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香茶楼

陈佩高还没走完一半的路程,就听到身后传来周慕贤熟悉的呼唤。陈佩高停住脚步转身,只见周慕贤已快步追了上来。

周慕贤生得白净细腻,留着山羊胡,梳着三七派克式发型,身着灰色合身的西装,上衣口袋露出折成小山峰的白色手帕,相当洋气。他对着陈佩高喘着气笑道:“才来啊,有事耽搁了?”

“我早来了,茶馆巧遇一位多年前的同袍,刚刚送完他到胡同口。”

“之仰兄,你看我收了颗老紫薇树,雇了两个园丁送过来,是不是挺好看?”周慕贤身后没多远,两个汉子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一棵四到五米长且枝头开满花的树。

“漂亮,好东西。茶馆朝东,紫薇——紫气东来,花开富贵,好意头!”

“哈哈,你这个军人也识货。听说树送来了,我对园丁不放心,放下手头工作赶过来,种树可是个讲究活。”

周慕贤北大考古专业毕业,可惜生不逢时,恰逢战乱,找不到对口工作,转行到新闻报社。虽转了行,专业却没落下,文物鉴定水平在武汉三镇小有名气,很多达官贵人都会请他帮忙鉴定。

俩人一路说笑回到茶馆,周慕贤去忙指挥园丁种树,陈佩高则“噌噌”直上了二楼。

此时二楼没了刘棣怀的身影,又恢复到往常的模样。客人们有的三三两两地坐着喝茶聊天,有的在下棋。陈佩高看到左角那桌有些特别,原本坐四人的桌子挤了五六个人。一位学者模样的人,头发半谢顶,操着广东国语正在高谈阔论,多是关于苏俄文学史上的趣事,可时不时也夹杂着针砭时弊、痛斥南京政府的犀利言辞。他口才极好,精彩处引得众人喝彩。

陈佩高身为军政官员,听到这等左倾言论,自觉不宜沾染,便想刻意绕开,刚一转身正好碰到跟了上来的胖胖的周老板,他一如既往保持着令人舒服的笑脸,谦卑的身姿,“陈处长,回来了。”

“那位下棋的小姐走了?”

“走了噢,太多棋迷想跟她下棋了,可能她不厌其烦了。”

“矣,我从胡同口往回走,怎么没碰到?”

周老板解释道:“应该坐黄包车从反方向走了,拉黄包车的不喜欢走汉江路,汽车多,人多,拉不快。”

又殷勤地说:“走,包间已经给您准备好了。”说罢用手示意前行。

陈佩高心中怅然,棋局未见,佳人更是踪迹难寻,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跟着周老板走进了一间包房。

这间是茶楼最好的包间,里面摆设考究而文雅。正墙的香几上随意放置着一些书,墙上挂着一副用红木外框裱好的对联“无事可静坐,有时多读书”。窗户靠着梅梨弄,街道上的古树、青石凳、鹅卵石小径尽收眼底。房间的空气似乎都飘着茶香和书香。陈佩高翻了翻香几上的书,挑出了一本闻一多的《死水》,他喜欢里面的那首“也许”。

周老板接过伙计的水壶,干净利落地给陈佩高泡上周慕贤提前准备好的上等云片。

“周老板,劳你大驾,亲自动手,你太客气了,噢,你知道她是谁家的小姐吗?”

周老板挠挠头说:“我不知道啊,早上刘棣怀还没到的时候她就来了。我看她气度不凡,口音像是上海那边的,还以为是来汉口游玩的大户小姐来品早茶的。刘棣怀一来,她就和他约上了,刘棣怀还推掉了我帮他组织好的棋迷对局。他们俩看起来好像事先约好了,但又不像是熟人。”

周老板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坏坏的笑,接着说道:“你是不是被她惊艳到了!人又漂亮又聪慧,棋下得还这么好。”

“非常漂亮好像也说不上,但身上有一股英姿,东方女子很少见的那种。”陈佩高沉吟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评价。对着茶馆的老板说这些,说完又觉得有点后悔。

“陈处长,听我堂弟说您还孤家寡人,也该动动凡心了!国军里像您这个级别,基本上都有几房姨太太了。”

他这一说,倒是让陈佩高愣住了。抗战胜利都三年了,自己居然未曾结婚生子。陈佩高心中苦笑,却又不知为何会如此,只感觉自己内心深处像有一片迷雾重重的树林,每次想要探寻记忆深处的东西,就会被头疼折磨得厉害。

陈佩高便岔开了话题,“周老板,那位在谈论苏俄文学的是谁?”

周老板回答:“你不认识?那是武汉大学教授缪郎山,研究苏俄文学史的,是个有名的大左派。他一来,好多客人都围着他讨论苏联、讨论时政呢。这茶馆啊,客人不是聊时政就是聊八卦。”

他又呵呵干笑两声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国家还不是靠你们军人把日本人打跑的。”

就在这时,周慕贤走了进来,脱了外套挂好,对陈佩高说:“之仰兄,你看我这树种得如何?”

