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枰半局浮生醒,书室千年大梦归

临海市图书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熟练地推开了图书馆的大门,看了一眼坐在台前的职员后,轻车熟路的来到了书架前。

他叫卜佳兴。

要说这个名字也算是寄托了文化底蕴堪忧的爷爷奶奶的一片心意,不求别的,只求家里能够兴旺。

当时爷爷还说了,等二叔家的孩子生出来,一定要起名叫卜佳旺。

当然了,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二叔家的尚未降世的孩子过于嫌弃这个命中注定的名字……二叔家生了一个女儿。

在叫这个名字着实不太雅观。

索性就让卜佳兴独自承担了这个几乎和“富贵”“建国”差不多档次的朴实无华的名字所带来的小小压力。

卜佳兴拿出了自己的借阅证放在一边,把借来的书还掉。

图书馆每天早上九点钟开门,中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两点休息,晚上五点半关门,周一闭馆休息。

卜佳兴已经养成了习惯。

他没有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而是和其他拥有类似名字的人一样度过了相对平凡的人生。

随波逐流的上学,随波逐流的成绩一般,随波逐流的步入社会,工作,然后……没找到工作。

每天来图书馆也不是为了充实自己,只是单纯的因为找不到工作,懒得被母亲念叨,所以找个地方出来避一避。

对于自己这个学历堪忧能力一般水平有限身高不显样貌也有那么一丝“宝相庄严”的人来说,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尤其是自己这种说走就走的年轻人,工作岗位更喜欢那些有家室……或者说有把柄的人。

卜佳兴看向了自己常坐的座位,那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卜佳兴选择了躲开。

并不是说觉得老人有什么不好,自己也不是对人家有何种意见,纯粹是因为按照自己的经验来看,在图书馆大声说话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刚识字不久的孩子。

后者是因为不懂事,情有可原,前者吵闹就颇有些不讲道理,亦或者倚老卖老的意味。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能躲则躲吧。

回头惹出事情来捅出去,被爸妈发现自己摸鱼就不好了。

卜佳兴坐在了老人的对角线,另一张桌子上。

当然,看书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年关时卜佳兴拿了几本书带回去,他也几乎一字未动。

要是真的有那种把书看进去的能耐,或许自己早就上了名牌大学,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了。

卜佳兴拿着手机,刚想要打开,却发现那个老人走了过来。

顿觉不妙的卜佳兴刚起身却被苍老的手抓住了手腕。

“年轻人,陪我一下吧。”

“行啊大爷……咱小点儿声儿。”

卜佳兴哭笑不得的回了一声,坐回了椅子。

“会下围棋吗年轻人?”

老人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看起来还有点包浆的木头棋盘。

这种棋盘突出一个实用,另一面还写着楚河汉界呢。

“围棋不会。”

这是真的不会。

“没事儿,我教你。”

卜佳兴还能说什么呢?

带着七分无奈和三分期待,卜佳兴看向了老人,心不在焉的听着老人给自己讲规矩。

想来也一定是什么国粹,涨知识,锻炼智商之类的云云。

倒不如自己活跃一下那三分期待。

之所以期待,许是因为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看多了网剧,卜佳兴期待着面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然后给自己个好工作之类的。

不过那种好事三辈子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就是了。

都说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但是这句话的大意不依旧是——机会很重要吗?

“你用黑的,我用白的,棋子下在点上,四方相邻有对方的棋子,这颗棋子就死了,边角上另算,最后下无可下,围棋围棋,谁围的地方大谁就赢。”

“就这么简单?”听到这完全不符合年纪的干练,卜佳兴下意识的凝视对面的老人。

虽然看得出来一把年纪,双眼却闪闪发光,看不出来老人特有的昏黄。

甚至眼白比自己都白,自己的眼球上还有几个血丝呢。

“其他的你也用不着学,会这个就行了。”老人摆了摆手,把棋子放在卜佳兴一边。

“好。”

卜佳兴点了点头,拿出了手机。

既然老人家这么强硬,那自己也得全力对抗。

先下载一个围棋软件,让老人家见识见识科学的力量。

脸红心跳那是不存在的。

可卜佳兴刚拿起了手机,就被老人苍老的手按住。

“我要是想和电脑下还用得着你?”

