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火昏暗,几缕微弱的光线在角落里挣扎着,谢谦珩坐在案几前,神色凝重地扫了一眼今日呈递上来的卷宗。
他捏着竹简的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关节处微微发白。他抿了抿唇,线条紧绷,将竹简重重一搁,发出一声闷响,不由得抬眼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人。
广袖上衣绣着五翟凌云花纹,那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仍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泽,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光艳如流霞,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随着她的细微动作轻轻摆动,如梦如幻。
华彩照人。
离京三年,她回来了。
炉子的炭火烧得正旺,火苗跳跃,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李昭懿端着茶盖,轻轻啜饮一口,发髻上的翠凤衔珠步摇微微晃动,流光溢彩。
在漠北的三年,她并没有被岁月与风沙蹉跎得面目全非,反而在那风沙的磨砺下,身上多了一份坚韧不拔的韧劲。
他也曾见过三年前的她。于万民之中,她坐在喜轿里,恰逢一阵轻风吹开了轿帘的一角,他瞧见了她穿着宽大华贵却显得沉重的圣服,衣摆上的织金凤凰栩栩如生,仿佛要展翅高飞,然而她苍白病态的脸被人用一层层厚重的胭脂上了几分颜色,算不上漂亮。
她是不幸被选为向越人求和的礼物。
名义上为国祈福的公主。
是朝廷可怜的借口。
……
“哐当”一声,李昭懿放下了茶盖,用帕子轻沾了沾唇角,动作从容。
她对上谢谦珩漆黑如墨的瞳仁,勾唇一笑:“少卿大人府上的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定了定神,闻言一笑,状似无奈地垂手作了一揖,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大理寺公务繁多,在下日日饱受案牍劳形之苦,府上便常备苦茶,老曼峨入口微苦,后又回甘,用来醒神最为不错,想来……殿下干金之躯,应当是喝不惯的。怪臣准备不周,望殿下恕罪。”
“千金之躯……”李昭懿玩味地重复道,脸上似笑非笑,眼中却透着一丝凄凉,“谢大人可真会开玩笑。一颗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何谈千金啊?”说罢,将茶盏放下,低下头去,不再瞧着他,神色落寞。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火星四溅。
谢谦珩对此只是笑笑,不过一会便直入主题:“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只觉得心中掀起来滔天巨浪,四公主离京三年如今竟然如此大胆了么……
她抬了头,露出一截脆弱白皙的脖颈,透过阳光可以看到她脖颈上若隐若现的淡青色。
淡声说道:“这繁荣似锦的京城看似是一潭静水,实则内里浑浊不堪,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我想大人最为清楚不过。”言尽于此,她又端起茶盏欲饮,眼神却未离开谢谦珩,她在观察他是何反应。
谢谦珩面色不改,依旧沉稳冷静:“殿下凤体欠安,这茶还是少喝为好,这老曼峨若殿下喜欢,臣改日可命府上下人挑些奉上,时候不早,外面风雪也渐缓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府的好。”
李昭懿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眼神微妙,似有深意:“今日来此拜访的是我李昭懿,不是大魏的四公主。不过谢大人说得对,我确是该走了,后面的接风宴才该是本宫与你的初见。”
这个我与本宫用的微妙。
我要走了,等你再见我再称我一声殿下。
这次的我仅是我。
她走得干脆,将茶放下后,便起身要走,谢谦珩为她掀开了厚重的门帘,紧随其后。
木栀见自家主子出来后,连忙上前将狐裘披在李昭懿身上系好,嘴里絮絮叨叨,满是关切:“殿下身子不好,可不能见风了,要仔细些才好。”
李昭懿手里揽着汤婆子,闻言笑弯了眼,眼中满是暖意:“本宫知道了。”她转头看着在身后不发一言的谢谦珩,轻声道:“那……那……就此别过吧,谢大人?”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略带疑问的语气让人的心间有些痒,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拂过。
木栀打了伞,李昭懿快步走下台阶,正欲离开之际,身后的谢谦珩突然开口道:“明日在下会在朝上参梁王一本,梁王当街纵马,下官定会秉公处理。”
“夜里路滑,还请殿下珍重。”
他遥遥做了一揖,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或许是里面的檀香熏得他头脑发昏,他没有直接拒绝这个荒诞不堪的提议。
听到这话,李昭懿也没停下脚下的步子,面上却笑了笑,那笑容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明艳。
雪簌簌而落,李昭懿没做停留,她望着纷纷而落的雪点,叹了一口气:“倒也好久未见京师的雪了……”话虽如此,她的面上却未见一分怀念之色,只有深深的沉思。
小小的呼出一口凉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将手中温热的汤婆子塞到木栀的怀里。
“去,将这君山银针送给谢大人。”
京师这谭静水,也该乱起来了。
她瞧了一眼皇宫的方向,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
“苦茶……不也回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