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余生请多指教

我叫叶如兰,年方十八,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剑神叶展是我祖父的祖父。

在我的曾曾祖父一剑荡平黑道十三座山头的英雄年代里,江湖中人无不以江南叶家马首是瞻。

可惜的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曾经一统武林的叶家现今在江湖中越来越没了话语权。

我爹叶长风偶尔醉里挑灯看剑,禁不住老眼昏花老泪连连:“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十分不忍扫了这个剑神后代抚今追昔的痛快性质,犹豫了很久,还是将那句“你老了,打不过人家了”的大实话说出口。

我爹一吹胡子,站起身来怒指着我:“你——别想要那些银子!”

“阿爹!剑神亲爹!是我猪油饼蒙了心!是我瞎说!”

说起猪油饼简直是一场伤心事。

近来江湖的八卦集中地悦来客栈以及一众下属分号都在议论剑神之女叶如兰,那个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出门亮瞎眼的猪油饼西施。

此话从头说起就是我从一个柔弱斯文的深闺美人一下子打了鸡血般变成了爱吃猪油饼的强壮女汉子。

豆腐巷的王记猪油饼更是以我做了推销的濠头,逢人便说叶家的大小姐那个走路都一步带三喘的娇滴滴美人是吃了她们家猪油饼才身体康复健步如飞的。

好好的一个名门闺女大家闺秀的名声硬是被猪油饼三个字毁了,我的侍女小翠姑娘为此红了三天眼睛,见了我就一副幽怨的样子。

大雪纷扬而下时我堪堪跑到王记猪油饼店,最后一锅出炉的饼子香气四溢。

“王大叔,二十个麻烦打包。”

掌柜的对我这样的海量习以为常,旁边来往的食客均窃窃私语:“看,那就是剑神叶家的小姐,蹲着吃猪油饼的那个姑娘……啧。”

我抬头憨厚的笑笑。我是一个“吃自己的猪油饼,让别人去说”的姑娘。

一块猪油饼吃完雪下的愈发急,暮色渐深,店家掌起风灯,有人撑伞而来,对着老板询问:“掌柜的,可还有甚吃食?”

老板看一看被我搜刮一空的锅,无奈的摇摇头:“没了。”

那声音委实太过好听,连叹息都忍不住让人回味。

半晌来人对着我,也许只是对着我怀中的猪油饼凝视许久。

我本想忽视那专注的目光,转念想到天色晚了,店中一块猪油饼也没有了,兴许那人长途跋涉,路遇大雪,饥渴难耐,当下舔干净手中最后一粒芝麻粒,抬起头来:“要不我分你一块。”

我想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会记住那样一个时刻,猪油饼店里手执油纸伞的白衣男子立在我一米开外,面对着我伸出去的猪油饼,先是错愕,然后若有所思,最后欣然接过。

他周身不在这市井泥泞中的清香,他说:“谢谢姑娘。”

老实说我有一丝后悔,即使是吃多了猪油饼让猪油蒙了心,我也看得出那是容貌清俊气质飘逸风度不凡口袋里有大把银钱贵不可言的人物,实在是不切渴求一块猪油饼充饥的落魄路人。

但有些事木已成舟,就好比我伸出的手掌,说出口的话语,被别人接过去的猪油饼。

我眼睁睁看着他轻启红唇,浅尝一口,然后无限回味的眯起眼睛。

猪油饼也是可以很高端的,比如说在眼前这人手里。

粗俗的我,注定与高贵无缘,想起家母在我扒完三碗米饭还凯旭着眼前那盘鹿肉时的失望,我对萍水相逢的这位公子生出无边敬意——他的吃相十分优雅好看。

雪势略微缓了一些,我怀抱着十八个猪油饼冲眼前的人无比江湖义气的点点头,然后大无畏的步入风雪之中。

背后有晴朗声音遥遥传来:“在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这一饼之恩……”

我挥挥手,去的远了,隐约听见掌柜的多事:“那是剑神叶家的大小姐叶如兰。”

想来世家公子到底不习惯这等路边小店的粗鄙吃食,转过街角的我听见他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可是,噎住了?

