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孙知晓进门之后,江小女的眼光就一直追随者她。病房里另外两人躺在床上玩手机,孙知晓搬了把椅子坐在江小女床边,像很小的时候一样贴着江小女。
好像只有回到很小的时候,她才能问出那句话:“妈妈,你最爱的人是我吗?”
江小女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将手放到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
孙知晓没动,像孩子似的追问:“最爱的人真的是我吗?是比爱任何人都爱的那种最爱吗?”
江小女又点了点她的眉心。
“那孙强呢?”
江小女将手握拳两次,孙知晓知道这是“全部”的意思。
虽然明明知道结果,但孙知晓还是很难过,为什么要爱那个人渣?
她想和江小女开玩笑说:妈妈你要是最爱的只有我的话,我们有笔两万的债不用换哦。
但最后她只是像赖皮的孩子一样蹭了蹭江小女的手背:“不嘛妈妈,一定要选一个呢?一定要在我和孙强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最爱谁呀?”
江小女没有一丝迟疑地抓住孙知晓的小指。
孙知晓愣了一下。
江小女的手语起初都来自于她的自创,用来简单的日常沟通够用了。但孙知晓初中的时候曾经学习官方手语,想要教会江小女,让她能和更多人沟通。她希望母亲拥有更多的朋友。
但江小女总是记不住,孙知晓也不想难为她,就都搁置了。
官方手语和江小女自创之间有很多意思相反。比如小指在官方手语里代表着“消极的意思”,往往用来表达“微不足道”等负面意思。
但在江小女的语言系统里,小指代表着“宝贝”,而且它是具有唯一性的,专门用来代指孙知晓的“宝贝”。
孙知晓教她手语的时候,江小女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小指代表“消极的意思”。她给孙知晓展示她为数不多的照片,照片上团子一般小的孙知晓牵着她。
那时候她真的太小了,一整只手也只能抓住江小女的小指。江小女说,她的小指是孙知晓的拐杖,孙知晓是她“心”里的“花”。
孙知晓当时被她夸张比划的手势逗笑了。因为小指对江小女来说有特殊含义,一般也从不向他人展示,社交的话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孙知晓也就没在意了。
此刻,江小女抓着她的小指,她突然明白当初江小女抗拒小指变成另一个意思的感觉了。
可她只是下意识重复,伸手指着自己:“真的是我吗?和孙强,和这世界上所有人,和所有金银珠宝,所有所有的东西比起来,你都最爱我吗?”
江小女抓着她的小指没松手,毫不犹豫地点头。她的脸上还有纱布,笑起来会拉扯到伤口,所以她只眯起眼睛,温柔地看向孙知晓。
孙知晓好像陷入巨大的喜悦中,但她没忘记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妈妈,孙强打我的话,你也会帮我吗?”
江小女的手一下子用力起来,她伸手快速地比划:他打到你了?
“是的妈妈,他打到我了。”受伤这么多天来,孙知晓的委屈好像才后知后觉地泛起,她红着眼睛掀起裤腿。那天打斗逃跑留下的伤口正在愈合中,看起来却更吓人了——半边小腿是紫红色的淤青,不知道是共享单车还是搏斗时候留下的一条被割开的长裂口。
江小女只看了一眼,就激动地要从床上下来。
孙知晓将她按回床上:“妈妈,你不可能永远保护我,他总有打到我的时候。除非他被抓进去。妈妈,十月的事情是不是和孙强有关?”
江小女的眼神突然变得闪烁,她身体往后倾了倾。
但孙知晓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没给她逃避的机会,“妈妈,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也看到了,他会骂你,也会骂我;会下狠手打你,也会下狠手打我;他那天晚上做的事,以后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妈妈,你最爱我的,不是吗?”
病房里没睡的人都因为听见十月伤人案的事情竖起耳朵,孙知晓视若罔闻,只快步走出房门,看向柳迟迟:“欠条不用撕了,你赢了。还有一件事,明天可以叫警察来做新的笔录了。”
“不用。”柳迟迟晃了晃手机,“我给严律师发了消息,这个时间,他和警察应该都快到了。因为江小女身体原因,问讯会在医院空隔间进行,你让她准备一下吧。”
孙知晓重新回到房间,她身上好像有一种郁气散了几分。
柳迟迟一抬头就看见沈淑仪抱着胳膊,昂头看她,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她不明就里地摸摸脸:“看我干什么?”
“突然觉得,这世上是需要一些天真来装点的。”
“我不会输的。”柳迟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但她的语气愈发肯定,“这世上妈妈最爱的就是孩子了。”
沈淑仪像毫不在意似的耸了耸肩,“但愿吧。”
好奇怪的话,柳迟迟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没等她回味过来,严律师带着警察出现在她们面前。
严律师越过柳迟迟,低声又快速地说了一句:“多谢了。”
时间临近十一点,沈淑仪手机都玩没电了,她拍了拍柳迟迟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回家。你可真是天生做CRC的料子。”
“啊?”
“夸你的。”
柳迟迟已经觉得昏昏欲睡,她在副驾驶上抓着安全带打盹。
夜里道路宽阔空旷,红灯短暂,沈淑仪将暖风口偏转,不再吹得柳迟迟发尾胡乱卷起,蹭得她睡意断断续续。
沈淑仪以前觉得工作就是工作,项目启动,上班,加班,调休。从住院部到门诊,疫苗药物到肿瘤药物,她从不多看受试者一眼。
患者副作用严重,她赶到第一时间记录病人状态,有人投诉她冷漠,她只说生死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那时上一任带教夸她是天生做CRC的料子,她的学历也优秀,行事有章法。在岗位上没人能挑出她的错处,她精确地像某种按量进行的程序。
但她却觉得柳迟迟更适合当CRC,这种没名没份的苦差事,她不拿工资也干,还倒贴两万。连别人律师要干的活她也愿意冲锋陷阵。只是这世上,有几个人记得她的付出呢?
对人而言,名利之间总有一求。
譬如她上一任带教,受不了做的全是打杂的活,从研发行业跳槽,转头又回了研发行业。而大部分人是为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她从前觉得柳迟迟也许是为了面子,但什么面子能值她省吃俭用省下来的两万块?
沈淑仪将人送到小区,她能感受到对方下车后即刻紧张起来的身体,像某种警惕的猫咪。
她忍不住想,是为了逃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