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统七言古诗体制及其演变
- 张培阳
- 4696字
- 2025-03-07 20:16:53
三、传统七古体制的十二个要素
关于七言古诗的体制要素,究竟应该有多少种,古今似未有明确归纳者,只是在各类行文中,偶尔流露出某种要素意识。如马茂元《唐诗选·前言》里,从卢照邻《长安古意》、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诸诗概括而出的“语言的流利宛转,音节的和谐铿锵,灵活地运用对仗,有规律地转韵”等特点,[34]其中就大致包含了联锦、平仄、对仗、节长和转韵等五项。又如王锡九《唐代的七言古诗》一书《序论》直接或间接提到的言数、一韵与转韵、用韵疏密、节长、联锦、奇数句、上句末字用声、对仗、平仄等。[35]当然,更为重要的是,王力《汉语诗律学》一书第二章《古体诗》直接或间接涉及的言数、一韵与转韵、首句用韵、平仄韵交替与否、用韵疏密、节长、奇数句、上句末字用声等。[36]
结合前人之论,同时,通过先秦迄晚唐大量七古诗的披览和体认,窃以为,古今七言古诗的体制要素,大致应包含以下十二项:一是言数。二是篇幅。三是一韵与转韵。四是首句入韵与否。五是用韵疏密。六是平仄韵交替与否。七是节长。八是使用奇数句与否。九是联锦。十是上句末字用声。十一是对仗。十二是平仄。其中第三、第四、第五项均与用韵有关,但各有所属,宜分别论列,第六项,则兼有用韵与用声之性质。以下就上述十二种要素的一些重要特点,稍事绍介如下。
就言数而言,七言古诗可分为纯七言古诗、近七言古诗、杂言七古和骚体七古四大类。[37]其中近七古一种,顾名思义,大致用来指称,全诗仅存在一两处(一般是一处)特殊之格,而基本由整齐之七言组成者,至于特殊之格的表现形式,大略则有以下几种:一是,多一主题句,如李白《游游行且猎篇》。二是,多一九言句,如李商隐《韩碑》。三是,两三言与单句七言相配成双,如李贺《巫山高》。四是,多一“君不见(或君不觉、君莫笑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某一种”的格式,如高适《燕歌行》等。杂言七古,最常见的有五七言、三七言和三五七言三种。此外,尚有几十种不同的组合形式。骚体七古,主要以七言诗中存在“兮”字为典型标志,根据七古、骚体、古文各种文体参与程度的不同,骚体七古还可分为四类,不一一。
就篇幅而言,一韵七古与转韵七古实不尽相同。以纯七古为例,一韵七古其短者,有两句的,此类多出于歌谣语谚,文人之作极为少见,有四句者,如前举岑参句句押韵之《入蒲关先寄秦中故人》,其长者,有五十句的《赠崔立之评事》,有六十六句的《寄卢仝》等,而均为韩愈一人所独有,足见其人才力之横绝,最长者,则当推郑嵎《津阳门诗》一首,全篇多达200句,于有唐一代,堪称空前绝后。转韵七古最短者,为四句之作,如王勃《寒夜怀友杂体二首》之类,其长者,则有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白居易《琵琶行》《长恨歌》等。如以杂古论之,其长者,则有骆宾王《帝京篇》《畴昔篇》等。以骚体七古论之,其长者,则有韦庄《秦妇吟》等。
就一韵到底与否而言,七言古诗有一韵与转韵两大宗,其中一韵又有平韵与仄韵之别。以纯七古为例,刘宋鲍照之前,七古仄韵、转韵之作颇为罕见,前者如晋代王嘉《白帝子歌》之类不过一二见,后者最早见于汉乐府《鸡鸣歌》一首,而以平韵七古为主,其著者,如曹丕等人的《燕歌行》系列,即均为平韵之作。鲍照时,仄韵、转韵七古仍不多见。降及齐梁,遂以转韵为繁,其中江总今存17首纯七古,转韵者共计12首,如《宛转歌》等,而平韵仅4首,如《芳树》等,仄韵更仅1首,即《闺怨篇二首》(其二),当时文人七古用韵情况之一斑,略见于此。入唐以后,平韵七言虽再次兴盛,不过,多于新体、近体见之,七言古诗仍以转韵为主,平韵次之,仄韵最少,此后至晚唐,形势大抵如此,惟韩愈、白居易二人为旁逸斜出。