清水巷曲折狭小,尽头有间破屋,是个白天也没人光顾的地方,里面住着的老头又残又穷,却总是向我吹嘘他年轻时后曾经叱咤江湖。

“当年,咱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神偷出手从无失手……”老头就着黄昏油灯讲起过往历史,木门吱呀带进来满屋风雪,我叫一声“老怪物”后拿猪油饼堵住他茶毒少年的嘴巴,然后笑着看小石头扑过来喊:“兰姐姐。”

猪油饼掏完之后我摸出几锭银子,一老一小瞪着铜铃般的眼神望着我,异口同声:“哪里来的银子?”

老怪物不无担心:“兰儿你是把自己卖给了前巷的张屠夫吗?”

我幽怨的望着他,想来我也不算差,难道在他心里就只配卖给杀猪的张屠夫。

彼时夜风带动屋外枝丫,横扫过破碎瓦片,老怪物突然扬起手中半块猪油饼朝梁上射去。

我将小石头摁在门后,疾步走出门探去,夜风萧瑟,清月无边,雪后的天空几点疏星,夜鸦结伴飞过白茫茫的屋顶,安然而平和,并没有什么人。

表情严肃的老怪物还想就银子一事与我谈谈,我没有同意。

“你这个小丫头,胆敢把自己卖了我绝对饶不了你……”

我没有剑神家的绝世武学,只是腿比别人生的长些,跑得够快,老怪物立在门前气的又跳又骂,却抓不到我。

离开很久,我在风里回望那处月光下破旧的小屋,仍有绒绒的暖意迎上心头。

从后门溜进家去的时候看见温柔安静的小翠,她穿月白小袄,莲花青裙,尖尖小小一张美人画,披了天鹅绒的斗篷在廊前奏琴,琴声委婉,让前厅的宾客无不凝视屏息、心旷神怡。

我正纳闷府上何时对了这许多宾客,母亲看见我,一个箭步冲上来:“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我低头打量自己:泥泞不堪的鞋子,皱皱巴巴还在淌水的衣衫。

母亲喷火的目光直直灼烧我面容,我无意识的抬手扶上去,意外楷到下巴一粒葱花,那绝对是猪油饼味的。

自母亲目光中我也知道自己妆容实在不怎么样,兴许在风中凌乱得也早已成了鸡窝。

母亲老鹰捉小鸡般把我拎了过去,办事干练且速度极快得嬷嬷将我扔在木浴桶里洗刷,不,是淋浴。

半炷香的功夫,我已脱胎换骨。

螺子黛瞄了远山眉,胭脂点了译朱唇,云鬓花颜的女子,秋波流转,灵动可人。

母亲将一枝发簪郑重簪在我的鬓边,和田玉的簪子,簪头盛开小朵的玉兰,玉石年深日久又温瑞如玉的质感,如同古老庄重的誓言。

我款不来到人前时效果惊艳。

初次见我的人都向我父亲称赞我的风雅和美貌,说剑神叶家的大小姐如珠如宝,如芝如兰。

好像忘了,不久前我还是江湖上风头正劲的猪油饼西施。

如此多的江湖豪杰在这个雪夜造访叶家足以看出魔教事态的严重,有知情人在席间窃窃私语魔教教主的新动向,我隐约听见我爹的名字,还夹杂着有什么传家之宝和奇药,但相比起那些江湖秘密,席间的一道卤牛肉更能吸引我的注意。

但也只能注意。

母亲坐在我旁边,温柔目光每看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离卤牛肉又远一米。

雪势是在那时又绵密起来的,众人皆有所觉是源于一道撑着油纸伞款步而来的优美身影,大厅里嘈杂的人声在此刻悄然隐去,天地寂静,只余他一人独立,微微鞠躬,那人声音晴朗:“小侄慕容城,拜见叶伯父。”

那时我并不知道慕容城,但这并不代表江湖中人不知道慕容山庄。

所有的人都在看他,而我在凝视桌上的卤牛肉。

十分悲催的是,因为过于激动,我的筷子没有夹住那粒劲道弹跳的牛肉块,它无比潇洒的滚落下去,径直飘向了我母亲的裙裾。

我无法言说那一刻的心情,在母亲的深沉一望里,以及那个刚刚出现的慕容城的春风一笑里——真是非比寻常的挫折和委屈。

而让我尤为震惊的是,这个踏一笑风雪而来的、看着我蹲在路边狂吃猪油饼的人,竟然是我的未婚夫婿。

“长安慕容山庄并不辱没姑娘,敢问姑娘可是对慕容城有何偏见?”

