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天边泛起朝辉。
日夜交替的那一刻,没有人的眼睛是舒服的,所有夜晚的疲惫都会在晨曦到来的瞬间,压在人的眼皮上。
陈靖川打了个哈欠,靠在棺材上,眼神迷离。
一念扔就像是一尊佛陀般盘膝而坐,似乎所有事情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盘算着林皓就算是现在出发,那也得过了午后才能汇合,不如就找个地方歇脚等他。
这是长安,官道上不出几里就有茶铺客栈,商贾络绎不绝,行商随处可见,和他一样运棺材的也不在少数。
陈靖川给了槽司二两银子,将自己的两匹马送入最好的厩里,又给了小二二两银子,开了两间上房,倒头就睡。
“那棺材是用来做什么的?”
刚到了房间,混沌便开了口:“专门掩人耳目?”
陈靖川趴在床上,把被子蒙住头,才勉强在比菜市场还要热闹的路驿上,找到了半点宁静:“掩人耳目……说不上吧。我打算藏龙曦的。”
“啊……?”
混沌都没反应过来陈靖川在说什么:“啊?你……啊?”
这么大个棺材,还不够引人注目的?往里面藏人?你当老娘是蠢蛋是吧?
再想问点什么的时候,陈靖川已经睡着了。
“陈靖川?”
混沌和他勾连内府,整个身躯能够察觉到细致入微,现在他气息平静,脉搏缓慢,确实已经入睡。
叫了几声,见他气息仍旧没有波动,混沌才还是凝结自身的气息。
她的力量已经在恢复,地下头时,看到了陈靖川内府里最近才开出的金池荷花。
荷花都是嫩芽,养料是他自己的罡气,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孟淑,想起那个温柔的女人,混沌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就是一个借助天尊力量的小辈,却敢用那种口吻教导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的话,还萦绕在耳畔。
“你求生,为何一定要靠夺舍呢?一品灵气已经尽数散去,你此刻想要脱体重生已是枉然,既然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何苦又要再出来?偷偷藏在他的躯体之中,苟且偷生不是更好?”
是不是要继续隐匿呢?
她看向了陈靖川腰间的百灵绣囊,那东西就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而且十分霸道地干预自己的修行。
她修炼来的灵气,会被这东西毫不讲理抽走一部分,直接供给陈靖川。
几万年的天尊,第一次成了旁人的炉鼎,这让她每日都怒火丛生。
可她没有选择激怒陈靖川,作为四大凶兽里唯一一个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灵气的主儿,她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活法。
在她的眼里,陈靖川并不是一个野心家,也不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这个人的特别在于他的思想和他的行事风格,每一次都会给混沌一种特别的感觉。
他做事很古怪,却也顺理成章。
就像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陈靖川一定会去救龙曦,所以他顺理成章去救人,但他背了一口棺材,谁也不知道他要用这口棺材做什么。
古怪。
那棺材很普通,没有任何隔绝灵气、声音的法门,里面也不会有任何修士,藏匿不了任何灵气,也没有法宝。
甚至没人会去多看这晦气的东西一眼。
混沌琢磨不透,就不去琢磨,继续开始潜心凝聚灵气。
她的灵气虽然没有恢复,但真元之力已经十有七八。
只要真元恢复,她便可以从陈靖川的身体里出去,短时间内完成夺舍,就完全可以自立而生。
这也是孟淑给她准备的一条很好的路,只要她不选择伤害陈靖川,不贪恋他身体里的罡气和自己损失的灵气,他们就能井水不犯河水,完全剥离开来。
不贪,就不会有事。
混沌也知道,孟淑没有欺骗她,能够阻挡一品灵气全力一击的百灵绣囊不是绣花枕头,这东西绝对能够保证陈靖川毫发无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她也绝不可能久居在陈靖川的身体里,把自己修回一品境界。
好聚好散吧。
混沌也想开了,其实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也很喜欢陈靖川这小子。
她可以不伤害他,但她也决不能放他走。
她想起了陈靖川亲手为她选的鞋子和衣服。
可以双修嘛。
混沌笑了,如花似玉。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眉心一皱,灵气顿时散开。
庞莹给陈靖川的凤翅留香还在他的手指上,那枚翡翠戒指可以隐匿气息,除了在皇宫这种地方,混沌是真的拿不定主意可不可以用,其他的地方,她知道,凤翅留香是绝对好用的法器。
灵气散开的那一刻,混沌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隔壁的人,她认识。
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一瞬间觉得有些拘谨,她好久没有见到弟弟了。
随着灵气完全蔓延而去,混沌的感觉真切起来,她发现,饕餮像是沉睡了一般,只有气息飘荡。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四大凶兽之中,如果按照武力排行,饕餮的实力,绝对可以完全碾压其他的三人,即便是降世之处的虚弱,它也绝不可能被任何人封印。
可现在,它虚弱地几乎不存在一般。
有人在抽离它的力量?
