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拜年

腊月廿七。

北风裹挟着盐粒般的雪霰。

将张雪家糊窗的旧报纸吹得噗啦啦响。

王健刚来到张雪家,就看到小小的堂屋里,挤着二十来号亲戚。

他们都是来看张家这新女婿的。

......

八仙桌旁围坐的七姑八姨们,恰似一群聒噪的麻雀。

煤球炉子上铝壶喷涌出白汽。

把墙头那张泛黄的“五好家庭”奖状熏得卷了边。

“要俺说,找对象还得找吃公家饭的。”

二舅妈嗑着南瓜子,枣红棉袄紧紧绷着滚圆的膀子道:

“俺家刚子在县农机站,上个月发了两斤香油票!”

她有意将搪瓷缸,往王健带来的麦乳精罐子旁重重一墩。

溅出的茶水,洇湿了印着外滩风景的包装纸。

......

王健把袖口往下拽了拽,试图遮住磨破的毛衣边。

王健特意找出的这件从上海华侨商店购置的呢料大衣。

倒真有几分像二舅妈口中“倒爷”的模样。

他余光瞥见蹲在门廊卷烟叶的张雪父亲。

老人那双皴裂的手,正摩挲着他送的飞马牌香烟,可始终未曾拆封。

......

“如今城里时兴自由恋爱,可咱们庄稼人讲究实在。”

“年轻人总得有个稳定的工作才行。”

三叔公嘬着铝酒壶,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比如我家建军,在供销社当会计,上月还给家里换了台红灯收音机。”

“买这么多没有用的东西,只是浪费钱罢了。”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陡然指向墙角,那儿堆着王健带来的年货。

贴着精美标签的巧克力、印着外文的铁罐饼干。

还有一台用军绿帆布裹着的崭新收录机。

......

穿灰呢中山装的赵会计。

身为粮管所的老资历,跟周华走得很近,他知道王健的情况。

他看着那台收录机,想起王健如今的派头,心中暗忖这孩子在外闯荡确实出息了。

上个月去省城开会。

他亲眼瞧见王健从一辆气派的轿车上下来。

几个年轻人围着他满脸敬重地喊“王老板”。

不过这些他都没吭声,只是把暖水袋往女儿手里塞了塞。

他女婿在县运输队跑车,正求着王健帮忙寻些靠谱的货源信息。

......

“小王在南方做啥营生啊?”

表姑攥着钩针织毛裤,她男人是镇中学老师。

此刻正紧盯着王健脚上锃亮的三接头皮鞋。

这鞋得用工业券才能买到。

整个青石镇都凑不出三双。

“做些小买卖。”

王健掏出大前门香烟挨个递过去,却被穿劳动布工装的堂弟挡了回来:

“抽不惯这金贵烟!”

小伙子扬起自卷的旱烟,腕上崭新的上海牌手表格外惹眼。

那原本是王健年初送张雪的,此刻却戴在这个对他冷嘲热讽的人手上。

张雪往煤炉里添了块蜂窝煤,溅起的灰落在她手织的枣红毛衣上。

这毛线还是王健,从广州捎回来的澳毛,此刻却沾着菜叶和煤渣。

她听见灶房传来剁白菜的声响。

母亲正把王健带来的金华火腿藏进碗柜最深处。

“要俺说,找对象就得找知根知底的。”

二舅妈猛地拔高嗓门,

“前街老刘家闺女嫁了个不靠谱的,生意做砸了,欠了一屁股债......”

她故意把瓜子壳吐到王健脚边,仿佛在啐什么脏东西。

......

王健摸到大衣内袋的硬皮本,上面记着十二个经销点地址和半本火车时刻表。

他回想起三天前在上海的饭店。

几个温州老板举着茅台要和他谈合作,可此刻却他却被当成不务正业的人。

在铝壶的尖啸声里,他听见赵会计轻轻叹了口气。

......

“年轻人总想闯荡。”

穿涤卡干部服的大伯忽然开口,他是公社退下来的老文书。

“国家政策变得快呐,即使是做小生意也要多留意这些。”

这话如同盆温水,让满屋的议论声低了几分。

......

“别说了,开饭吧。”

张雪父亲突然发话,烟袋锅敲在条凳上梆梆作响。

二十几号人呼啦啦涌向灶房。

长条凳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吱呀声。

王健落在最后。

看见张雪偷偷把凉透的茶换成热的。

搪瓷缸底下还压着块大白兔奶糖。

......

酸菜粉条的热气模糊了梁上挂的腊肉。

八仙桌中央那盆猪肉炖粉条是张家半个月的油水。

王健碗里忽然多了块颤巍巍的肥肉。

抬头正好对上表婶闪烁的眼神。

她儿子在县纺织厂,上个月求他帮忙联系些优质布料供应商。

“听说小王常跑上海?”