陈佩高便跟着他到窗边看那刚种好的紫薇,花开得繁茂,花与飘逸的树冠,和东侧黑松的翠绿苍劲相得益彰。陈佩高由衷地称赞他:“漂亮!有得兄,你这古董、书法、风水、园艺样样精通啊。”

“哈哈,过奖,过奖了。”周慕贤哈哈大笑坐了下来,顺势又理了理已经很整齐的发型,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烟斗、火柴和烟丝盒,在桌上一字排开,然后非常考究地装好烟丝,把烟斗放到嘴里,慢慢地点上,好像任何步骤里的不谨慎都会影响烟的味道似的,不一会儿整个头都在云雾缭绕中。

“这烟丝正,要不你也来来一口,是云南的朋友刚捎来的。”

陈佩高摆了摆手,他受不了生烟那股劲,拿了一支烟点上。一旁的周老板不声不响地给他堂弟泡好了茶,退了出去。

“还有这茶也是一起捎来的,是今年的头茶,我知道你今天来,特地叫我堂兄早上来拿的。”

“好茶,好茶,”陈佩高边说边又喝了一口,“有得兄,对兄弟总是这么照顾,一有好东西,都和兄弟分享。”

“哪里,哪里,刚进来听你在问我堂兄外面那位教授是谁。”

陈佩高点点头。

周慕贤说道,“我和他有点头之交,我的外甥是武大的学生,有上他的课,他课上讲时政的时间多过文学,现在只有这样的教授才受学生喜欢。唉,现在的大学已不是我们当年的模样,各种势力的搅合,教师和学生都没心思在学业上,卷入各种政治、学生运动的漩涡里,他们可能觉得推翻掉现政府就可以把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掉,苏俄那套就一定很好,哪有这么简单!

“刚才碰巧经过听了一下,口才真好,大教授就是不一样,不过可能距离产生美,苏维埃那套计划经济真的有和他讲的这么好?是人类的桃花源之路?什么人人平等,共同富裕。这话听着振奋,可真要落实哪有那么简单,还是的一步一步来,不能只凭嘴上热闹。”

“我在文化圈也蛮久的,看到有些人包括一些大教授,他们用文学世界去理解现实世界,特别是对外国社会,看外国小说、宣传资料去想象外国的社会,然后去理想化。如果我们把现实世界比喻成森林,那文学世界只是森林里一颗小树或者说是一朵花而已。好的文学作品是对现实世界的反映,但是那是被作者加工过的现实。我经常提醒我外甥多读点政治、经济、哲学、历史等对现实世界描写的书,才能对这个社会有更深的理解。”

“有得兄,高见啊!”

“话也说过来,我们政府呢,一边倒把知识分子、学生的不满都怪被共党渗透、洗脑。可你看看现在的物价,早晚都不同,钞票跟废纸一样,擦屁股都嫌太滑。还有我们茶楼存在银行的银元也被政府强制兑换,这不等于抢!这和政府它自己批共产党抢私人财产不是一个德行,南京政府也够操蛋的!哎,现在是非左必右,非右必左,好像没有了中间道似的。让我想起《红楼梦》里探春说我们亲戚倒是亲戚,但一个个跟乌眼鸡似,恨不得我啄死你,你啄死我。哈哈,不说了!开茶馆的,铜壶煮三江,招来四方客,进来的都是客,什么这主义那主义的,娘希屁,江湖义气才是第一桩。”

周慕贤挥了挥手,刚刚还是满腹牢骚的脸神瞬间又恢复了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和聪明的人在一起长智,和有趣的人在一起养心,在军中各种人事、杂事乌烟瘴气了一周,陈佩高喜欢和周慕贤这样的人呆着,就是舒心。

“这好茶,新茶就是不一样,你看嫩嫩的叶子在水中慢慢舒张,飘荡像跳舞的妙龄女子,漂亮!香!”周慕贤喝了一口茶,啧啧赞道。

陈佩高借机转换了话题,问道:“有得兄,东北战局有什么新消息?特别长春方面的消息,有点替郑洞国将军担心啊!”

对于东北战局处在不利境况,陈佩高多少还是了解的。他记得他们军校内部沙盘推演过几次东北战局,一致认为应该放弃长春,固守锦江、沈阳一带,这样可进可退。后来听到委员长不仅不放弃,而且还派郑洞国去守长春,有点替郑洞国捏一把汗。现在内部消息也是混乱得很,所以特别想听听其它渠道的消息。

“现在消息封锁得紧,只有中央社的记者才能去前线。今天早上,我们老板还打电话给我,说警备司令部要求管控新闻,不能乱报道。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也能察觉到战局极为严峻,连前往长春的航运都停了。长春死守肯定不行,听说连吃的都没了,现在关键能不能跑出来。悬!”

周慕贤抽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白烟,接着说:

“我和咱们委员长有一点是相通的,都是曾经上海赔得一塌糊涂的股民。我们的共性是什么?舍不得止损,克服不了损失厌恶,总希望掉下去的股价会涨回去。你可能不了解啥是损失厌恶。”

周慕贤笑呵呵地自问自答,“比如你昨天赚了100块,今天亏了100块,到手的肥肉飞了,你会非常的难受。我是特理解他不肯放弃长春。你们这些军人,缺少共情,该挨板子!”