那是群雄都散去的第二天,这文质彬彬言笑晏晏的公子在后花园偶遇了我,对我问的极其坦诚客气。

其实我爹当夜就将几乎石化的我拉入书房,前尘往来来龙去脉都讲了个清楚明白。

这人中龙凤的公子的确是我自小就订过亲的良人。

母亲说:“你头上这根玉兰簪子还是慕容山庄的祖传之物,不是慕容家的媳妇或者不是未来慕容家的媳妇根本就佩戴不了此簪。”

我张口结舌头痛无比,犹如千斤巨石压顶。

那日梅花初放,冬日暖阳映照满园花枝,在疏影横斜与暗香浮动之间,公子肌肤被衬得有如薄玉。

他眉目精致,态度温文,风度高雅令人不可逼视,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江湖俊彦,而我只无动于衷的拒绝:“没有,公子多虑了。”

千里迢迢一路风餐露宿赶来的人表示很委屈很受伤。

自昨晚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明身份并且不惧魔教要与叶家共患难之后,慕容城得到了所有江湖豪杰的称赞,只有我在看到白衣公子展开的一纸婚书时爆发出不合时宜的大叫:“不可能!”

满座皆惊!

彼时父亲的脸先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

母亲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半晌,出言呵斥我:“兰儿,莫要耍性子胡闹,慕容贤侄的确是你的未婚夫。”

父亲哈哈大笑着安抚群雄受惊的情绪:“小女如兰素来脸皮薄,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慕容贤侄的出现。所以,有些失态。”

父亲目光如炬的看着我,我内心百转千回,惦念在三,最后双手掩面做无限娇羞状跑回了闺房。

一夜雪落,辗转反侧,而我搜肠刮肚,忧心如焚,不知道该用何种面对对待这个叫慕容城的人。

小翠姑娘捧了茶弱柳扶风地行过来:“慕容公子。”

她莺声燕语,含情脉脉地以雪白柔夷递过茶盏去。

公子客气接过,转头递给我:“叶小姐像是一夜未眠,气色不太好,喝口茶暖暖身体。”

纵使我拒绝他,让他在群雄面前出丑,这人却不以为意,仍然微笑着对我表达善意。

被忽视的小翠姑娘满目忧伤,独自对着一束梅花做西子捧心状。

接过茶盏的我掉头欲去,慕容公子随着我亦步亦趋。

我回头陈恳对公子说道:“对公子的偏见容我回房去好好想想,现在劳烦公子送我的侍女小翠回去。她身子弱吹不得风,为了给公子煎茶,天明即起,扫梅花雪烹雨煎茶,实在不容易。”

慕容公子凝视我半晌,终于温柔笑道:“敢不从命。自当为如兰姑娘略尽绵力。”

两人在花枝与疏影中转身,我美丽又博学的侍女开口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请教长安风物,公子耐心讲解,亦无半点厌倦,去的远了,仍可听到小翠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想是相谈甚欢。

直到傍晚才珊珊归来的小翠双频生晕、脸犯桃花,不惧冬夜寒冷的小翠又披衣又抱琴于窗前望月,十指纤纤,拂过琴弦,音律写意大概是说:春风不懈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我在旁大煞风景的打了一个喷嚏,想此时正是隆冬,春风尚远,心头却无端有些失落。

某日我躲在叶家的湖心小亭上喝酒,想起老怪物曾经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半瓶杜康下喉,才知老怪物此言差矣,慕容城那微笑的脸仍旧固执的在我眼前晃荡。

从来都风度绝佳的公子每日听着我各种借口,只用那温柔文雅的声音说一句:“敢不从命。”

剑神叶家自会有聪明美貌的侍女代替自家小姐与未来夫婿谈人生理想谈江湖,也谈星星月亮和诗词歌赋。

风起于水湖之畔时我别有忧愁晦暗生,坦白说我不想看见慕容城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更不想看见慕容城被小翠拉走一整天不出现在我眼前。

