老人发的蜂蜜糖,晶莹剔透,扩散着浓郁的渴望。我不可否认我同样喜欢他,然而我了解透了人性——一旦得到便不会珍惜,尽管他信誓旦旦说永远爱我。可是,如果我不答应他,我又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

我选择了同意。我像是他的战利品,得来很轻易。

师兄说,以后我们结婚,我怕疼就不生孩子。他说想早点结婚,害怕留不住他的爱人。他特别特别温柔,我至今都忘不了下雪那天我跑出去凑热闹,一路小跑问发生了什么。他迎面走来,笑笑,又摸摸我的头,说:“下雪了啦。”

我们自由而热烈,浪漫而忠诚,他发过无数次誓说愿意陪伴,然后像个小偷,偷走了我无数次的第一次,打破了我所谓的无婚恋主义,最后戛然而止,没有一点犹豫。

他说我是他的理想,最后选择了该死的前途。他在美国有更好的发展,他走了。

他很可笑的安慰我,我会遇到对的人。

我在天台,嗜酒成性,但再也没人来管我。我又变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小孩,被人骗走了一切。

环顾小屋,全是关于他的回忆,随手上一张CD,是他爱听的歌曲。

我唯一一次勇敢的相信变成了这辈子都不敢去回忆的秘密。

然而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我没有办法选择相信。

我不接受失败的作品。

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继续待在他曾经许诺给我的那个在瑞士的又老又旧的小研究所里,和其他研究工作者一起。

我害怕师兄回来,即使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他不会回到瑞士的这个小研究所,更不会回来见我。即便见我又怎样,那是一段我们谁也回不去的时光。

日复一日,我继续我的测量与研究,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记得那天计算时,听说师兄要回来。我顿时浑身一惊,手发抖得厉害,心跳很快很快,呼吸急促。可是我明明释怀了。

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师兄迟迟没有到,已经逾越期限好多天了。后来说,路上出了车祸,死了。

我愣了很久,或许这才是命中注定。

我知道,反正他来也不是为了见我,但是这又让我怎么释怀。

我躲着,在家里发呆。星空很好看,但是没有我的星星。我伸手,在眼前,触不及遥远的那一端。

“咚,咚,咚”

我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但我已经酩酊大醉。身边的酒瓶被我失手碰倒,叮叮咚咚滚了一地。我踉跄跑去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木门,门外是一位穿着优雅而前卫的法国男性,扛着个相机,问是否能留宿。我却下意识倒在他身上,拽着他的大衣,他似乎也有些错愕,但很快关门扶我回房,我拉着他坐在床头柜与木床的夹角处,疯了一样,哭得撕心裂肺,双腿不时碰到刚滚了一地的酒瓶,把它踢到角落,然后开始不由自主得说着胡话,边哭边拽,顺势用他的衣服擦眼泪,据说我当天晚上告知了他一切。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那些含糊不清的词语背后感受到这个故事存在的。

只知道那天晚上我依偎在他身上,他抱住我,怕我摔倒。他指向窗外星空,他说在人死以后,会变成一颗星星,归属宇宙,回到神明的身边。他让我不要怕,不要怕。

次日醒来以后,我发现我盖着被子,安安稳稳躺在我的小床上。也许是哭累了,我竟感觉睡得很香。

起身,光晕透过窗帘,我拉开它,看瑞士的春天。少女峰的冰雪渐渐融化,门口一望无际的平原开了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散落其上,点缀在草地与未融化的雪地间。

这个荒郊野岭的小屋没什么生命力的被春天包围,像遗落的星系被重新拾起。

穿好拖鞋,披上大衣,我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昨晚那个被我抱着哭的法国人。他说他是一位摄影师,为了拍摄少女峰旁的星空,希望留宿。

我没有抬头,但点头示意答应。

他微微鞠躬,似乎是在向上帝表示感激,又似乎是在帮我祈祷神明的保佑。

他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呢子大衣,棕色的头发映衬他的眉眼,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影在其间穿梭不定。

他与我差不多大,家庭刚刚经历了一些变故,便出来旅行。他叫做伊曼纽尔,看他的品味和爱好,应该是一位富家子弟。

“可以的话,我会在明年三月份进行拍摄......”

“啊......好......”,突然,我反应过来,“啊?一年?”

“不好意思,但,”他摊开手,“但附近没有我的去处了。现在,也回不去......”

有一说一,他那双手还挺好看。温和而有力量。

也是,自从师兄走后,这个破烂研究所没人管理,这一死,大家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只有我留下来,继承他的遗物。

因为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那就这样,我决心让他留下。

这个屋子从此多了一个人居住。

我收拾好一个空房间供他居住,恰好和我是对门。

每天早上,他起的都比较早。也许是因为家里没什么可以现吃的食物,他就自己做早餐。有的时候是法棍,有的时候是滑蛋三明治。他会多做一份,然后敲敲我这个“懒猫”房东的门,说早餐好了。

在这些个以泪洗面的日子里,我总把早餐当做午餐或晚饭吃。我讨厌这样脆弱的自己,但我没有力气去支配我自己。

夜不能寐,我也害怕做梦。早上又起不来。未拉开的窗帘总让我难以分清此刻几时几分。挽一个低马尾,我摸索我的眼镜,戴上,穿着拖鞋走出房门。今天有千层面。

伊曼纽尔也在吃饭,吃中饭。坐在我的旁边。

他打趣道说我今天起的还算早,倒是能赶上午饭。

我的眼泪却又在眼眶里打转。

“没事,会慢慢好起来。”他很温柔的拍了拍我的背,看着我,递来纸巾。

我沉默良久,很艰难的抑制住情绪,声音不自主的颤抖,“我小时候很喜欢吃千层面。我妈妈偶尔会给我做。”

