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三月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装着马蹄莲的塑料桶往屋檐下拖了拖。花店玻璃门上倒映出我发梢滴水的轮廓,像幅洇开的水墨画。
老谢领着老婆孩子去三亚了,估计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花店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伙计,现在我也算是当上个“临时老板”了,顺手把几盆花修了修,外面阴雨连绵也没有客人,我打开老谢平时用来听老歌的唱片机放上去一张陈奕迅的爱情转移,又去拿了一罐啤酒,三月的江城就是下雨也难掩屋里空气中的炽热,此时此刻一罐冰镇的啤酒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饮料。
转眼啤酒就被我喝完了,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清凉感,我拿起靠在门旁的那把老吉他,用手帕轻轻擦拭着上面落下的灰尘。
琴弦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嗡鸣,我拨弄着那把掉漆的木吉他,跟着歌曲的节奏哼唱着。雨帘中忽然撞进一抹鹅黄色,少女踮着脚尖躲进屋檐,发梢沾着细碎的水珠。
我没有抬头,依然自顾自哼唱着,“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我正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玻璃门上的风铃响了,那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进来的,混着三月的雨丝,和门口蓝风信子的香气一起缠绕在吉他品格之间。我缩了缩手指,创可贴边缘的花泥在琴颈上蹭出暗褐色的痕迹——那是早上给发财树换盆时蹭的。
“老板,这盆风信子……”,女孩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我终于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人,她正看着我,眼睛里透着勾人心魄的美,她的五官很标致,头发两边梳成了麻花辫一直到腰,帆布鞋尖还沾着樱花瓣,淡黄色伞骨上的雨水滴在我挽起的裤脚上。
“这是蓝杰克,要放在北窗。”我的嗓子比想象中更哑,昨天帮物流公司卸货时吸了太多灰。指尖碰到冰凉的陶盆,那些该死的冻疮又开始发痒,在蓝紫色花穗下红得刺眼。
她忽然蹲在我身边,薄荷味洗发水的气息漫过来。“你看中间这支花序,”她掏出的笔记本扉页印着烫金的“武汉大学”,“像不像五线谱上的休止符?”
听她这么说我顿时来了兴趣,我的指甲缝里还卡着腐殖土,琴弦却突然震颤起来。那些在城中村阁楼里哼了半年的破碎旋律,此刻像涨潮的江水般涌出喉咙。直到她钢笔尖在乐谱上戳出墨点时,我才惊觉自己居然在陌生人面前唱出了整段副歌。
“这里应该用减三和弦。”她的笔尖悬在潮湿的空气里画圈,“像不像风信子球茎裂开的声音?”
“你对音乐也有兴趣吗?”我饶有兴趣的问道,话一出口就感觉自己问的有点智障,她的乐理知识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她抬起头傲然的看向我,“那当然,本小姐钢琴十级,天生的绝对音感。”
虽然我没经过系统的学习,却也明白天生绝对音感也是实属罕见的,但看着她那嚣张的样子,心里莫名的不爽,忍不住呛了她一句,“吹牛b谁不会啊,其实我还是张学友呢。”
“臭不要脸,你还质疑我?等有机会我非得给你露一手。”那丫头气哼哼的说道。
“好啊,求之不得,留个联系方式,以后切磋切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想要她的联系方式,我一个半路出家的,玩音乐纯是为爱发电罢了,况且我根本不会弹钢琴。
那丫头也没多废话,直接掏出手机让我加她的微信,彼此交换了备注,我才知道她叫王冬,目前在武汉大学法学系就读。
我还以为她在音乐方面如此有天赋,应该是艺术类考生,没想到学习的居然是法学,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张杨……看起来你确实挺嚣张的啊。”王冬不屑一顾的说道。
我看着这丫头,再一次被她不屑一顾的样子激怒,“小爷我玩音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生性洒脱,怎么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呵呵,看在你放陈奕迅的歌上,本小姐懒得跟你争个是非,更何况我今天是来看花的,我要这盆风信子。”
我真的是怒了,“喂,不要总装出一副你放我一马的样子吧,你要是想比一比,我也不怕你的好吧。”
这话一说出去我就后悔了,我毕竟不是童子功,论乐理还是弹钢琴,我肯定比不上她啊,况且她也不可能不会弹吉他,这分明就是没有筹码的挑衅。
“那怎么了,我有装的资本啊,你!没!有!”她一脸挑衅的回答道。
我忽然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因为我也有可怜的筹码,“好啊,我承认我没有,但是我可以不卖给你这盆风信子,你能拿我怎么样呢?”我同样挑衅的看着她。
“你!无耻,你不卖给我,我就去别的地方买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冬气的脸都红了,风信子她观察好久了,却始终没有找到中意的那一种,好不容易找到了,还被我给驳回了。
正当我准备怼回去的时候,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了。穿卡其色大衣的女人扫过我的旧球鞋,目光像手术刀般划开我挽到肘部的格子衬衫——那里还沾着昨天给绿萝除虫时喷的药渍。
“冬冬,你让我在雨里等了二十分钟。”她腕表的钻石刻度刺得我眯起眼,那是我在典当行橱窗里见过的牌子,足够买下这间花店三年的租金。
看样子她是王冬的母亲,她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王冬的睫毛颤了颤,伞尖在地面洇开一片水渍:“妈,这是张...”