我想我是醉了,爱好猪油饼与卤牛肉的神金果然操不起这样高难度的心。

将最后一口酒都灌入喉时,湖面飞扬大雪里出现一个御风而来的彪悍人影。

我曾做过千百种面对魔教的准备,但从未有一种是要在这样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下。

被人一掌击昏时我竟然想到慕容城,同时无比悲催而深刻的领悟到:果然我等粗人不适合伤春悲秋,这需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

魔教众人并没有让我晕倒自然醒,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时我尖叫出声,哆嗦着问:“你们要什么?”

坐在高处怪笑的人点头道:“剑神叶家的女儿叶如兰,算你还识趣。告诉我叶家的‘逍遥散’在哪里,我就放了你。”

“逍遥散?我不知道。”

“你是叶长风那老匹夫唯一的女儿,他对你爱如至宝,你会不知道?”教主操着犹如沙石摸过镰刀的嗓音咯咯怪笑起来。

我蜷缩着抱紧自己,浑身颤抖,毛骨悚然。

有人影迅速跑过,向高位上的人耳语。

魔教教主提高了声音:“也好,这么快就有人来救你了,果然是父女情深。”

我抱着头蹲在暗处想:叶长风那老头果然有剑神世家宗师气度,回头我要叫他一百声亲爹。

“你不是叶长风,报上名来,我闪电刀下不死无名之鬼。”教主拎着我站在场外,望着持剑而立的男子,问的无比嚣张霸气。

那人语音淡淡,答得不卑不亢,于我无疑是耳边炸响一声霹雳。

他说:“见过教主,在下慕容城。”

他清雅的白袍上贱了几滴血迹,站在荒山野岭的风浪里,卓然挺立,他淡然微笑,像是挺直的一棵树,又似带了淡香的一枝寒梅。

我被人夹持在手中,脱口而出:“慕容城你干什么?赶快回去!”

身后的教主高深莫测的笑了:“想不到长安慕容山庄的人也要趟这趟浑水,更想不到,公子对叶姑娘如此情深义重。”

我不是不知道长安慕容家是一个传奇,更从未小瞧过七七四十九路折花剑的威力。

但彼时,我深知车轮战和魔教不要脸的嘴脸。

教主阴深深的看着我头上疼出的冷汗,他贴近我湿淋淋的鬓发,轻笑出声:“叶姑娘,我倒是小瞧了你。”

他手上用力,我疑心自己已经听到骨头的咔咔脆响,无论怎样勉强,我再不能阻挡自己发出呻吟。

“嘶”的一声,场中白影身形一缓。

不出所料,我看到慕容城白衣上的血痕,起先是一道,接着又是一道。

我转过头去对着满意而笑的魔教教主哀求:“不要。求求你,不要……”

教主招了招手,魔教中人停下了攻击。

场中的慕容城气息微有凌乱,剑法仍飘逸灵动,一剑在手,是睥睨天下的气势和风范。

“慕容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公子要想从我这里带走叶姑娘,怕是不大可能。”他轻笑着滞下去一个玉瓶,

“要想叶姑娘毫发无损地活着,那就请公子先喝了这瓶‘沉醉’,等到叶大侠送来我要的东西,我自会放了二位。”

我尖声大叫:“不要!”

貌似无所谓的教主泛起黑色的大手移向我的脖子,他闲闲开口:“本教主也知道拦住公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公子也可以就此离去。”

公子坦然而平静,伸手将那玉瓶中的‘沉醉’一饮而尽。

身后的教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蠢得如此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慕容城可笑。

而我拼命挣脱那双扣住我的手,径直扑向了软倒在地的人,眸子泵出不绝的眼泪。

毒药‘沉醉’令人功夫尽失形同废人的效果让魔教教主不再忌惮慕容城,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除了哭哭啼啼又会做什么,魔教众人用一把大锁将我和慕容城关在了牢房里。

寒风萧萧,风雪飘零,山中奇冷,我怀疑自己全身湿衣已经要结成冰凌,连打好几个喷嚏甩出一脸鼻涕的我抖如筛糠般骂他:“你真蠢。!”