混沌猜想着,耳畔已响起了交谈的声音。
“我知道你会来,却没想到,你竟然就这么来了。”
说话的正是饕餮所在的人,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子声音。
混沌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那日在高山山巅之上,她曾伸出手,邀请陈靖川一起来对抗自己——是那个东周的公主。
李锦遥。
接她话的人,是一念。
一念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在见到龙曦姑娘之前,小僧只要见到他,就一定能找得到龙曦姑娘,殿下能想到,小僧自然也能想到。”
“你堂而皇之地坐在他身侧,龙曦还敢来吗?”
李锦遥的声音像是在质问。
“龙曦姑娘是什么人,小僧也有所耳闻,若是就凭小僧一个人,能让龙曦姑娘怕了,那她就不是未来万宝华楼的楼主,也不配公主殿下不远千里赴晋州。”
一念仍旧在笑:“龙曦一定会来。”
短暂的沉默后,李锦遥再次问道:“棺材里是什么?”
一念摇摇头:“不重要。”
李锦遥是一个事无巨细的人:“我要打开看看。”
一念微笑着:“一旦你打开它,陈靖川就知道你在了,那不如你现在就去他的房间里问他,棺材里是什么。”
李锦遥嗤笑:“你以为我不敢?”
一念合十:“你敢不敢与小僧无关,小僧只知道,天下要杀龙曦,陈靖川敢一个人上紫云山。等天下要杀殿下的时候,陈靖川或许会在长安喝花酒。”
李锦遥面色变了,声音也变了,她没有被激怒,而是冷冷道:“很可惜,他活不到秋天了。”
桌椅碰撞声响起,她似乎站了起来,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这对狗男女,都活不过这个夏天。”
一念轻道阿弥陀佛,没有送客,李锦遥的气息便消散在了客栈中。
……
今日是林皓最忙碌的一天,天还没亮,他就去了万宝华楼,他不是换银子的,而是去见王小霜,一直到日头完全升起,他才离开。
置办了一些杂物,准备上路,又觉得愧对小凤梨,这才又去了梨花香苑,匆匆了事,留下了一锭十两黄金,才上了路。
一夜之间,林皓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曾经他在皇城司当值的最大愿望,就是给小凤梨赎身,那一千三百两纹银的价格,像是天边的日月。
可现在,他已不想花这个钱。
他的心思,都在陈靖川的身上。
上了路,林皓才明白为什么陈靖川要背着一口棺材。
他只需沿途打听两匹枣红马和一口黄木棺材,就能知道陈靖川的去向。
林皓见到棺材时,松了一口气。
他驾了一辆马车,马车里有五盒桂花酥,二十坛十年的女儿红。
现在的林皓已不同往日,他将对待小凤梨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陈靖川的身上。
他要让陈靖川亲口说出无微不至四个字。
找到陈靖川的住所,他找来了小二做了一大桌子菜,又将菜全部搬到了马车上,扣上碗,备好筷,这才叫大人下了楼。
可没想到,陈靖川只是平静地走下床,平静地走上马车,平静地坐在车厢里,拿起筷子,对他说了一句:“把那个和尚也叫下来。”
林皓有些懵了:“为……为什么?”
