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风动

风吹过田穗穗的头发，惊醒了呆愣在树上的少女。她梳着双螺髻，髻上束着红色丝绦，上面点缀有细碎的珍珠。上身穿着一件翠色襦袄，下面配着条深红色的裙装。

是风动，是梦吗？那过往的八年，是不是她在槐树枝桠休憩时的荒唐一梦？

她下意识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忽然泪流满面。不管是前世亦或是梦境，丧子之痛终究是烙印在她的魂灵之中，只要思及便痛彻心扉。

既然重活一世，她绝不要重蹈覆辙。前世的她傻乎乎地相信，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一世她只信无价宝，也只要无价宝。

一个身着褐色衫裤的年轻男子朝着古槐树走来，他脸庞方正，长相颇为正直憨厚。“幺妹，阿娘让我喊你回家吃饭。你下树时可小心些，不然刮破裙子又要挨大嫂一顿奚落。”

田穗穗望着树下活生生的二哥百感交集，二哥田森还活着，娘还活着！她想马上飞奔回家，扑进母亲的怀抱。自从嫁给陆弘岸后，她离开从小生活的屏丽镇，那之后就很少能见到母亲。母亲每年偷偷给她攒的体己钱，都让二哥捎带给她。是她不孝，既不能侍奉在娘身旁，又拖累娘为她忧心不已。

她转身擦掉自己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扬起笑脸，软着声音朝二哥撒娇：“我刮破裙子又不要她来补，我才不怕她那个丧气鬼！”边说边从槐树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矫捷，一看就是经常爬树上房的皮猴儿。

二哥一看她又从树上跳下来，恨不得自己垫在她脚下，“你，你，你！你再这么下树，我可去告诉娘了！”

田穗穗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田森，田森登时便顶不住，讨饶道：“好了，好了，收起你那副怪样子，我不跟娘说便是了！”

她一下变了表情，哼着歌一步一跳的朝家里走去。田森无可奈何的在她身后摇摇头，便大步朝着妹妹追去。

“呦~”一进家门便听到一声拖长尾音的怪叫。大嫂刁翠穿着件蓝布碎花衫，手刻意扶着腰走了过来。吊梢眼像从没见过田穗穗一样，从头打量到脚。

“我当是哪来的娇小姐呢？家里的活从不伸手也就罢了，公爹让你上午收漆，这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不会是在街上闲逛，连漆桶一并丢在脑后了吧？”刁翠盯着田穗穗束发的珍珠红丝绦，表情即妒又羡。

田穗穗刚想张嘴反击，母亲田香便走出灶间，“都堵在门口做什么？老大家的，把茂哥抱出来吃饭，今个儿给他蒸了蛋羹。”刁翠有些不甘心的回房抱儿子茂哥。

母亲田香一把拉住田穗穗的手，把一枚温热的鸡蛋塞进她的手里，朝她挤挤眼睛，示意她赶紧藏好。握着温热的鸡蛋，看着鲜活的母亲，她又没出息的想流泪了。但不愿让母亲担心，她忍下眼泪，紧紧抱住母亲，喊了一声：“娘！”

田香察觉女儿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儿，“穗穗，怎么了，是不是你二哥路上欺负你了？看娘给你出气！”

田香一下就撸起袖子朝田森走去，田森见状连忙往田穗穗身边跑。田穗穗哭笑不得的拉住母亲，“娘，二哥哪里敢欺负我，平时都是我捉弄他。”

“咳！”咳嗽声从她身后响起，一扭身父亲林东拉长着脸走了过来，“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田香柳眉倒竖，“林东，你要想吃饭，就闭上你那张嘴！”

父亲一副不多和女人一般计较的表情住了嘴，身体却诚实的坐在饭桌前。大哥林彬看了爹娘一眼，像隐形人一样坐在父亲右手边，等着吃饭。不懂眼色的二哥突然开口道：“娘，爹闭着嘴怎么吃饭啊？”田穗穗背着手偷偷拧了二哥一下，二哥看着爹娘瞪自己的目光，也闭上了嘴。