公子闻言不以为意,半晌看着我笑道:“这就是姑娘思虑多日之后对我的偏见?”

“你——”我张口结舌,想这可是魔教大狱,为什么眼前这人人还可以云淡风轻笑对死生。

“好了好了,来日方长,在下有什么缺点但请叶姑娘以后慢慢指教,现在,脱下衣裳。”

他温暖双手拉过我冰冷手掌,我正暗想哪里会有什么来日方长,便见他动手脱我衣衫,我猛的用力推他一把,受过伤又功力尽失向后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撞到墙壁上。

我拼命向他扑去,在跌倒之前把他拉向我怀里——瞬间的寂静,如宇宙洪荒里燃起的那一团火,焚烧我,是他傾身吻住我。

“唔唔——”

“别动。这些湿衣要尽快脱下来晾干,你先换上我的……”

背着他穿上那件外衣,温润白袍留有他的气息。

其上点点红痕,令我此生在不能忘记一个男子曾经为我浴血奋战,曾经要与我同甘苦共患难,连生命也可以一并舍弃。

夜里风凉,石板上散落的稻草并不足以御寒,他抱紧我,黑夜里一双眼眸如星,脉脉的望着我。

白日里我手腕被那魔教教主施法捏过,一圈乌紫淤青,夜里疼痛,辗转反侧,而我不知道背后公子,身上几处疮伤,痛到眉头都皱起,却一声不吭,只拿手指温柔安抚我。

一夜天亮,我自他怀里悠悠转醒,叫他博白嘴唇泛起死皮,这样憔悴,见了我,仍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魔教中人来传话,说父亲并未打算拿传家之宝来换我,甚至在他们赶去叶家时,发现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

午时,教主单独召见了我,隐在蚊帐后的人苍老颓败,但的确是昨日那个武功高强狂放桀骜的人。

他扔给我一封信,纸张上魔教教众打探回来的消息。

我淡淡扫过,心头卷起惊涛骇浪。

那上面记载着江南叶家的传家宝“逍遥散”,已经让叶长风给她的女儿服下。

失望至极的魔教怨毒的直视着我,仿佛濒临绝境。

我隐约的猜测终于被证实,眼前之人昨日的生龙活虎与今朝的老朽衰弱,那施法令我痛不欲生时脉息里一股乱跳的气息,皆证明了他,练习无上武功的教主,已经走火入魔。

他掐住我的脖子,声音沙哑:“你服用了逍遥散?你胆敢吃了那仅有的一颗逍遥散!”

“我知道怎样解你的逍遥散。”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一松,我扑倒在地连连咳嗽。

“你放了慕容城,我告诉你方法。”

残忍的笑声寸寸逼近,教主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眼神狰狞:“别耍什么花样,叶姑娘,若让我发现你撒谎,你和慕容城将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呈上来“沉醉”的解药,我拧开瓶子看了看,并无多大把握这老奸巨猾的教主没有骗我。

“教主应该知道,如果慕容城死了,如兰绝不独活。所以教主请三思。”

我拿了刀在手腕上划伤一笔,殷红的血跃跃而出,盛满面前的玉杯。

我对他说:“我吃了逍遥散,我的血可以解救教主的走火入魔之毒。”

那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人两眼放光,像看见琼浆玉液般盯着我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脉络。

“教主若想在此时一气喝光我的血也成,但我的爹曾经跟我说,服用了逍遥散之人的血要解走火入魔的毒得七天一个疗程,如兰走了是小,教主神功不在、一夕苍老那可是后悔莫及。”

背后汗湿重衣,我捧着那瓶“沉醉”的解药一步三摇的走向地牢,心里无限感慨,我想我是学了老怪物的本事,牛皮吹起来半点也不含糊。

押送我的小喽啰看我一路都在磨蹭,临到门前时忍无可忍,一把拉过我将我推入牢中,然后怦然锁上大门。

飞出的身体撞上慕容城,满脸担忧的公子抱住我。

我知道自己一定惨白如无常,在他开口之前虚弱笑道:“我很累。”

藏在衣袖中的手腕缠了白色纱布,想要日日放血借以疗伤的教主自然舍不得我死,魔教中各种外伤用药给我敷了很多。

还有一包,是我用痛苦鼻涕和嘶声长号向那魔教大夫讨来的,此刻整被我捏在手中。

慕容城抱紧我,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梳着我散乱的长发,他声音温柔,贴近我耳朵说话简直如同呢喃。

他说:“兰儿,如果累了就好好睡一觉。”

这样情深,这样体贴,令人依偎在他怀中只想沉沦。

失血造成的血晕让我迷惑,我开口问他:“慕容城,你喜欢我什么?”

