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英雄迟暮

深秋的夜凉如水,星子在天幕闪烁,仿若在窥探着世间的秘密。大帐内,烛火摇曳不定,高欢斜倚在榻上,面色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那与生俱来的英气与威严。他的目光,有些许疲惫,又透着深深的惆怅,望着帐顶,思绪飘远。

玉璧之战,一场惨烈的厮杀,东魏军铩羽而归。高欢心力交瘁,身体每况愈下,可他心中装着的,是壮志未酬的不甘,是对麾下将士的愧疚,是对这片山河的责任。病痛的折磨,让他在这寂静的夜里难以入眠。

这时,帐帘轻轻被撩起,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走进。她是北魏豪族小姐娄昭君,虽已半老徐娘,却依旧散发着草原的清新与率真。她的目光落在高欢身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温柔。

“六哥(高欢鲜卑名叫贺六浑),您醒着?”娄昭君轻声问道,声音如同夜风中的铃声。

高欢微微转头,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睡不着,这心里,乱得很。”

娄昭君走近榻前,她身上的香料气息混合着草原的奶香,让高欢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广袤的草原。“六哥(娄昭君对高欢的专属称谓),不要太过忧虑,身体要紧。”她说道,目光中满是真诚。

高欢苦笑:“想我一生征战,却也曾想到会在这玉璧城前折戟。如今,大业未竟,却被困于这病榻之上,叫我如何能安心?”

娄昭君轻轻坐在榻边,伸出手握住高欢的手:“六哥,莫要太过于折难自己。草原上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当下你养病要紧,其他的事情留给时间。”娄昭君将六哥手中的酒杯夺过来放在案几上。

大帐外的喧闹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何人在外喧哗!”高欢振了一下身子,沉了一下嗓子怒威问道。

帐外的士卒闻声跑进来,欲言又止的不知所措。

高欢见他的囧状没再为难他,叫他去请斛律金将军过来。

“主公,身体好些了吗?”大帐内斛律金站在脚地上躬身参拜道。

高欢一阵咳嗽,招手示意他坐下。

“主公,韦孝宽散布谣言……说……高王您……”

没等斛律金说完,高欢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说我什么?将军但说无妨!”高欢用手帕擦了一下嘴,娄昭君站在后边拍着他的背。

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斛律金看向了一边的娄昭君。得到娄昭君的示意后,斛律金细语道:“奸诈小人韦孝宽说高王您……中了箭矢……病……病发而……亡了。”

高欢听着斛律金的话,布满血丝的眼苦笑了,他的面庞一副困兽犹斗的表状。

“末将还听闻……”斛律金还要说时瞟见了娄昭君的示意,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听闻到了什么?说……”高欢有些不耐烦的震声道。

“末将听说,朝廷里现在也传的沸沸扬扬,六镇的那些老氏族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斛律金见高王震怒了,便也不再藏着掩着的一股脑全说了。

大帐内沉默了片刻,高欢伸手去抅手杯,被娄昭君制止了。

斛律金见高王没再追问,便主动献策道:“主公,莫要着急。末将以为当务之计是要拆破谣言,稳定军心。只要军心不乱,其他老氏族们也不敢造次。”(伴君如伴虎,作为高王身边的肱股之臣,斛律金深知眼前这位高王乃是一代雄主,好谋断,有主见。所以可以献计策但不可喧宾夺主的为其做主。)

“谣言止于智者,斛律将军,你就当本王的智者吧!”高欢威严道。

“末将唯命是从。”高王的反差使得诧异中斛律金心里感叹“岁月的无情也已经将这位草原上的雄主苍老了。”

“如今,玉璧城久攻不下,我军士气低落,加之粮草殆尽,末将以为不如留下一支人马继续与敌周旋,我大军适逢冬季班师回朝休养生息,待到来年春暖花开,牛羊肥硕之季,重振旗鼓再来收复山河。这样也止于谣言,解铃还需系铃人,高王班师回朝,流言不攻自破。”斛律金建言道。

“斛律将军所言极是!六哥,身体当紧。这里不比邺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水煮熟的奶茶都没有邺城的醇香。回吧回吧,我都有点儿想澄儿他们了。”

高欢沉思了片刻,他心里清楚,他们是在为他找台阶下,或许自己有时候着实有些刚愎自用了。

“斛律将军,班师前我要犒劳一下将士们。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吧,你去安排吧!”高王若有所思的下命令道。

“可是您的身体!”娄昭君和斛律金几乎异口同声的关心道。

高欢坐起来双脚落地,摆摆手示意无大碍。

娄昭君帮着六哥将铠甲穿在身上,“身体不适,穿便装不行,非得穿这么厚重的甲衣。”娄昭君心疼的埋怨道。

“先敬罗衣后敬人。人靠衣装马靠鞍。我是他们的高王,永远鲜衣怒马的那个高王。”

娄昭君没有再作声,帮他又将蓬乱的头发梳洗了一下。

营帐连绵,篝火在寒夜中明灭闪烁,恰似大地之上散落的星星。凛冽的朔风呼啸而过,吹得营帐上的绳索嘎吱作响,旗幡猎猎舞动,似在低诉着战事的峥嵘。

将士们围坐四周,神色疲惫中透着沮丧,盔甲上沾染的征尘与血迹,在火光映照下更显斑驳。就在这压抑沉闷的氛围之中,像一道光从大帐卷起的帐帘里投射而出,将这若明若暗的黑夜一劈两半。只见那高王身披霞光威风凛凛地屹立于大帐前。他虎目圆睁,身披战甲,在猎猎寒风中,战袍烈烈作响,仿若战神降临。众将士不敢相信的揉揉眼,纷纷起身,目光向他们的高王投去。

斛律金见众人都惊愕在原地,赶忙走上前参拜道:“参见高王!”

