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时夜雨，虚堂闪风灯。
许渡手握裁刀朱笔，神情有些错愕。
这是在哪里……
许渡下意识扶额，顿觉一阵刺痛，陌生的记忆在脑海里涌出。
饥荒、寒潮、兵祸……菜人市、易子食……
当下乃绪帝元年，新帝登基后，朝纲废弛，后宫乱政，民间乱象四起，到处都是白骨盈积，残骸余肉，臭秽道路……
不管是哪儿，都是妖鬼横行，饿殍遍野。
为了避免妖邪影响统治，新帝将阴礼监改制，专门负责处理尸体滋生的妖邪。
许渡前身一孤儿，从小在京城破落巷里长大，为了在这乱世活下去，只能在阴礼监卖了十年的身，做些纸扎匠的活儿。
纸扎匠，也叫扎彩匠，扎来鬼纸祭阴阳，扎的是渡河的魂儿。
和那仵作，侩子手，二皮匠一样，是阴门四行当，同属于下九流，上不得什么台面。
若是太平盛世，那纸扎匠这活儿也没甚么危险。
可问题就出在这，但逢乱世，民怨积生，总会有妖鬼祸乱人间。
这些左道旁门，要是用来对付尸体滋生的妖鬼，倒正派上了用场。
既是和尸体打交道，这差事就谈不上安全，更谈不上什么美差，要求也苛刻。
想要干捞阴门的活儿，先看命格，命要是不硬，干这活总会克死几个亲戚朋友。
同样，你命硬，阴礼监才会收你，不然就算你主动上门卖命，人家理都不理你。
啧，这年头卖身都有要求了。
许渡啧舌，他倒不是因为甚么命硬才卖身成功的，阴礼监的考核除了命硬，像他这种孤儿，同样也在考虑范围内。
毕竟孤儿没什么亲戚，死就死了，连来闹事要赔偿的都没有，省心。
至于没死，但是残疾了……你签了卖身契，谁还管你？
活不活得下去，全凭你本事。
许渡这种卖身的，在朝廷眼里就是处理尸体的耗材，割了一茬，又一茬……
许渡搁这消化着记忆呢，阴冷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一吏目拖着尸体，在许渡门前停下。
“丁十三号门，尸体一具。”
吏目将尸体拖进门。
“你还有何事要说么？”
这算是阴礼监的“人道主义”，每次当值前，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前交代，要是不顺利，也算交代了后事。
“官爷，咱阴礼监对新来的有什么关照吗？”
嘛玩意儿？关照？
吏目有些诧异，他在阴礼监呆这么多年，哪个人不知道这儿只关心结果，根本不管你死活，都这年头了，怎么还有人问这个。
不过，这具尸体的话……
给点东西也不是不成。
吏目看了眼许渡，瘦得和麻杆儿似的，心里头不由恻隐，开口道：
“这尸体特殊，搁你前头死好几个了，保不齐你也得把命丢在这，这样吧，我给你道黄符，是生是死就看你命数……”
许渡接过有点皱巴的符，心说知道这尸体这么危险，你分给我一新来的干嘛，又不是没有经验更丰富的，合着就逮着新来的薅羊毛啊！
而且这么凶的尸体，一张破黄符真有用么？哪怕你多给几张呢？非得搁这拿人命堆？
得嘞，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许渡拱手作揖，目送吏目离开后，愁眉苦脸。
……
“这劳什子的纸扎，真不想做啊！……”
许渡眼瞅着尸体在自己面前，心尖儿直颤。
前身虽说是学了些本事，但也是纸上谈兵，根本没有真正给尸体扎纸束魂的经验。
但是没办法，吃了皇粮，身不由己，不是他想不做就不做的……
阴礼监可不是甚么慈善地方，如果临阵脱逃，按规矩来办，明个躺在这里的尸体保不齐就是他了。
“活下去……”
呵，说的倒是轻巧。
许渡叹了口气，感觉很无奈，阴礼监可没少招像前身这般卖身的人，但没几个可以活到最后，每天都会有人暴毙。
第一次处理尸体无疑是个坎儿，迈过去苟延残喘，迈不过去就一命呜呼。
要想个法儿先把卖身这事给解决了才行……
许渡心里头琢磨着，整日在阴礼监里面对尸体妖邪，早晚会出问题，重活一世，他可不想全凭运气才能活下去。
室内阴森空荡，微弱烛光下只一具尸体横放。
尸体品相完好，脖颈上刀疤延伸，消失在衣领深处，明显已经被缝尸人处理过。
下一步，就是他这个纸扎匠为其扎纸束魂了。
……
许渡拿起裁刀，刚准备动手。
就听见门外一阵吵嚷，接着凄厉的喊声划破寂静：
“丁七号门尸体失控！”
阴礼监根据尸体凶险程度，分为甲乙丙丁四个品级，但是偶尔，也会出现高凶险尸体出现在丙、丁字门的情况。
这不，现在这“好事儿”让许渡给碰上了。
许渡闻听，心里不由一沉，怎么真死人了，还是丁字门，和他一个品级。
这年头，想活着怎么这么难……
强迫自己平复好情绪，许渡走上前，点上蜡烛，准备好材料。
扎完骨架，一笔一笔勾勒出纸人的眉眼，腮红一点，更显得活灵活现。
“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许渡长舒一口气，这才咬开食指，在纸人的眉心处按下一血印，纸扎的明器能不能把这怨魂恶鬼锁住，可就看这一步了。
纸人眉心一点红光乍现，屋内无由刮起一阵阴风，眨眼之间，摇曳的烛光已经变成幽绿色，妖邪异常。
只见尸体上一模糊影子浮现，顷刻间，钻入一旁的纸人中。
惨绿色的烛光下，纸人猛烈晃动……
许渡僵停片刻，等到纸人再无异动，这才算是把心揣在了肚子里，于是走上前去，准备将其点燃，送那鬼魂和纸人一起往生。
刚想动手，不料一股轻烟凭空升起，没入许渡眼中，展开一幅画卷……
卷中白骨生荒原，人影绰绰祭墓碑，阴影处全然是歪歪斜斜的纸扎明器。
介士为卫，奄竖为侍，侏儒为作剧，其间纸扎妙义无穷。
许渡伸手，打散眼前景，诡异画卷合拢，字迹冥冥，恍惚可见“浮生纸录”几个小篆铭刻其间。
“这是什么……”
许渡伸手就想去抓，这浮生纸录却蓦地钻到了他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