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运元年正月十五日,白昼浓雪,目不能视。
大河之上,两岸未纵深处,尽皆冰封,只剩下大河正中还有一丈有余的宽度,浑浊泛黄的河水还在翻滚流动。
石崇贵率八万禁军亲征,从东京出发已然有三日了,此刻正身在澶州城上。
澶州城有南北两座城池,分立于黄河两岸,大河天险成为中原失去幽云十六州后,唯一有利的屏障。
在一马平川的中原,蛮夷只要进犯,便可随时饮马黄河北岸,人力修成的城池终究是无法违抗地势,只能用一座座坚城,直面狄虏。
这般在黄河南北两岸修两座大城互为犄角的法子,也是为了时刻掌控敌情,给河南之地,争取更多的应对时间。
澶州南城北门瓮楼之上,宽广黄浊的滔滔大河,总能让隔河对阵的中原军民心中多了一重自信的倚仗。
微服站在城楼北望的石崇贵,此刻所思的却是另一重隐忧!
自从离开东京汴梁的那一日清晨开始,几日以来竟反复发觉,自己每一天的意识,似乎都只是断断续续的片段,一天之间总是被割裂成了两段或者三段。
每每莫名其妙的一睁眼,竟是平白的已然度过了好几个时辰,自己却总是毫无记忆!
就恰如此刻,自己的印象之中,上一次眨眼之间所见,离澶州城南门明明还有五里有余的路程。
可就在方才自己再一睁眼,竟是已然身处北门的翁城城楼之上,居然正在远望黄河北岸的敌情!
这样惊悚的变故,让他不由得惊恐万状!
但自己身为中原天子,在无法忍耐向契丹蛮夷称孙,而至战端陡起的当下,大敌在前,自己的身体意识出了如此惊悚的怪事也绝不能惊慌失措!
石崇贵在努力的克制情绪大震带来的不良变化,不可在大战转眼便要随时开打的此刻让将士臣僚,发觉皇帝的精神意志似是出了大问题!
他既已发现了这诡异的情势,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虑此事之际,刚想要转身下楼,但大河寒凉的风陡然刮起,石崇贵玄色的长袍下摆灌满了寒风鼓胀起来。
他却猛觉眼前一黑,意识似是不由自主的跌进深邃无尽的黑暗之中,这感觉就如同午夜梦回时的高空坠落!
身处如此乱世,石崇贵自从十余岁起,便在行伍之中厮杀搏命,打熬的身长体健,一副神情总是剑眉微皱,目光寒峻,周围近侍往往畏惧这咫尺天威。
再加上他厌恶宦官,向来不假辞色,侍从们就更是噤若寒蝉。
此刻却见这天子,神色之间似乎有异,一贯严峻的目光忽而呆滞,又转为清澈懵懂之感!
原本谁也觉察不出这位皇帝年纪实际甚轻,平时完全是位果决狠辣的武夫,这几日却时常转为一副这样微带稚气的呆傻之感。
但就算是有觉出不对的亲信侍宦,也暗自提醒自己不必多事,还是明哲保身要紧。
石锺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日了,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正在河大明伦校区跟研究生的导师商量自己毕业论文选题的事。
自己学历史读到了研究生,本来觉得已经够了,还是抓紧时间找工作赚钱更重要,但导师还在动员自己读他的博士。
二人正在边走边谈硕士论文,究竟要不要选题五代十国这个他兴趣极浓的大乱世,但教授的意思是,五代十国太乱,时间也太短,远不如材料更多的唐宋有研究的便利性。
恰在此时,二人忽见西边不远处猛的火光冲天!他俩一愣,教授突得大叫一声道:“哎呀!大礼堂!大礼堂着火啦!”
石锺心下一凉,正要答话,却见指导教授六十岁的人了,竟是朝着冲天的浓烟,滚滚的烈焰夺路狂奔过去!
石锺下意识的跟着跑了过去。这场火烧的好大!很快教授便隐没在浓浓的黑烟之中,石锺心想老头儿在河大当了一辈子教授,又是教历史的,对大礼堂失火肯定接受不了,别再出什么事了!
忙钻进浓烟里找他,呛鼻的辛辣和炽热让石锺只觉眉毛都几乎要被燎着了!他在滚滚烟尘中摸索,忽觉眼前一亮,拨开浓烟,再一转身,竟是一座恢弘的古代大城出现在自己眼前!
而自己竟是身在马上,直唬的一个趔趄,几乎从马上掉下来!他忙勒紧缰绳稳住了身形,旁边马上数人竟口称陛下,抢过来要扶,石锺心中暗笑:难道自己还是什么皇帝了?
再一仔细盘问左右侍从,自己竟是成了后晋出帝石崇贵!
而且此刻正要御驾亲征,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此刻也已经亲身前来,屯兵十余万在黄河北岸与中原汉军隔河对峙了!
他条件反射似的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开运元年的大战!契丹是兵分四路南下,总兵力恐怕得有二十万,称得上是倾巢而出!
石锺一惊非小又是险些跌下马来!那难道自己就要亡国被俘,被契丹人带到东北、带到蒙古,一路上颠沛流离,还要被虐几十年,然后凄惨死去吗?!
这天下大乱,人人都想做皇帝的年代,自己竟是到了这啦!
虽然他随即又觉得凭着自己六年来接受的专业训练,未必不能扭转乾坤,但即使打退了契丹,还有无数的割据军阀对自己虎视眈眈。
赵匡胤是靠摸爬滚打了数十年才积累的威望,完全是大哥大一类的角色,才能吃几顿饭就把有能力割据的军阀们卸下兵权!
这石崇贵年纪轻轻,又只是继承来的皇位,关键他还只是大汉奸石敬瑭的侄子呀!
那本来石敬瑭就臭名昭著,别说后世,就是当代,看不起和对他的所作所为多有不满的军阀那就比比皆是,他能压住局面没崩,就已经是勉强的很了!
这石家小子,虽然能打,但终究只是一夫之勇,在五代十国这种黑社会性质的权力争斗格局里,苦读多年的学历有个屁用啊!
他越想越觉得魂不附体,却也确实感觉神清气爽!自己被各种论文熬的本已是这痛那痛的一身毛病了,没想到这副身板倒算得上是雄壮坚韧。
触手可及的八块饱满腹肌竟是扎实的微微硌手,这让石锺也不禁跃跃欲试,着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孔武有力!
他惶恐不安的内心,多了些许凭仗。
石锺却也逐渐的发现,自己并不是能完全掌控这副身体!大概每天都会有那么两三次时间被割裂的感觉。
这可是有些麻烦了,究竟是谁在和自己共同掌控这副身体啊,是石崇贵吗?现在这情形,到底是魂穿了,还是自己得了什么精神病啊?
石崇贵这几日间,一边马不停蹄的赶赴澶州与契丹对峙的黄河前线,一边也在同时钻研这每天转换两三次的莫名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石崇贵毕竟是五代时期的古人,又是个武夫性子,当然明白的远不如石锺多。
此刻石锺再次醒来之际,却是依旧寒风扑面,刚刚上这澶州南城北门的时候,就是用自己的意识走上来的,怎么感觉又经历了一次人格的转换,竟是还在这城楼上?
他忙问左右侍从道:“朕在此处....站立了有多少时辰啦?”
石锺身旁陪站着的是个脸上还残留着不少稚气的青年,却长得高壮魁梧,这青年汉子要比起石锺无比欣赏此刻自己那副身板的筋骨,还要更壮些。
青年接话道:“陛下,您在这地方站了得有半个时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