就首句用韵与否而言,无论古、近体,七言本以首句入韵为常,五言则反之,此点大抵亦适用于七言古诗。其一韵到底,首句不入韵者,颇为稀有,如有首句不入韵的,则多因对仗而起,如庾信《乌夜啼》、王维《不遇咏》等,或因叠字、叠词之使用,如崔颢《黄鹤楼》、白居易《花前叹》等。转韵七古,各节首句入韵与否,并其不入韵之原因,大抵亦与一韵七古相同。惟其首节后之各节,首句之不入韵者,更为少见,诸如江总《新入姬人应令诗》、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其中,前者第二节首句不入韵,后者末节首句不入韵,从先秦到唐代,不过数见而已。
就用韵疏密而言,古今七古约可分为半句押韵、句句押韵、隔句押韵与连续押韵四类。其中半句押韵,多出于歌谣语谚,与一般文人制作有异。连续押韵一种,用韵疏密大致介于句句押韵与隔句押韵之间,从疏到密,还可以分为连押1处,连押2处,连押3处等。句句押韵,大抵以平韵七古为多,次为转韵七古,仄韵七古极少。简言之,刘宋鲍照之前,七古多为平韵句句押韵之作,鲍照以后,渐以隔句押韵为主,句句押韵日益稀见,而多数又限于某些特定题材,如舞曲歌辞“白纻歌”系列等。盛唐以后,诗人们重举汉魏旗帜,影响所及,句句押韵之作,又有所抬头,而以李白、杜甫、韩愈、李贺、李咸用等人为最。至于连续押韵七古一种,虽始于南朝,真正的遍地开花则要等到盛唐以后。
就平仄韵交替与否而言,转韵七古大致可分为平仄韵严格交替、平仄韵不严格交替、平仄韵不交替等三类。齐梁以来,转韵七古大抵无不以平仄韵交替为主,而辅之以平仄韵不严格交替,平仄韵不交替甚少。其中平仄韵不严格交替者,主要以连押两个平声韵部或两个仄声韵部为主,连押三个平声韵部或三个仄声韵部等,颇为稀见。连押平声韵部或连押仄声韵部,大致可以盛唐为界,盛唐之前,多以连押平声韵部为主,盛唐之后,则以连押仄声韵部居多,盛唐则连押平声韵部与连押仄声韵部大抵持平。以上情形,主要就大势而言,或有因人而异者,也只是少数或个例。
就节长而言,转韵七古诸节约可分为短节、中节和长节三大类,其中短节者为二句节、三句节和四句节,中节者为五句节、六句节、七句节和八句节,长节者为九句以上之节长。以纯七古而论,古今转韵七古,大抵以短节之二句节和四句节与中节之六句节和八句节为主,而尤以四句节最为常遇。此外,偶亦有十句节、十二句节、十四句节、十六句节、十八句节、二十句节等,不过数量不多而已。同时,偶数节之外,时而亦有奇数句节,如三句节、五句节、七句节、十三句节、十五句节等,此类数量,较之十句节以上之节长,数量更为罕有。具体到各个时期,盛唐、中唐的节长种类最为丰富,晚唐次之,初唐最少,南北朝与晋以前则介于初、晚唐之间,此种表现大抵与诗风雄健恢宏与否,关系较为密切。
就使用奇数句与否而言,七言古诗,可大致分为有奇数句和无奇数句两类。其中无奇数句者,乃古今七古之常态,无需多论。奇数句七古,因其观照视角有异,分类亦不同。其中,就言数而论,可分为纯七言奇数句七古与杂言奇数句七古;就用韵而言,可分为一韵奇数句七古与转韵奇数句七古;就奇数句之多少而言,则又可分为一句到数句不等之奇数句七古。以纯七古而论,奇数句七古与用韵关系甚密,通常有奇数句之七古,多为连续押韵、句句押韵之用韵较为稠密者,反之则不一定。总而言之,刘宋鲍照以前奇数句之出现,大抵多流于自然,鲍照以后,隔句押韵风行诗坛,诗句多以双句一联为常,自此以后,奇数句之使用,则不复有自然之态,而颇具奇崛之效果。