能够重见亲人，田穗穗感觉前世讨厌的父亲和大嫂都顺眼了几分。她还破天荒主动给侄子茂哥喂了几口饭，大嫂瞪着眼睛打算挑刺，茂哥却异常配合的吃完了饭，还咿咿呀呀的叫了好几声咕咕。

饭后田穗穗揣着娘给的鸡蛋，出门去山上收漆。田香一拍二儿子的肩膀，朝他使个眼色，田森憨厚一笑，“娘，你左眼跳了，今天你准能发财！”

“发财，发财！老娘看你像柴火棍，快出门跟着点你妹妹，没眼力见的瓜娃子。”田香气的连拍儿子好几下，把他推搡出家门。田森摸摸后脑勺，往妹妹上山的方向追去。

田穗穗走在林间的小道上，她想起来了，现在是开宁三年，梁质帝在位的第三年。这年春节灯会，陆弘岸捡到她粗心落下的手帕，追上来送还给她。她因绣技粗陋而不好意思，对面的少年却没有讥讽的表情，他彬彬有礼，在灯火的照映下，她突然懂了阿雨常念叨的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嫁给陆弘岸后，她才在他三舅母口中得知，那天他是来屏丽镇邀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一起看灯会。两人的娘是手帕交，自幼订的娃娃亲。但他却被未婚妻一顿羞辱后退了亲事，未婚妻家中觉得他命格太硬，父母俱亡，心疼女儿遂退了亲事。前世她听到后是什么反应？不是怕他那双亲俱克的命格，而是心疼他，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他，保护他。

田穗穗继续绞尽脑汁的思考，现在是开宁三年的几月。身后田森追了上来，他两是龙凤胎，但一个长得憨厚健壮，一个长的灵秀轻盈。

“幺妹...”田森突然吞吞吐吐起来，最后还是一跺脚，粗声大气的说道：“你别把心思放在陆弘岸身上了，他长得獐头鼠目，一看就不像个好人啊!”

田穗穗不由得被二哥逗笑了，“我竟不知二哥学了相面之法，师从瞎眼的道爷，还是那坡脚的和尚？”

田森不由得急了，“我可不是在与你嘻笑。他若是不心悦于你，就不该与你见面。若是心悦于你，更该禀明长辈求娶你。现在这般拉拉扯扯，却将你的名声置于何地？”说着说着他不由得气怒的给了身旁的树一拳，“穗穗，我们匠人家虽是贱籍，但自己不能自轻自贱。”

看着田穗穗眼眶泛红，田森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重了。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从小就主意大，脾气倔。却不想田穗穗开口道：“穗穗让二哥忧心了，今后我不会再与陆弘岸见面！”

田森却急的抓住妹妹的肩膀，“怎么回事穗穗？那家伙欺负你了？二哥这就去教训他！”

田穗穗心中暖流涌过，前世娘和二哥也是护她宠她，她却为陆弘岸伤了娘和二哥的心。今生她一定要加倍对娘和二哥好，多多赚钱，想办法为家人消了匠人贱籍，让娘和二哥过上好日子。

田穗穗安抚地拍拍二哥的胳膊，对于怎么顺毛这个哥哥，她再熟练不过。虽然安抚住了田森，但他却一路骂骂咧咧念叨陆弘岸。

田穗穗眼尖，看到左前方的漆树旁，摆着自家木桶。她一溜烟的跑了过去，却被唬了一跳。漆树后面躺着个锦衣男子，脸肿的看不清本来的样子，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疙瘩。这人被漆树咬了，若不赶快给他移到远离漆树的通风处，估计很快就要没命了。

“哥，快过来。这边有个人，被漆树咬了！”田穗穗朝田森挥挥手，便蹲下身，想查看一下男子的状况。却不料和对方来个对视，虽然不太厚道，但田穗穗真的很想笑，对方睁开眼就像那馒头裂开两道缝。

“别...”男子费力的张开口，“别碰，有毒！”说完他便晕了过去。

燕飞钧永远记得初见那天，他心生绝望，觉得自己或许就要埋葬在这片大山之中。就在他快要昏迷不醒时，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少女，闯入到他眼帘。她的脸庞挡住上方刺目的阳光，在周围高大树木的映衬下，他仿佛看到了神女。

风吹过少女发间红色的丝绦，是风动还是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