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星秀听到外面有节奏的“嘿呦嘿哟”声,就知道她已经到了府后街,她照常把轿帘掀起一个角,看向街头门匾下手舞足蹈的两个人,那两人脸上挂着微笑,嘴里喊着号子,手脚不太协调、缓慢地做一些低级的舞蹈。路过的人或皱着眉无视,或背起手,讥笑着驻足观望一会儿。两人中个子高的是个青年,头发好似鸡窝,身上脏兮兮的,脸上也挂着黑乎乎的泥斑,活脱脱一个叫花子;个子小一点的是个女孩,看年龄大概十几岁,也是浑身脏兮兮。两人似乎毫不在乎外界,仿佛跳舞给他们带来了无比的享受。

李星秀见他们很多次了,半年前她和家人搬到了高唐州,她的父母为了结交州府官员,豪掷千金宴请八方,她的父亲让她在宴席上跳了支舞,第二天,王妈帮她梳头时,就有小厮过来传信,告诉她三年后要嫁给南镇吴里长的二儿子,李星秀静静梳完头,觉得自己应该有所反应,又不知道自己要有什么反应,她的大姐、二姐都是这样嫁走了,她还记得大姐和二姐嫁走时,在雕花绣玉的轿子上抱着红绣球、戴着红头纱,看起来可美了,并且母亲和簇拥的人群一起送了一路,还掉了几滴眼泪,这在李星秀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从那天起,她就盼望着自己能被娶走,这样母亲也能关心一下她了。

李星秀每周都要去里长家学针线活,第一次去时,她的父亲写了副横联:“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让春瘦。”一路上,她一直把轿帘掀起一角,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向外观望,外面的世界比她家中要明亮、热闹,尤其是看到了两个跳舞的叫花子,不知为何让她感觉浑身轻松。李星秀幻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里长的儿子竟然如此可怖,他不仅对仆人拳打脚踢,还肆意辱骂李星秀,言语之粗鲁,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骂,她不太清楚被骂了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哭,但眼泪一到眼角,她就想起母亲抬起的手和不耐烦的表情,眼泪一下就憋回去了。里长儿子骂完就要跑出去玩,李星秀就坐在昏暗的厅堂里静静地绣一下午鸳鸯。

可是这次好像有所不同,里长儿子的哥哥也在,李星秀向他俩行了礼,坐在绒毯上准备挨骂,但里长儿子乖乖跟在哥哥后面,对她挤眉弄眼,他的哥哥说:“弟弟,她不是那样用的,我来给你示范。”说罢一把抓住李星秀的胳膊,把她的袍裙往下扯,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鞭炮一般爆开了,她大概还没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尖叫就昏倒了。

醒来时,她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她听到父亲和管家的声音。她举起红肿的胳膊,把手指分开,让窗外微弱的阳光透过指缝洒在脸上。不一会儿,她的父亲站在了她的床前,宽阔的身躯挡住了窗户,他对李星秀说:“以后照常去,我让王妈订了套结实的衣服。”

第二天,王妈帮她梳头时,说和其他几个老妈子在她昏迷时检查过了,没有地方出血,说听说当时在吴家院里吃茶的轿夫听见尖叫就凑过去了,没发生啥。李星秀静静梳完头,她第一次害怕活着,她感觉有东西被剥离出去了,她攥紧大姐走时送她的香囊,拼命止住身体的抖动。她的牙齿在打颤,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次牙齿打颤是在发高烧,她忽然想,要是上次发烧死掉了就好了。

李星秀开始不能入睡,她发现自己睡不着时,是有些惊喜的,很久以前她就认为,如果人不睡觉,就能获得接近一倍的时间用来自由支配,但她每次想尝试时都被睡魔打倒。现在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精神高度集中,根本无法入睡,她抱着膝盖蹲在床前,月光把她本就秀丽的脸照得更加柔美,直到太阳见升,她才眯上充血的双眼,把头枕在大腿上,用手扣住小脚,在王妈叫她起床前,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因痛苦而抱紧身躯的雕塑。

彻夜无眠仍不能让她阻止那一天的到来,一周很快就过去了,王妈给她穿上了一体式的棉衣,外加一层粗麻布砸出来的小袄,把眼窝凹陷、嘴唇发黑的她送上了轿子,她感觉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她惊慌失措地拉住王妈的手,王妈象征性地抹了抹还没流出来的眼泪,一把拉上了轿帘。

一路颠簸,她听到了各种熟悉的商贩叫卖声,伴随着巨大的耳鸣,她想再听听那熟悉的号子声,但一直到了府后街的尾巴,那“嘿哟嘿哟”的声音都没有再出现。李星秀瘫倒在轿子上,她觉得胸口一口气都续不上了,一周没睡的所有疲惫一瞬间涌出,她歪着头,任由轿夫搀扶着她进了吴府。

今日的吴府格外寂静,门后接待的小厮不见了,院子里偷懒吃茶的佣人也不见了,李星秀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事了,她在轿夫的搀扶下走进吴里长的堂屋,准备行礼。

没人等她行礼了,轿夫震惊得手脚发软,松开了李星秀,她像一块凉粉滑落到地上,在她倒地之前,她看到那个鸡窝头的青年提着吴里长的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