老人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卜佳兴新脸一红。

算了,总有赢的办法。

等老爷子吃完自己的棋子,不把棋子放在盖子里就算自己赢。

这也算是与国际接轨了。

卜佳兴先手。

“你借的书都挺有意思啊。”

老人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着卜佳兴发出了闲聊邀请。

“还好吧,都没翻几页。”

“庄子,老子,徐霞客游记,山海经……”

老人准确无误的说出了卜佳兴借的四本书。

“其实就是躲春的时候无聊看了看,除了感慨徐霞客倒霉,山海经动物都有疗效,还有看不懂老子庄子之外,啥用没有。”

今年是蛇年,本命年的卜佳兴应母亲的要求躲春。

大概就是巳时的时候不许出来晃荡,拉上窗帘与外界彻底断开联系。

蛇不能出来乱动,免得被冻死打死。

虽然自己很疑惑为什么蛇这种冬眠的动物这么容易就会被冻死……但正如面前的围棋一样:

规矩就是规矩,又不是今天订的。

“……您老可真是一点面子不给我留啊。”

看着棋盘里这千里雪白一点黑,必须都开始疑惑现在玩的究竟是围棋还是扫雷。

更要紧的是对面老人也很会平衡,棋子一颗不落整整齐齐的码放在自己的盖子上。

“哈哈哈……重来,重来。”

老人笑了笑,重新把棋子分拣回去。

这一次依旧卜佳兴先手。

“你读书,有没有什么感悟?”

老爷子总算是问出符合自己年龄的问题,卜佳兴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提了一口气。

上年纪的人就喜欢问感悟,自己小时候跟父母讲个笑话他们笑完了都得问自己感悟,自己除了想打他们一顿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之外还能有什么感悟呢?

“没什么感悟,唯一的感悟就是徐霞客真倒霉,半路上让人打劫了。

还有就是,九尾狐要是会化形,他们吃了自己,肉还有没有效果。

还有就是,庄子他媳妇死的时候他真的唱歌了吗?唱的是什么?

再有就是……

算了,老子的书我真整不明白,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给这个书写各种各样的解释,回头我还是找个官方的解释看算了,兴许看的进去。”

卜佳兴一边感慨着老爷子是不是在分散自己注意力,一边从脑子里把那压在小姐姐视频下面的属于文学巨著的那部分记忆翻了出来。

最终,本就难登大雅之堂的稚嫩棋艺在老爷子的攻心之策下雪上加霜。

又是万里雪白一点黑。

“你看这些书是为了什么?”

“尽量修身养性,不跟网上的人对线生气。”

“那结果呢?”

“古之先贤的水平也一般,没教会我。”卜佳兴干干脆脆的说道。

“那说明你没看透。”

老人收拾了棋子,摆了摆手,再次发出了对局的无声邀请。

卜佳兴一边感慨着一把年纪了还喜欢捞薯条一边落子天元。

这次你下哪里我下对面,我先手,这总不能输了吧?

“小伙子看网络小说吗?”

老人不紧不慢的落子,卜佳兴立刻以天元为对称,下在对角。

“看过不少,挺有意思的,图书馆也有实体书,老爷子也看啊?”

似乎是找到了必胜方针的卜佳兴心情好了些许。

“嗯,多少看了一点,你觉得天究竟是什么东西?

别抖机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人不疾不徐。

“哦……天是什么,爱是什么是什么呗,跟我没什么关系。

从文学巨著来说,天是大道,是特别了不起的东西,网络小说里来说,天是限制。”

“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说说吧。”

“啊……嗯……

对我来说,天应该是父亲。

虽然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但是老天爷也不欠我什么,人家该下雨下雨,不该下雨人工降雨人家也不拦着。

偶尔一时兴起劈死个人,不就应了那句话,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嘛。”

卜佳兴落子,然后抬头看着图书馆的上空。

图书馆的中央屋顶用透明玻璃搭建,倒是可以一览无遗的看清楚天空。

“图书馆里的天,终究太小了。”

老人落子。

“我觉得还行……诶?诶!?诶!?”

卜佳兴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

自己明明和对面的老爷子下的一模一样,怎么天元的子儿就被吃了?

“还得练啊小伙子。

谁告诉你对棋就一定输不了的?”

老爷子笑了笑。

“……咱还是别下了吧,有什么意思啊一盘一盘的,再说了您总这么分拣棋子也不容易。”

卜佳兴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下吧,反正分拣也不费事,把你的这个几个棋子抠出来,用不了五秒钟。”

说话间,老爷子就把黑棋拿了出来。

棋盘上依旧是万里雪白,这次一点黑都没了。

听着这宛如“ez”“收徒”“就这”之类的话,卜佳兴强行忍住了效景帝举击燕刺王子之故的冲动。

“……我妈让我回家吃衣服晒饭,我就走了啊老爷子。”