“打工也要注意仪表。”女人截断的话头带着薄荷糖的凉意,和她女儿身上的味道截然不同。女人牵着王冬的手,王冬回头看了我一眼,“放的是陈奕迅的爱情转移吧,我还是更喜欢富士山下。”当玻璃门再次震响时,那盆蓝风信子最顶端的花苞突然绽开了,裂帛般的声响惊得我手背暴起青筋。
听见那女人的话,一股火从心头升起,我甚至没去想王冬为什么告诉我她喜欢富士山下,打工怎么了,我用自己的双手挣的钱,不欠任何人的,打工怎么了,有钱了不起啊?
我对着空荡荡的屋檐继续拨弦,发现刚才即兴哼的旋律里,不知不觉混进了王冬钢笔敲击桌面的节奏。
我放下了吉他,走出门坐在屋檐下的青台石阶上,掏出烟盒点燃一支烟,有时候想想活的真挺失败的,从小父母就离婚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两个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我更是高中都没上完就打工供张恺上学,明年就高考,他比我更是学习的料,希望这孩子也能像王冬一样考到武大争一口气。
要不是老谢一家和我父母他们是故交,好心收留我到现在,我可能已经在社会上误入歧途了吧。
掐灭烟头,我回到屋子里看着满屋的花花草草,我才感觉到我也不是那么孤独,毕竟还有一屋子鲜活的生命陪着我。
我打开手机刷刷朋友圈,刚打开就是一张某个少爷在晒他和他新买的超跑的合照,我默默的点了个赞,还没等我继续往下刷,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孙子在哪呢,不给我点赞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死了,你要是再失联哥就开着新买的超跑满世界找你,你孙子是不是背着我偷摸发财呢。”不等我说话,我已经被这孙子的连珠炮轰炸的头痛。
“别放屁了,我顶多混吃等死,哪像你肖大少,随手千金一掷买辆超跑,不像我天天被生活日来日去的。”我阴阳怪气了他几句。
“放你娘的屁,赶紧的报位置,哥带你出去兜风喝点儿。”电话另一头差点儿没震聋我的耳朵。
肖然就是这样,别人一内涵他就急,我都能想象到电话一头的他都得气的跳脚。
“昙花林老巷子,灵秀花园,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和肖然已经两年未见了,他是我的高中同桌,上一次见面还是他的升学宴,他家很有钱,父母都是商人,也有可能是父母太精明了,负负得正物极必反生出了个他这么缺心眼的玩意儿,人倒是不坏,相反还很善良,就是做事纯剃头担子一头热,全凭喜好并且不计后果,说白了就是缺心眼。
我点燃一根烟,透过烟雾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我不可能一辈子在老谢的花店里,老谢家根本不需要打杂的,这么多年多了我这么一个人,每个月也是不小的开销,我不能一辈子都麻烦他们。
可我还要供张恺读书,他不像我,他是有大出息的人,我不能因为我自己的见识短浅,去影响他的前途,我看了看床角的吉他,那是承载我希望与梦想的东西,可是我却没办法用它去挣这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