赵会计忽然用筷子尖蘸着酒在桌上画圈。

“我那女婿跑运输,要是有合适的活儿,你可得想着点......”

“吃饭都堵不住嘴!”

二舅妈一筷子戳走最后一个肉丸子,油星子溅到王健袖口。

......

满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活像一群抢食的猪崽。

王健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碴子。

想起昨早张雪在供销社排队,她攥着肉票的手冻得通红。

雪粒子不知何时变成了鹅毛大雪,压得门外老槐树咯吱作响。

亲戚们吃饱喝足,裹着棉袄揣走王健带来的奶糖,二舅妈临走还抓了把瓜子。

赵会计落在最后,悄悄塞给王健一个纸条。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运输队联系人电话。

......

当堂屋重归寂静。

张铁山从灶膛掏出煨熟的红薯。

焦香混合着煤烟味,老人掰开红薯的手好似开裂的树皮:

“说说吧,王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别人的想法,我们不会在意,但你也知道小雪为你做了很多。”

“你也这把年纪了,总得有个事业,不能再荒废时间了。”

王健解下军大衣,露出内衬口袋里三个牛皮信封。

第一个装着农行存折,第二个是广州作坊的租赁合同。

第三个是上海第一百货公司的订货单。

盖着鲜红公章的纸页摊在煤油灯下,震得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

“两万?”

张铁山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去碰那张薄薄的存折。

他在青石镇十年,都攒不下这个数。

年初他听到张雪说,王健要去广州做生意,他还是以为王健会灰溜溜地回来。

“开春要盘下HK区的店面。”

王健又掏出个红绸包,里头是枚梅花牌女表。

“本想等小雪生日......”

张雪正攥着扫帚站在门边,眼泪把冻红的脸颊冲出两道白印。

她有些看不下去了,冲了过来:

“爸,王健已经很好了。”

“当初我家出了事情,您也拿了一些钱,所以这些钱,叔叔你就收下吧。”

王健拦住了张雪,从口袋里摸出钢笔,在存折背面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存折密码,明天我带您去县里转存。”

......

雪夜里忽然传来拖拉机轰鸣,

赵会计顶着棉帽闯进来,肩头积了寸厚的雪:

“王老板,县运输队说能调三辆解放牌,帮忙运货......”

他瞥见桌上的合同,声音陡然卡在喉咙里。

那上面“第一百货公司”的抬头,比他女婿说的还要震撼十倍。

“这些事情,你们和厂长谈就好。”

王健也没有拒绝,只是解释道:

“厂里的许厂长负责这些,我是不怎么管的。”

......

当夜,王健睡在张家厢房的土炕上。

张雪偷偷把自己的棉被抱来,被角还留着蛤蜊油的香气。

他听见隔壁传来低语,老人正用算盘核对他留下的票据。

噼啪声混合着雪压枝桠的脆响,宛如一首古老而温暖的歌谣。

......

第二天一早。

张雪陪着王健一起来到了青石镇开发区的服装厂。

服装厂的铁皮屋顶在化雪,冰棱子坠落在地上碎成晶亮的渣。

王健推开掉漆的绿铁门,铁锈簌簌,落在张雪枣红色的毛线围巾上。

这围巾是她拆了三件旧毛衣织成的。

掺着王健从广州捎回的澳毛细线,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绒光。

......

“王厂长!您可算来了,大伙都盼您好久了。”

门卫老孙头从传达室探出身,军大衣肩章磨得发白。

他抄起铁棍敲响悬在槐树下的拖拉机轮毂,当当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工人们念叨半个月了,说咱厂的‘财神爷’该回来了!”

车间里三十台蝴蝶牌缝纫机列成方阵。

女工们裹着臃肿的棉袄,鼻尖几乎要碰到飞转的梭芯。

王健留意到三号机的张寡妇换了条红纱巾。

去年她丈夫矿难,他让会计预支了半年工资。

此刻她正用冻裂的手掌抹平的确良布料,指节肿得像胡萝卜。

“库存两万三,经销商那边催了两次款。”

老许从裁床后钻出来,退伍时部队发的黄胶鞋开了口,露出冻紫的脚趾。

这个汽车兵出身的副厂长递上塑料皮笔记本。

内页用红蓝铅笔画满只有他能看懂的符号:

“供销社李主任说,再卖不动货就要撤柜台......”

王健的指尖在缝纫台轻轻划过。

沾上一层机油和棉絮的混合物。

“那些销售干什么吃的?”

突然。

车间的广播滋滋炸响。

打断了王健的思绪。

广播正在播送县轻工局的通知,一道播音腔的女声带着电流杂音传来:

“......鼓励乡镇企业横向联合......”

而厂门口。

雷书记的车子也缓缓驶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