卜佳兴装模作样的拿起手机,灰溜溜的走掉了。

回家后,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每一天。

只不过之后再来图书馆,卜佳兴会小心翼翼的看着一层是不是有个老头。

每次,老爷子都在那里。

卜佳兴开始蒙住头脸,避开了老人。

虽然有点良心不忍,但是算了吧,您爱捞谁捞谁去。

在第三天的时候,自己忽然接到了一个招聘电话。

按理来说,只要不是人事胎教肄业,自己这泯然众人的简历是不可能被单独拿出来的。

抱着差点被割腰子的心态,卜佳兴前去面试,神奇般的成功了。

这是巧合当中的巧合,正好那个公司缺一个吉祥物——也就是和公司老总八字相近相同的人。

钱多事少离家近。

之后的人生,只能用洪福齐天来形容。

在陪着老总去酒会的时候无意当中被千金小姐青睐,后来发现这个大小姐竟然还是自己经常看的皮套人。

自己家里后院忽然挖出了明代的古董玉石,有人愿意用大价钱收买。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亲戚在临终前宣布把遗产留给卜佳兴继承。

一桩桩一件件,让卜佳兴的人生不堪重富。

在参与完孙子的婚礼,推脱了女儿带他回娘家,又给了小孙子一点零花钱后,卜佳兴借着酒劲鬼使神差的来到了图书馆。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过来了。

此时的卜佳兴已经年逾耄耋。

兴许是人老了就喜欢故地重游?

“……”

图书馆早已废弃,里面的东西荒废许久。

因为卜佳兴对自己家乡的投资让图书馆去了个更好的地方。

而在那张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桌子边,那个让自己颇为窘迫的老爷子还坐在在那里,面前放着棋盘。

“来一盘?”

“……你怎么还没死?”

卜佳兴坐在老人对面,在他坐下的那一刻,昏昏沉沉的脑袋如同油锤灌顶,整个人清明起来。

“死?那可离我有点儿远,我还年轻着呢,不过五千五百多岁。

卜佳兴,这一辈子过得怎么样?舒坦吗?

虽然说不上心想事成,但是也算得上一帆风顺了吧?

儿女圆满,家庭和睦,给你奶奶买大金镯子的梦想都实现了,让欺负你父亲的狗仗人势的废物下岗也轻轻松松。

你现在……应该没有什么期待的了吧?”

老人目光炯炯的看着卜佳兴,那眼神就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自己孙子想买什么玩具,好像就是这个眼神。

“……

这是个梦?”

听到这话,卜佳兴没有疑惑也没有皱眉,反而是患得患失的问。

“怎么可能是梦,六十年弹指一挥间,你要非得说人生如梦……也不是不行,可这怎么可能是梦?

我可是在这足足等了你六十年。”

老爷子拿出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卜佳兴和老爷子差不了多少。

这六十年的记忆也都清晰无比,绝无虚假。

那面前的……究竟是谁……亦或者说是个什么东西?

“我这辈子,是被你安排的?”卜佳兴抬头。

“差不多,不算难。“

这一次,老爷子先拿出了黑子,落在棋盘上。

黑子落,棋盒当中的棋子鱼贯而出,在棋盘上摆出一个卜佳兴完全看不懂的阵型。

老人再落子,棋盘上的棋子宛如点兵一般平移。

卜佳兴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

“您……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一辈子?”

“你可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好,这算是好的一辈子吗?”老人怅然发问。

“怎么不算呢?衣食无忧,子孙满堂,我现在就算是死了都一丁点儿的遗憾都没有。”卜佳兴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没让你长生不老啊。”

老爷子又说出了一个跟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词。

“……”

卜佳兴的目光看向了书架。

几十年前……又好像是昨天,自己还的那本《庄子》就在那里。

“古之圣贤都做不到的事情,我要那个干什么?

我配吗?”

似乎是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回答老人的问题,卜佳兴这么说道。

“哼哼哼……哈哈哈哈……”

老人的肩膀不断耸动,似乎卜佳兴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所以您还没回我呢,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人生?”卜佳兴继续追问。

“我本来没给你,但是你既然都肯把我当成父亲了,我怎么能不给呢?

还是那句话,你是第一个,来,下棋!”

老人拿起了黑子,落子天元。

卜佳兴落白子,老人跟落对角。

十分钟后,却是白多黑少。

“我赢了……我得走了。”卜佳兴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心里说不出来的舒畅。

“这就走了?多陪陪我呀。”

“我看您就是不想我赢了就走是吧?”卜佳兴苦笑一声,又坐下。

“对呀,怎么能……赢了就走?”

第二天,临海市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年逾耄耋的卜老爷子卜佳兴,因醉酒走失,寻找无果后,他的儿女们沉痛的宣布了老爷子的离世。

老爷子的儿女举办了宏大的葬礼。

也没有因为遗产分割闹出乱子,也没有儿女说老人死的好,更没有人爆出什么属于这位颇有名气的老人的黑料。

卜佳兴的一辈子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但这只不过是凡人卜佳兴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