他板正我的脸,一双眼眸在阴暗的牢房中盼若星辰,“因为你是如兰啊,还需要为什么。”

我失神片刻,缓慢微笑,伸出手指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眼。

我如此渴望如此深爱却注定要天涯陌路的人,他不会明白我内心的辗转与纠结。

我解开他衣衫摸索他那些伤口,狰狞的伤疤皮肉翻卷,小纸包中药粉撒上去时他眉头紧蹙,从来温文的公子语气不善:“如兰你哪来的药?”

我低头不语,只顾专心对付底下伤口。

他抬起我的下颚:“看着我,你到底做了什么,魔教那些人肯给你伤药?”

他不知道我会对他做什么,所以当我踮起脚尖吻向他时错愕的公子忘了闪躲。

他周身皆有清香,他是我的梦中人,他的家在遥远的长安,他为我而来,折光剑银芒流转。

那一瓶解药我在如火的长吻中度至他口中,他悉数吞下,扣住我头的力道加重这个满含心机的吻。

终于发现端倪的人皱起眉头,捧着我缠着白纱布的手腕,怒不可遏的吼:“这是什么回事?”

我微微一笑,闭目靠在他的怀里什么话也不肯说。

夜半时分,整个地牢里空旷安静,我摸出衣袖里那枚钥匙,那推我的小喽啰一定想不到挂在腰间的钥匙已经被我顺走。

轻轻打开锁,观望那空无一人的走廊,我推醒身后的公子,让他走。

“要走我们一起走!”

“快走。你的功力只恢复了三层,在磨蹭谁都走不了。”

固执的人不再同我固执,他拉了我的手,另一只手长剑在握,向着地牢处的黑暗奔去。

渐渐沉重的脚步声,努力想要控制缺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好几次要挣脱开那双紧握住我的手,风里黑暗里他总是温柔坚毅的回头。

他说:“不要离开我。”

他说:“我一定带你出去。”

实在跑不动的时候,他低头挺拔的背影,背起我。

我回头远望,漫山遍野都是魔教中人手举火把追来的身影。

眼前是一处绝壁,嶙峋山下是茫茫的万丈虚空。

他本不该被我拖累至此,本不该,和他订过亲的姑娘美满一生。

紧握住他汗湿的手掌,几许幸福几许凄凉。

我附开他耳畔,对他轻生说一句:“慕容城,我喜欢你。”

温柔笑意浮现在公子脸颊,原来无论是谁,被公子心爱的人表白都是一场倾世欢喜。

夜风太凉,卷起山崩积雪,我启唇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揭开一个秘密,葬送我的一世爱恋和欢喜。

“我不是你订婚亲的未婚妻,我不叫叶如兰。”

“活着回去,叶如兰她在等你。”

他有片刻茫然,眼睛舒然抬起,莫名睫毛上落满了大片雪粒。

我俯身吻过,松开他的手,自他背后仰身,向着万丈虚空毅然跌落。

没有了我,他一柄折光剑自当所向披靡。

没有了我,天上地下,还有何处龙潭虎穴慕容公子不可以安然出去。

我是他的拖累,我是他的包袱。

我不是剑神叶家的女儿,我不是叶如兰。

不是他爱的、想要娶回慕容山庄的人。

风声呼啸过耳,崖上传来兵器铿锵交接之声,有人咒骂,有人呼啸,火把彤彤,映雪夜满天繁星。

无边的追落里有柔软衣带凌空而来,缠绕住我的腰肢,不及细想,有坚实手臂勒住我,将我带到温暖怀抱。

折花剑在森冷峭壁上一路下滑,我抬眸,看到公子的脸。

谷中山风摆落,倾世名剑插进石壁承受我与公子二人重量,身体不在坠落,而我感受到有温热鲜血,自头顶低落而下,是慕容城的血。

魔教众人在崖底齐声放箭,他在外围环住我,以血肉之躯护我安然无恙。

我声音嘶哑:“放开我——”