伊曼纽尔有节奏的拍拍我的背和脑袋,安慰我,察觉到什么似的,又用手臂揽住我的头,示意我靠近他,他说这样也许会好一些。我顺势把头往他怀里埋,他身上很舒服,还带着令人舒心的气息,令人靠得很安稳。我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堆积数天的情绪,泪水浸湿了伊曼纽尔胸前的衣服,蔓延作一片。声音渐渐嘶哑,身体也越发乏力,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说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似乎短暂失声。伊曼纽尔说让我先吃饭,吃一口是一口,至少在失去一些东西以后,还有活下去的态度。他把杯子递到我嘴边,热红茶的香味顺时充斥入我的整个胸腔,他说不高兴了就喝杯热红茶,热红茶总有办法让人平静下来。我双手有些颤抖的把这一杯红茶慢慢送进嘴里,伊曼纽尔怕我瞬间无力,便在旁边扶着我的手,然后盯着我一口一口喝下去。红茶里面被他加了方糖,甜甜的,和瑞士春天的空气一样。

“尝尝今天的千层面,不要想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记得我做的千层面一直不错。”

他还真是自信。

我用叉子叉下一块千层面,芝士融化得香香的,拉了很长一段丝,里面的肉酱浓郁,我的情绪顿时又褪去了不少。他也真是狡诈,给我上这一套“美食疗法”。

“柯尔奈小姐,”他双手托住下巴,看着大门处的风铃,“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家门口也有一串风铃,我叔叔说,每当风铃响起,便是在指引人们出去走走,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不说话,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拉上我,说是想出去看看,也带上他的摄像机,要给我拍几张照片,作为“租金”。

我答应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很信任他,也许是无法破解的心电感应。

他走在我身后,我推开门,一瞬间阳光将我包围得彻彻底底,我有些不熟悉这种感觉,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伊曼纽尔却向前,他握住我的手,将门彻底推开,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腰防止我跌倒。他的大衣是敞开的,那股皂感香味还是那么舒服,像是一个小小的保护罩,把我护在里面。

“走吧,别怕。神明会保佑你,它会一视同仁的————在春天给所有人同等的礼物,这是历经寒冬之后我们应得的战利品。柯尔奈,我在你身后。”

他扶着我出门,一步又一步。

瑞士的春天是一首被冰凌打碎的圣歌,伴奏着鹿鸣呦呦与汩汩水流。番红花在残雪与腐殖土的交界处开得明媚而张扬,席卷着平原起伏,追逐着少女峰,任阳光吹出山脉的褶皱,好似神明倾倒了一瓶不属于白昼的月华。

我和伊曼纽尔往小山坡上走,累了便坐下,我害怕残雪浸湿我的衣角,他就将大衣的衣摆分我一半,让我坐于其上。他的双手环抱住腿,拿着他的相机,看着远处阿尔卑斯山把天地割裂做两半,绵延万里。下面是牛羊低吟,棕色的小屋与栅栏汇聚作一个个村落,岁月静好,渔樵耕读。渐渐融化的冰河被天空映作克莱因蓝,应有些许动物在河边嬉戏,但我看不到。伊曼纽尔将相机对准冰河旁,一点点挪动位置调整角度,说这场景都是他未曾见过的,自从家里出事以后他就想出来走走,后来发现,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大,更包容,更有趣,更神奇。他按下快门,“咔嚓”一声,相片定格画面,他将相机递给我看。几只棕熊在河边捉鱼————这次我看得很清楚。我从前倒是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些对我来说稍有些细微的事物,或许是因为他是外国人,才觉得这些有趣。

“不是的,”伊曼纽尔拿回他的相机,又对准雪山,再对准天空,“有趣的并不是几头喝水的棕熊,而是我孤身一人遇到你,和你在这里定格下再也不会重演的一瞬间,这才值得纪念。每帧画面都是时空的墓志铭,它背后的故事也只有身在故事中的人才会记起。”

“你看,”他指向天空,“迁徙的渡鸦群每年都不会一样,有的渡鸦会死,有的则新生,每一年照片定格下的渡鸦群都不同。就像离别和重逢,离别并不意味着会再度重逢,但重逢定然会再次离别,这样,相片才有了存在的意义,作为一种介质,在宣告一段时光结束的同时,唤醒着曾经或是未来的自己。”

他看着我,我看着天空,眼神追随着那一群渡鸦飞起又落下,直至离开我的视线,在今天我又完成了一场离别,不知道明年是否是这群渡鸦与我会面。

“不开心的话,就看看山,看看天,我总喜欢看着这些存在了很悠久很悠久的事物,他们知道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是人生常态,那些似乎有些悲伤的过往都已成往昔,何必纠结呢,柯尔奈小姐,在你悲伤的这些时日里,对于山海来说,都是一次不可再来的‘重逢’。”

“是吗?”我喃喃自语,看着山坡下邮差又千里迢迢跑来我的屋子送信,我知道这又是我母亲寄给我的无聊的“游记”,邮箱里叠了厚厚一沓,我却根本无心再去回顾曾经的那个家庭。我看向伊曼纽尔那双琥珀色的双眼,沉淀的浑浊之上浮着澄澈,我总是觉得伊曼纽尔的身上透露着一种我很久未触及的温柔。

“你明年就走吗?”我望着送信的邮差远去,问伊曼纽尔。

“你想让我留下吗,柯尔奈小姐?”他戏谑的笑一声,似乎很期待听到我这样问,又很期待我给他接下来的回答。

“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我并未理睬他的话,只是远望雪峰吞吐绯红的晚霞,像神明的肺叶在暮色中翕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