就联锦而言,七言古诗约可分为使用联锦之七古与不使用联锦之七古两类。其中,使用联锦之七古,从南朝到晚唐,时有所见,而大致可分为七类:其中,按字数分,则有一字、二字、三字甚至七字之联锦;按词类分,则以纯粹之名词居多,偶亦有动词、代词,以及“动词+名词”等组合;按通变分,则有不变与变化两类,所谓变化者,可改易、增减一两字,亦可颠倒语序等;按位置分,则有节间联锦与节内联锦两大类,而终以两大类之蝉联而下者最为典型;按组合分,约有单起单承、双起合承、双起双承、合起双承、三起三承等五类;按数量分,其少者,有一二处,而以一处为多,其多者,则有7处,乃至12处者,不一而足。按隐显分,则以节间、组合、二字以上之联锦,最为显豁。
就上句末字用声而言,平韵七古、仄韵七古与转韵七古三类所遵守的规则不尽相同。其中平韵七古,除首句入韵为平声不计外,其余上句末字均须为仄声,如韩愈《山石》等;仄韵七古的上句末字用声,则大抵以仄平交替为主,如韩琮《春愁》等;转韵七古的上句末字用声规则,则为以上两种规则之综合,即其中平韵节上句末字用声规则,一如平韵七古,仄韵节上句末字用声规则,一如仄韵七古,如卢照邻《长安古意》等。所谓“仄平交替”,既包括“仄、平交替”,如高适《九日酬颜少府》等,也包括“平、仄交替”,如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第二节,而终以前者居多。简言之,以上三类规则,大抵以平韵七古为严,转韵七古次之,仄韵最差。
就对仗而言,以律体为参照,七言古诗之对仗可分为硬性之对仗和富余之对仗两大类。其中一韵七古,硬性要求的对仗位置,大抵为除首、尾联之外的中间若干联。转韵七古,硬性要求的对仗位置,四句节之上者,如六句节、八句节、十句节等,与一韵七古无异,四句节者,如非位于诗歌之篇末,则其后一联须对仗,至于二句节,则无对仗之硬性要求。古今七古,依要求位置使用骈偶与否,约可分为三类:一是按要求位置对仗,二是不尽按要求位置对仗,三是不按要求位置对仗。简言之,齐梁以降之律体诗,无论一韵,还是转韵,大抵以按要求位置对仗者为主,反之,非律体者,则以不尽按要求位置对仗和不按要求位置对仗者居多。足见,诗歌按要求对仗与否与其声律水平的高低关系甚深。
就平仄而言,一韵七古与转韵七古的演变进程稍有不同。以纯七古为例,南北朝之前,七古声律大抵出于自然,其表现有三:一是从先秦到两晋,作品平仄并无明显的演进之迹;二是同作者或同组作品的合律程度往往互有高低;三是合律率为历段最低。刘宋时,声律说虽未风行,但鲍照相关诗歌的声律,较之前代已有提高,这种情况是否出于偶然,还须结合其五言的声律水平来考察。齐梁之后,由于声律说的风行,合律率不断提高,并在初唐达到巅峰。降及盛唐,无论是一韵七古,还是转韵七古,由于受复古风气沾染,传统七古,尤其是转韵七古,遂一分为二,从而形成了古、今体并存的局面。此后经中唐,到晚唐,诗人所作七古渐转向较为纯粹的七古,韩愈为其代表。
最后,拟以高适诗为例,对上述七言古诗的十二个体制要素,作一番统一的展示,试看《燕歌行》一首: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此诗为近七言古诗;篇幅约有七言28句;为转韵,且为隔句押韵,其中前十六句,每四句为一节,从第十七句到第二十四句押一韵又为一节,末四句再为一节,每节首句均入韵,各节之间为严格的平仄韵交替;全诗共有五个四句节,一个八句节;略有联锦特点,即第二节和第三节之间,重叠了“山”字;不存在奇数句;上句末字用声,富有规律,而毫无乖违之处;硬性要求对仗的地方,各节均能按要求以骈俪出之,即第一节后两句,第二节后两句,第三节后两句,第四节后两句,第五节中间四句,均为对仗之格;平仄方面,全诗仅有非律句三句,即“汉家烟尘在东北”“山川萧条极边土”“边庭飘摇那可度”。从这首诗对于对仗和平仄的运用来看,它应该是一首七言转韵新体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