众将士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忙跟着拜见他们的高王。

猛的一阵疾风使得病中的高欢差点踉跄起来,身后的娄昭君忙要去扶他,被他背后的手制止了,高欢强撑了一下身子,憋气未发声的咳嗽了几下,调整了一下气血,开口道:“弟兄们,都起来吧!”他的声音虽然不像以前那么洪亮,但依旧雄壮而铿锵有力。这样富有穿透力的嗓音仿佛能穿透人心。

高欢走到案几前坐定,众将士跟相着落座。

他们的眼光一刻也不舍得离开他们的高王。仰望着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他们的眼神中有着些许的焦虑又有着多许的期望。

斛律金举着酒杯率先站出来说道:“来,弟兄们,我们大家共同敬高王一杯。”

众将士端起酒杯起身随声附和到。

显然,此刻的高欢已经不能再饮酒了,为了不露出破绽。他伸手示意大家把举着的酒杯放下。而后只见他起身舒缓了一下身体,迈着沉稳缓慢的步伐走下台阶,边向将士们走来边说:“弟兄们呐,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从怀朔出来多少年了?”

高欢说完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大家。

(显然高王这是要打感情牌)

“12年了!”大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答着。

高欢微笑着看着大家生龙活虎的样子,心里感到一丝欣慰。

“准确的说是十二年五个月零二十一天喽。”高欢说完见众人没想到他们的高王居然能把日期记得这么清楚,都投来了不可思议的欣喜目光。

高欢说着的同时已经走到一名士卒跟前,用手给那名士卒整了整甲衣接着道:“张金玉,镇东头的张屠夫家的小儿子。小时候就邋里邋遢,镇子上买肉的人点名不要你切的肉。对不对?哈哈哈”

“破六韩,你小子娶了个悍妇,参军是为了拜托媳妇魔掌。”

“夫蒙浑,怀荒镇过来的。祖上出过大将军。对吧?”

……

如此种种,高欢走了一遍一一点出了这些士兵的名字。

“高王,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们叫什么。”一位士兵高兴的说道。

众将士被高欢“查户口”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当然,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都是我的过命兄弟,都在我心里有一本账。就像这天下的账也在我心里,只不过是以前是六镇的账。现在是天下的账,账不分大小,只分新旧。就像这衣服和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高欢转身顿了顿嗓子接着说道:“小时候阿母总说,天凉了该回家吃莜面窝窝了。是啊,我想你们大家伙也跟我一样想念咱怀朔镇的莜面窝窝和敕勒川草原了吧。”

众人听了高王的话被感染的思乡之情更浓了。

高欢见气氛被烘托的差不多了,话锋一转:“班师,明天班师回家吃莜面窝窝去。”

众人听后都感动的哭泣起来,感激着高王的恩德。

高欢互动完后明显体力不支的回落到座位上,跟众将士对饮着。只不过他每次饮酒的时候也只能是强忍着抿一抿而已。

斛律金见士气高涨,便起身要和歌助兴。

年近六旬的斛律金,声音却依旧雄壮洪亮,只听他站在将士们面前,放开喉咙,用鲜卑语唱起:“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苍劲高昂的歌声随风飘荡,回荡在整个营寨。高欢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和唱起来,众多将士亦纷纷应和,歌声此起彼伏。

唱着这熟悉的歌谣,将士们仿佛回到了广袤无垠、风景如画的草原故乡,心中充满了对故土的深情与眷恋,低落的情绪渐渐消散,萎靡不振的神情被激昂的斗志所取代,人人眼中重燃战火,士气大振,这时,一名情绪高胀的士兵站出来跪在中央脚地上俯首大声道:“高王,在让我们冲一次吧。这次誓死要破了他玉璧城!”

众人上前一并跪拜请命。

高欢看着这些情真意切的将士们,真想应了他们的请。但是他还是面对现实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坚韧不拔的高王在英雄暮年还是对现实妥协了。

英雄迟暮,是任何人都走不出的宿命论吧!

他知道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让他驰骋疆场了。况且对于外患,内忧才是他当务急需解决的问题,他不能给他的后继之君留下一个动荡不安的朝廷。

“士气不可辱”高欢忍着病痛站立起来,对将士们道:“兄弟们,羊入了虎口了还怕没得吃?急什么,咱们先回家磨磨刀,待到来年牛羊肥硕的季节踏平玉璧城去他宇文老儿那儿抓羊宰牛,先给他们点时间给咱把牛羊养肥了。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众人大笑着情绪更加激愤高胀了。

望着人群,高欢又看了看身旁的娄昭君,用手牵起娄昭君的手,依偎在她的身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依偎再母亲的胸膛,他回味着那首《敕勒歌》思绪万千,几近哭腔的说道:“妹子,我想家了。想敕勒川了……”

娄昭君感念到此时此刻丈夫的内心世界,眼睛湿润的应道:“回,我们明天就回。回那个你我相识的地方,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高欢欣慰的苦笑着,他知道他回不去了……

望着远处的玉璧城,高欢英雄迟暮,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阵阵的不甘。

渐渐的他在娄昭君的怀里睡去,他做了个梦,梦很浅,他梦到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千年,风度翩翩的在敕勒川草原上御风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