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的日子虽不算漫长,但这段经历却让我结识了不少朴实的老乡。在与乡亲们朝夕相处的时光里,我深深折服于他们面对困难时坚韧不拔的精神,以及那与生俱来的善良与淳朴。或许正因如此,大家觉得我没有一般城市人常有的娇气与傲气,给予了我不少的认可,这让我倍感温暖。生产队里的许多年轻人,也都自然而然地愿意与我亲近,一同分享生活的点滴,这份情谊,我格外珍惜。
在时常来我的知青屋做客的老乡里,有一位青年农民,在当地发展得十分出色。他身材较为瘦小,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左右,生得细皮嫩肉,小眼睛嘀溜溜转个不停,毫不掩饰精明强干。他拥有高中学历,在当地农村,这样的文化程度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尽管他生长在贫困且相对闭塞的农村,但家境还算殷实,他身上有着一种独特的江湖气质。平日里,他为人豪爽,出手阔绰,若是旁人有需要,他总是热心帮忙。在面对利益时,他懂得权衡与让步,这种处事方式极为巧妙,展现出的亲和力十分具有感染力。
约莫是在1976年暮秋的一个傍晚,天色渐暗,余晖轻柔地洒落在这片土地上。一位年轻小伙儿,手提一壶浓烈的红苕酒,还拎着一条活蹦乱跳、刚从水塘里抓获的大鲤鱼,来到了我的那间知青土屋。一进屋,他便熟稔地忙活起来,亲自下厨,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诱人的香味,原来是他做出了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鲤鱼,还有清爽可口的素炒竹笋等几道家常小菜。
那个夜晚,屋内灯光昏黄,他十分热情,不住地劝我喝酒。我只当他这次登门,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相聚,便未多想,欣然与他对饮起来。
酒过三巡,我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有了些许醉意。这时,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言辞闪烁,吞吞吐吐的。
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暗自思忖:“他究竟要做什么呢?”看着这位略显神秘的不速之客,我猜测他或许是有话想对我说。于是,我苦笑着打断他断断续续的话语,语气尽量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呀?我可洗耳恭听呢。”他听闻,先是递上一支包装简陋的劣质香烟,随后才绕了好大一圈,小心翼翼地说出:“要不……我们合伙做生意吧?”
原来黄瓜山盛产仔姜,远近闻名。他的主意是:由他、他父母和他的弟弟与我组成一个经营体,把他家、他亲戚家的自留地和我的自留地全部种上仔姜,他承诺种植成本由他出,种植的过程也不要我操心,收获后悄悄运到重庆,在城市里的自由市场贩卖。并特别说明,整个操作过程绝对透明,凡是牵涉到我的任何决定,都会在征得我的同意的情况下才能做出。
我耐心倾听许久,才渐渐明晰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那时城乡对自由贩卖有所限制,而他邀我一同参与此事,主要是想借我在重庆的父母家作为据点,如此一来,长期进行贩卖活动便不用过于担忧货物被收缴。这个从乡村的小伙子,倒也有趣得很。他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给我盘算着:“一年就做一季生意,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卖完,到时候咱俩每人都能分好几百元呢,这可太划算了。”在那个时期,城市里单位职工平均每月工资也就几十元,相比之下,这几百元确实算得上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了。
对于他的想法,我可能难以完全认同。我们真的算得上是朋友吗?不过是偶然相遇,彼此之间并没有深厚的交情,我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看,这位年轻人的想法确实颇具创意,给出的条件也很有吸引力,要是放在后来改革开放的时期,无疑会是一个极具潜力的好点子。但在当时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他和我谈及私自贩运,总感觉有些不太符合时宜。
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暗自思量:我实在没有扎根农村的打算。别搞错了,与“挣表现”早点离开相比,“做生意”挣钱显然因小失大。虽说这桩买卖有利可图,但绝不是轻易就能成功的,其中的风险因人而异。在那个时候,但凡有单位的人涉足流通领域,就会被视为不务正业,也就是所谓的“投机倒把”,这是单位不允许的。我反复权衡其中的利弊,越发觉得这件事并非仅仅是做成一桩买卖那么简单,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会给父母在工作单位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我迎着对面满怀期待目光,果断地给予了否定的回答,找来搪塞的理由是“父母家房间太小了”。
小青年乘兴而来,扫兴而归,自那之后,彼此间的关系也渐渐变得疏远。不得不说,这位仁兄的确有些经济头脑,假以时日或许能成大器。人生境遇犹如大运流年,风水总是轮流转。这个头脑灵活,只是当时还未有所建树的乡村青年,在后来的改革开放浪潮里,也不知是否能够顺势而起,飞黄腾达,实现发家致富的梦想,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冬日里,农活渐渐少了,日子也变得悠闲起来。人们常常聚在一起,有时几个人围坐烤火,谈天说地;有时则凑在一起打长牌,在轻松的氛围中消磨着时光。
腊月里的一天,我们几个男女知青和年轻社员实在闲得无事,便相约着去拜访生产队里一位经历独特的独居老人。
傍晚时分,我们带着一大包炒得喷香的花生米和两盒低档的纸烟,由一位当地的年轻农民领着路。一行十来个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缓缓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块台地。那里,竹林旁有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看起来有些破败。柴扉半闭,我们一行鱼贯而入,穿过杂乱的灶屋,进入里面黑黢黢的房间。