陈靖川仰起头:“我想看看,他吃不吃肉。”
一念吃肉,不但吃肉,还喝酒。
陈靖川刚喝了半壶,他已喝了半坛。
一念觉得拿筷子不舒服,便直接用手,将牛肉吃了个干净。
陈靖川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当和尚?”
一念面不改色:“因为我娘是个妓女。”
陈靖川又问:“那你爹呢?”
一念哈哈一笑:“如果你娘也是妓女的话,你就不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了。”
陈靖川面色踌躇,吃了一口桂花酥:“你娘是妓女和你当不当和尚有什么关系?”
一念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娘若是妓女,那这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婊子生的,这一辈子都活不安宁,只有寺庙才能生存。”
陈靖川缓缓点头:“和尚都慈悲。”
“不,他们不慈悲。”
一念哈哈大笑:“只是和尚不会直接骂你婊子生的而已,因为在庙里不许说婊子和畜生,他们会说你这一生是畜生道,走的轮回不同,他们仍旧会看不起你,因为庙里的和尚会觉得自己在重塑金身,是佛祖转世。”
陈靖川了然:“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会在乎旁人怎么说。”
一念的眸子瞬间污浊了起来,似有似无地扬起酒坛,足足将这半坛酒喝光:“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在乎旁人怎么说,那些自以为不在乎的人,是因为旁人还没有说到痛处罢了。和尚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就将他们全杀了,我师父劝我善良,我也将他杀了。”
陈靖川问:“为什么?”
一念笑了:“张三捅了你一刀,我劝你放下屠刀不要报仇一心向善,你会怎么做?”
陈靖川点头:“我会先杀了你,再给张三一刀。”
一念的笑声更大了:“我猜的没错,你和小僧是一种人。”
陈靖川和他碰了一杯:“你猜错了,我和你不是一种人。”
一念的笑容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陈靖川:“你不喜欢喝酒?”
陈靖川点头:“当然喜欢。”
一念又问:“你不喜欢女人?”
陈靖川又点头:“当然喜欢。”
一念再问:“你不喜欢权力?”
陈靖川再点头:“当然喜欢。”
一念最后眯起了眼睛:“你不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
陈靖川终于摇头了:“我不认为。”
一念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果然不是一种人,我是聪明人,而你是蠢驴,蠢驴就喜欢问问题,而聪明人就喜欢给蠢驴解答,聪明人喜欢看蠢驴理解不了他做出的解释抓耳挠腮的样子,更喜欢看蠢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自己耍的团团转。”
这一次陈靖川笑了,笑得比方才的一念更大声:“你说得对,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除了假和尚,除了七皇子的幕僚之外,你到底是谁?”
一念望着陈靖川:“小僧不过就是一个和尚,吃肉,喝酒,玩女人的和尚,没什么不同,只是把天底下和尚想做的事,都做了的和尚。”
陈靖川又开了一坛酒:“这一次,你要去晋州做什么?”
一念笑了:“小僧从不骗人,龙曦是我的梦中情人,这天下的人都要拿她的脑袋换玄灵,小僧自然是要去保护她的。”
陈靖川像是同意了一念的说法,既然他不愿意透露,自己也没招,只能笑着应对:“看来,我们做不成朋友,只能做情敌了。”
“情敌好,情敌好啊。”
一念似是醉了,捧着酒杯:“这天底下的男人,谁不想得到龙曦那样的女人呢?就算是八百块玄灵,小僧也绝不会换的。”
“得到了之后呢?”
陈靖川忽然问道。
一念呆住了,他不可置信的望着陈靖川,似乎从未想到,他会这么问。
顿了许久,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他想到一通说辞时,陈靖川却已经睡了过去,打起了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