他坚定摇头,温柔微笑。

“笨蛋——”

“关于此种偏见,慕容城力求改正,但余生……”

他似乎气竭,但我被他抱着,感觉他双腿用力瞪向身后石壁,随后扭身滚入一处山洞。

他垫在我身下,岩石的撞击令他痛到眉目扭曲。

他笑道:“余生……请多指教……”

慕容城昏迷了很长一段期间,我一度以为他不会醒过来。

黑暗阴冷的山洞里,我抱着他,肌肤相亲唇齿相依,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我们只有彼此,我的眼泪汹涌,全部都流到了他的脸颊上。

①①

醒来时不知年月,他抱我在怀里,晨曦温柔,金色光芒度量他好看眉眼。

他含笑问我名字。

我不敢再装,低头老实回答:“方小兰。”

“猪油饼都送去了哪里?城东清水巷老怪物家?”

我慕的抬头:“你怎么知道?”

公子笑意清浅,温柔叙述某个雪夜初到江南,有个姑娘送给他一块猪油饼。

姑娘姓叶名如兰,正好是他此行要找的人。

“老怪物半块饼子自梁下射来劲道不小,幸好我闪身得早。”慕容城笑的眉眼弯弯,分明是那日早已看到。

兴师大众要大举进攻中原武林的魔教最主要的目的是抢夺剑神叶家的传家宝“逍遥散”,叶家的女儿坠崖生死不明,走火入魔的教主在武林各派人士的同仇敌忾下被杀了个落花流水,又缩回到千里之外的南疆。

重整旗鼓的叶家近来正在欢天喜地得大宴宾客,更有小道消息说,叶家如珠如宝的女儿即将嫁入慕容山庄。

我在慕容城的监督下养好了手腕的伤,某日趁他不注意偷偷回到了清水巷。

老怪物正在屋子里拍桌子打板凳的骂着来送银子的叶家人,捧着一千两银子的叶府管家站在矮楼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我家小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眼含热泪的冲出来吓了老怪物和管家一大跳。

最初与叶长风达成的协议是我冒充他几个月的女儿,他付我一千两银子。

我想过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但看在一千两银子的份上,我瞒着老怪物去做了一个吸引魔教的招摇过市的靶子。

这世上是没有“逍遥散”的,是为了巩固剑神叶家的名声杜厄出来的东西,却令一代代心术不正妄图称霸武林的教主们前仆后继。

叶长风没有告诉我事情的凶险,也没有在我身陷囫囵时伸出援手,甚至在我落入魔教孤立无援时放出消息“逍遥散”已被我服用。

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这一切都是出自一个迟暮英雄对女儿的保护,对亲生女儿的爱和呵护。

他的女儿是小翠姑娘,貌美如花娴静文雅,上得厅堂煎的茶汤的名门淑女。

不是我这样的,要把一分银子都积攒下来去买猪油饼喂饱小石头和老怪物的粗俗姑娘。

一千两银子够我们吃好多年的猪油饼,某日老怪物啃着喷香的猪油饼对我说:“丫头,城里叶家的姑娘要嫁人了。”

我砸了手中的锅铲,将青菜在菜板上剁得砰砰响。

老怪物看我无动于衷,绕道走身前意味深长的说:“听说嫁的是慕容山庄的慕容公子。”

我彻底怒了,双手叉腰对他吼道:“关我什么事?”

怕城门失火祸及殃鱼的老怪物退后一步,无比阴冷怪气:“你看看,就你这个凶悍的样子,我就说也不可能有谁看得上你。”

我其实也不要任何人看得上,我只是很想很想那个人,想那个叫慕容城的人。

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明明强忍着,却还是啪嗒一声掉下来。

柴门被推开,有白衣公子在一树灼灼桃花下笑的温柔风雅。

他说:“老怪物——”老头拿着猪油饼斜着眼睛一瞪,来人慌忙改口:”方大爷,我来接小兰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