把领袖太在乎一城一池得失比成小股民心态,陈佩高苦笑了出来。

周慕贤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脸神秘兮兮地凑近陈佩高说道,“说到时局,我刚刚听说一件可能跟你有关的事,说国防部要以驻湖北的王牌18军为基础合并第十、第85军组建成第十二兵团,这你听说了吗?”

“现在和共军作战都是以大兵团对战为主,原来以整编师为作战单位容易被共军分割吃掉,74师张灵甫殉国后,改成兵团已是我军共识。我们学院以这个主题做过很多论文了。”

“你猜猜谁是十二兵团司令最热门的人选呢?”

“这个不知道哎,我们黄校长在学院里是禁止讨论这类小道消息的,我猜测是胡琏吧,18军是他带出来的。”

周慕贤故作神秘地笑着不语,挥了挥手表示不对。

陈佩高见了,调侃道,“有得兄,长年在达官贵人府上贩卖假古董,又是新闻界里的红人,消息自然是最灵的。”

“看走眼是有,可成心买卖假货我可没干过,我还是爱惜羽毛的,可有张大千之流,专业做假画,防不胜防啊!你想想刘海粟、徐悲鸿都防不了张大千的造假啊!我偶尔出错也可以原谅吧。”

“和你开个玩笑,快说。快说。”

“是你们的黄校长,黄维--黄培我,没想到吧……”周慕贤故意把这“吧”拖得很长,培我是黄维的字。

陈佩高倒吸了一口气,转眼一想后,摇摇手,“哈哈,有得兄,你骗不了我,没可能,我们黄长官离开一线作战部队好几年了,一直专职为党国培养大批对党国忠心耿耿的青年军官,你看那些地方出来的军官没有党国信念,战场上投降变节就像吃饭一样。蒋委员长非常重视这项工作,黄校长自己也喜欢,觉得这项工作很有意义。所以我不太相信!”

“听话比能力重要,委员长也是免不了俗的,”周慕贤呵呵笑了两下,说:“玩笑话,委员长喜欢像黄维这样的人,知分寸,懂政治,不拉帮结派。还有听说除了白长官反对胡伯玉出任,另外要整合进来的整十师师长罗广文不服胡伯玉,放出话他要辞职。毕竟十二兵团名义上还会是白长官华中剿总辖区麾下,他的意见也是有分量的。所以听到南京的朋友说陈诚在向委员长推荐黄维,在目前可能的人选里,从政治平衡角度,从共情的心态,从时机,能力,性格,态度,派系等综合起来看,我认为非他莫属。”说完,周慕贤扔了一块点心到嘴里,意味深长的嚼着。

“你这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好像你在场一样,你也太厉害了!”

“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赌。”周慕贤摸摸着他的山羊胡,一副洞穿世事的得意,一会儿眼睛一转,语气又变得略微凝重,“不过没有100%的事,这个传闻就在你我之间就结束。我之所以急急跟你说这个传闻,主要想让你提前做个准备。你是黄维少数信任的人,他一旦成为兵团司令,肯定会把你带上。”周慕贤说完拍了拍陈佩高的肩膀。

陈佩高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管18军、第十整编师,还是85军都是山头林立,还有桂系白崇禧与土木系陈诚之间微妙关系。黄维去了等于是个空降兵,肯定需要带上几个自己人。

周慕贤缓缓地接着说,“你以后又会回到抗战时的情况,部队换防不止,身不由己,居无定所,所以我建议你是不是乘现在时间相亲事,一直单身也不是个事,成个家如何?我帮你物色物色如何?我倒有一两个般配的人选。联系好了,再透露。”

这个转折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细想之后也有道理。陈佩高在这动荡飘摇的时代,每日周旋于各种事务之中,内心其实也渴望一份安稳。偶尔夜深人静,合上公文,见一杯冷茶,抑或江畔散步,看明月照清影之时,孤寂惆怅便会涌入心头。也许是时候需要将无处安定的心安定下来了。往后风餐露宿之余,寒光照铁衣之时,也有相思可寄。一旦马革裹尸还时,忠烈祠里还有人会去点上一炷清香。

想到于此,陈佩高抱拳道,“有得兄,处处为我着想,先谢过了。”

过了三天,陈佩高果真接到了吴安守的电话,相约星期天一起吃饭聚聚。吴安守说他上次去茶楼,注意到几个左派学者也在现场,敏感时期去茶楼聚会不是很合适,怕又碰面,他刚刚还和警备司令部一起去武大校园处理游行事宜。两人一合计,都选了位于汉江路璇宫饭店里的华美西餐厅。

接到吴安守的电话,陈佩高相当的激动,一则,他乡遇故知,与曾经生死与共的同袍一起畅饮叙旧乃是人生幸事,二则可以了解到失忆前发生的事,有助于拨开自己脑海里的那团迷雾,哪怕只有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