小茅屋的主人已过花甲之年,面色蜡黄,身形消瘦。他头上缠着白色的包头布帕,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粗布棉袍,手肘处磨破的地方打着大大的补丁。棉袍下塞着一个外面罩着篾条、里面装着烧着木炭的瓦钵“烘笼”用来取暖。他腰间束着一条草绳,脚上穿着一双高帮解放鞋,正坐在一把破旧的竹椅上,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叶子烟杆,静静地抽着烟。
我们点上煤油灯,把花生米一一堆放在桌子上,又自己动手用木炭点燃了火盘,烤上了一些洋芋和红苕,还烧了水,泡上了一大壶黄瓜山绿茶。等一切都忙完了,大家便围着火盘坐了下来,点上香烟,烟雾缭绕间,陪着老人摆起了龙门阵。
那些有故事的人,通常不喜欢讲故事。就像这位老人,平日里深居简出,对自己的过往一直守口如瓶,长久以来都保持着沉默。当我们试图了解他的身世时,只见他磨磨叽叽有些犹豫,似乎实在不愿透露自己的一星半点信息。一群年轻人满怀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言辞都十分恭敬,再三诚恳地请求。老人实在推辞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
老人婉拒了我们递过去的纸烟,轻轻叭嗒着他那杆叶子烟,微微眯起浑浊的双眼,缓缓地打开了话匣子。他的声音不大,可每一句话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知识的渊博,谈吐间尽显不凡,仿佛有一股淡淡的儒雅气息悄然萦绕。
听了老人的讲述,我们才惊觉,这位外表看起来木讷迟钝、满脸皱纹的寻常老人,竟有着如此丰富的阅历,见过无数的大世面。
老人出生于耕读世家,自幼饱读诗书,才情出众。回溯至上世纪40年代初期,在重庆的一所高等学府中,他凭借着不懈的努力与天赋,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彼时,全国军民正处于艰苦卓绝的抗日斗争之中,年仅二十出头的他,虽身为一介书生,却怀揣着炽热的爱国之心,毅然决然地放下手中的笔,投身军旅。怀着对侵略者的深切痛恨,他加入了中国远征军,奔赴缅甸战场,担任翻译官一职。
在那片异国的土地上,远征军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初次作战的失利,让他们不得不退往印度,接受美军的整训。然而,他们从未放弃,抗战末期,驻印军再次挥师缅甸,以顽强的意志和无畏的勇气,给予日本侵略军沉重的打击,取得了大反攻的辉煌胜利。
讲到这里,老人不时将烟杆伸到椅子腿上,轻轻磕去枯烟灰,随后又将烟杆衔在口中,使劲叭嗒着深吸几口,吐出一团团袅袅烟雾。他的神情平静而温和,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峻。在他的讲述中,那段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战岁月徐徐展开,国共合作、一致对外,年轻的中国军人奋勇杀敌的场景一一浮现。
我们一群年轻人静静地围坐在老人身旁,怀着崇敬之心,聆听着这位学贯中西的抗战老兵,用苍老的声音,讲述着那些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仿佛带着历史的温度,让我们的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深深的敬意。
立冬后的天气一天天寒冷,满山坡的青草已经枯黄,堰塘的水冷得浸骨。我随生产队的社员上坡点豌豆和撒麦种。冬耕是个需要技巧的力气活,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鬓角花白的牛队长,安排青壮年耕种老手,挽起裤腿牵牛下冬水田,犁出一道道的黑土,等待着春天的播种。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怕在偏僻落后的乡村,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普普通通的社员之中,依然藏龙卧虎。
有一次在坡上做活路,休息时我与生产队曾副队长并肩坐在田埂上闲谈聊天。他是个40多岁、身强力壮的大汉,性格沉稳,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脸上总是挂着和气的微笑,显得温和厚道。
曾副队长在摆谈中,随意地回忆了他参加抗美援朝的往事。我听了大为惊奇,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基层干部,居然是50年代初期跟随陆军第15军赴朝参战的志愿军退伍军人,是民族英雄黄继光的同营战友。那些耳熟能详的上甘岭的故事,从他嘴里讲出来,是那样的生动、真实,别有一番风趣。
曾副队长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告诉我:上甘岭战役那几十天打得天昏地暗,双方战死者的尸体堆积如山。小高地上铺天盖地的凝固汽油弹固然可怕,但最无法忍受的还是由于敌人的疯狂封锁,前沿阵地上的战士们没吃的,特别是没水喝,甚至只得喝尿。尤其是伤员,受伤流血后特别口渴,一时半会运不下阵地,又长时间没有水喝,渴死人的情况也发生过,他甚至感叹那时死了也许真的是个解脱。
常言道,狠人向来不说狠话,我对此深有感触。那位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志愿军老兵,在讲述令人惊叹的上甘岭战役时,语气平和却饱含激情,配合着惟妙惟肖的手势,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描述可谓是声情并茂。但他的言语之间,没有丝毫炫耀的意味,这与我在书本上读到的那些略显教条的故事相比,多了几分真实与生动,充满了戏剧性。我听得入神,一颗心随着他的讲述而起伏,内心被深深震撼,对那些抗美援朝的英雄们,敬意也在不知不觉间油然而生。
真正的强者,并非仅仅取决于财富的多寡或是权力的大小,更多的是内心充盈着光明、信念与力量的人。曾副队长在大跃进时期,告别了颠沛流离的军旅生涯,以准尉军衔复员,回乡当了石匠,从此深藏不露,一切重归平庸。
经历让人眼界开阔,阅历使人思维敏捷,资历令人意志坚强。曾副队长的言谈举止有种虚怀若谷的大家风范,他说人贤固然受人尊敬,但贤而无能也不行。所以,人要有两把刷子,一是正气;一是一技之长。他的石匠手艺远近闻名,人缘也好,白天在采石场开山打石头,回家后一杯清茶、一壶老酒,还会吹笛子自娱自乐。后来当了生产队干部,是个头脑灵活,多才多艺的人。曾副队长从来不愿多提在异国他乡出生入死的战斗生活,清心寡欲,安贫乐道,对名与利嗤之以鼻。老军人的豁达大度,堪称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