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左右这绣鞋磨烂了也不能再穿,我索性把它脱下来给您看看。”
见少女眼中仍带着几分懵懂,程映雪干脆弯下腰来,动手剥上了脚下的鞋袜。
血半干后,死死粘黏在皮肉上的布帛每每剥离,都会带来一阵新的、近乎于剜肉的痛楚。
待到小姑娘忍痛将那三尺余长的布帛剥离殆尽,她鬓间早已是湿漉一片。
“它就是……这样子的。”剥净了裹脚布的程映雪仰头叹息一口,顺带狠狠吸了两把带着水汽的新鲜空气。
方才剥那布帛时,自她脚骨上扑面而来的血腥与腐臭气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也不知外头那群贯好赏玩女子小脚的人,脑子里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抑或说……他们所迷恋的从不只是小脚。
而是一群人居高临下式的、自身心与礼法上,对另一群人的……束缚与管控?
——她听说,有些戏班子里唱旦角的男孩也得裹脚了。
程映雪的眼神暗了又暗,她这会无比庆幸自己赶在脚上血干透前,就先撕了那堆裹脚布。
不然等下血液干透,那布帛粘进血肉里,撕下来只会更痛。
“这种事情……这种事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看清了小姑娘足上惨状的苏长泠压了嗓子,收在身侧的指骨无意识被她捏得泛起霜白。
刚才她只看了两眼便受不住地别开了目光——几个时辰的山路不但磨穿了小姑娘的鞋底,更将她已被掰断、畸形了的足趾磋磨得几处见了骨头……
在此之前,苏长泠从未想过有人的脚能被缠拧成这样!
这是酷刑……这全然就是一种持续到、能贯穿人一生的酷刑!
苏长泠锁了眉头,心中毫无征兆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愤怒。
她不清楚那怒火究竟从何而来,她只知道它甫一出现便有了燎原之势,眨眼占据了她整个胸腔——甚至有了些烧断她理智的倾向。
这般清晰又激烈的情绪,于她而言显然是不大寻常,奈何不等她想清自己身上为何会出现这种异变,被她贴身收在怀中的七瓣玉杜鹃便先陡然一烫。
——这一烫倒是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了。
“啧。”苏长泠见状轻轻扯了下唇角,原来她只是打算将这姑娘安抚好了送回家去便算了事,如今看来,她恐怕是要多与她同路一阵子了。
不过,这倒也无妨。
刚刚程姑娘说话时,她就已看见了她眉间隐约藏着的那一线阴煞鬼气——想来她家中多半也得囚着不少冤魂。
而这样的地方,又最是容易吸引到那封有百鬼的鬼珠。
说不得,这一行她不光能寻回一魄,还能再抓回几颗逃窜了的鬼珠。
顺便还能帮程姑娘治好她这双断脚——如果她愿意。
于是打定了主意的少女不再迟疑,当即蹲下身来,尽量将视线放得与那姑娘平齐。
“程姑娘,你想治好它吗?”
程映雪闻声微怔:“治好……什么?”
“你的脚。”苏长泠不假思索,“我有法子能治得好它。”
“我、我可以吗?”小姑娘霎时语无伦次,“我这脚断了都快八年……”
“可以的,姑娘。”苏长泠满目认真,“只要你想。”
“只要你想,我便能治得好它——就是你这脚确实断得久了,要稍微费点时间。”
少女说着笨拙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她记得这是山上的师兄师姐平日安抚小弟子们时,最常用的动作。
“所以,你想治好它吗?程姑娘。”
苏长泠半是问询半是鼓励地开了口,她眼中含着一线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温柔,程映雪看着她的眼睛,原本都已止住了的眼泪,忽然便又决了堤。
“想,”小姑娘凶狠点头,“我做梦都想!”
“如果不是被缠了足,谁会喜欢成日待在那打开窗子都见不到多少阳光的小阁楼里?”
“可是苏姐姐……脚被治好以后,我能去做些什么呢?”程映雪朦胧泪眼下晃过一线茫然。
她好像被人关在阁子里锁得太久了,脑子都变作了生锈的锁芯,这会子冷不防瞧见了自由的可能,竟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往何方。
“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苏长泠慢慢回忆着灵谌子从前教给她的、那些她曾不理解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
“我……我喜欢春天湖上的风,喜欢冬天山里的雪。”程映雪顺着少女的话低声呢喃,“我还喜欢看我阿爹架子上摆着的书,喜欢听他讲他四处经商时的那些趣事。”
“……苏姐姐。”
“我想经商。”小姑娘眼中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光亮,“我想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
“那就去努力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苏长泠郑重颔首,毫不犹豫地对着小姑娘的想法报以十足的肯定。
“可、可那个……我族里的叔伯们怎么办?”程映雪的目光局促起来,“那个婚事……”
“老实讲,我不太懂这些。”苏长泠起身稍作沉吟,“但我师父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说不管有意无意,世人在做决定的时候,总会考虑到他们想要的利益。”
“是以,你或许可以试着从这个角度入手,看能不能给自己争取来一个机会。”
“当然,就算争取不到也没关系。”苏长泠面无表情,这时间她倒展现出了修士独有的干脆果决,“大不了跟他们一刀两断。”
“利益……和机会。”程映雪细声喃喃,她先果断忽视了少女的那句“一刀两断”,眼神逐渐由迷茫变得清明。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他们想要将她嫁给城北的病秧子冲喜,无外乎是为了两姓结成姻亲后的利益。
那么,倘若她能证明自己一人就能给程家带来不亚于结一桩姻亲的利益的话……
她说不定真能争取到一个机会!
“苏姐姐,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想通了的姑娘拍着大腿倏然起身,磨破了的脚触及地面,疼得她“嗷”一嗓子又重新坐回巨石。
苏长泠见此颇感无奈:“程姑娘,你总这样,伤口是长不好的。”
——她知道她很急。
但她先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