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三女生宿舍生子,半个月后坠楼身亡

作者:韦一同

我班上一名女学生死了,她还没满15岁。

半个月前,她在宿舍生下一个男婴……

死者叫黄颖,是西南一个乡镇中学的初三学生,我是这里的支教老师。

在我眼中,黄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黑黑瘦瘦的,怎么也无法将其与“孕妇”二字联系起来。

后来得知,孩子属于早产,加之黄颖家里条件一般,平日吃得不好导致营养不良,穿着又比较宽松,自然就不“显怀”了。

黄颖分娩是在凌晨,宿舍8个人,她睡上铺,刚开始一直在隐忍,后来实在疼得不行,发出呻吟。室友惊醒后,只以为她是肚子疼,就去叫舍管阿姨,舍管来了,见她脸色煞白,出了一身汗,伸手一摸肚子,感觉到有东西在动,吓了一跳,连忙给镇卫生院打电话,之后又向校领导汇报。

医生赶来时,来不及转运,就直接在宿舍给她接生了。

按时间推算,黄颖怀孕的时候还不满14周岁,根据《刑法》规定,无论其是否自愿,这都是一起强奸案。

校方虽不情愿,但也不敢强行压着,一边向黄颖询问相关情况,一边报了警。

让人意外的是,黄颖始终不愿说出孩子的爸爸是谁,问得多了,她就一直哭。

警方只得从外围着手,找黄颖的家人、老师和同学问话。

我们班有四十多个学生,黄颖成绩中等偏下,平日又不爱说话,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加之我来的时间实在太短,对她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出事后我才知道这孩子真是命苦,很小的时候父亲生病去世,之后母亲改嫁给父亲的亲弟弟,生了两个男孩。母亲和二爸外出打工,把三个孩子都丢在老家由奶奶照看。奶奶都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不行,年幼的黄颖就成了两个弟弟的保姆。

后来两个弟弟陆续被接到母亲打工那边,黄颖才轻松了些。但也因为两个男孩走了,那对夫妻对家中的一老一少更加不关心,打电话时,说得最多的就是让黄颖把地种好,老老实实把收成卖的钱存到母亲银行卡上。

所以,黄颖母亲、二爸对她在学校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反而非常气愤,扬言回来要“给她好看”,与她接触最多的奶奶,除了不断叹息黄颖命苦就是向警察夸赞她懂事,没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师生这边,包括班主任曾耀武在内的老师都表示对黄颖怀孕之事毫不知情,反倒是两名学生说了条线索:曾看到黄颖和隔壁班的男生李川走得很近,有一次两人还牵着手。

难道孩子是李川的?

李川与黄颖住在同一个村子,两人小学就在一个班,说来也算青梅竹马。可当警察找他问话时,他坚称与黄颖生下的孩子无关。不过他也承认,与黄颖有过一段关系朦胧的恋情,后来不知为何,黄颖突然改变了态度,不再理会他,两人的关系就渐渐疏远了。

黄颖的二叔黄海回来时,调查仍未取得进展,当时我和班主任作为校方代表,到黄颖家中向黄海介绍情况,黄海当着我们面就扇了黄颖两耳光,骂她不知廉耻,恶狠狠地让她讲出男方是谁。

黄颖挨了打,眼泪刷地一下就出来了,但仍没回答黄海的问题,黄海又想上前打黄颖,被我们拉住了。

彼时,这事已经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因为黄颖一直不肯开口,很多人都像黄颖二叔一样,对她怀有深深的恶意,认为她是在维护那个男人,认定她恬不知耻。

黄海对我们也没好脸色,说黄颖在学校怀孕、生娃,学校有很大责任,他要讨说法。

回学校的路上,我和班主任说起黄颖的家庭,表达了自己对于大嫂嫁给小叔子的震惊。他却告诉我,这种事在当地很正常。因为地处山区,又比较贫穷,村里的男人不好讨老婆,别说是大哥死后大嫂才和小叔子过,有的家里,直接就是两个甚至三个兄弟共用一个老婆,生的孩子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我叹了口气,又问:“这边是不是比较重男轻女,那黄海对黄颖似乎完全没有关爱之情,就算黄颖不是她亲生的,但黄颖奶奶总是他亲妈啊,她护黄颖的时候,黄海也是又吼又推的。”

班主任点头:“老太太身体不好,这些年全靠黄颖照料,我看这家里也只有她心疼黄颖了。”

第二天,黄海就带着黄颖和婴儿在校门口闹,让校方赔钱。那天正好赶集,他这一闹,不少家长找到学校,要求开除黄颖,不让她“带坏”风气,教坏自家孩子。

就在学校快收不了场时,我班的男生陈泽浩突然站出来,到派出所“自首”称那孩子是他与黄颖所生。

陈泽浩是镇里人,父母开了家小超市。之前警方调查时,并未发现他与黄颖有交集。关键他成绩还不错,基本稳定在年级前十名,很有希望考进县重点高中。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与黄颖都是八杆子打不着。因此,消息传开时,全校哗然。

然而,当民警向黄颖求证时,她竟点了头。陈泽浩的同桌也证实,这学期开学时帮他给黄颖传过情书,因自己和陈泽浩关系很好,之前就没有告诉警察,现在他自己承认了,才愿讲出来。还有学生反映,当天早些时候,看到陈泽浩与黄颖单独在一起说话。

警察原本以为是一起强奸案,可细查之下,身为男方的陈泽浩生日比黄颖还晚一个月。也就是说,两人发生关系时,陈泽浩同样不满14岁。加之双方是自愿,他亦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事情一下变得简单起来,派出所将双方监护人和校方一起叫过去,进行了普法宣传,要求加强教育管理,并协调三方就后续处理进行商议。

黄海闹得最厉害,让陈泽浩家里和校方都赔钱,陈泽浩父母不买账,说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就算他们家出钱,也是给小孩的抚养费,而不应是什么赔偿,数目上也不会很多,远达不到黄海的要求。

学校这边确实理亏,一没察觉到两个孩子私下恋爱并发生关系,二没察觉到黄颖怀孕,去的副校长唯唯诺诺,两边讨好,但他又作不了主,只说等回校请示了校长再回复。

这次协调最终不欢而散,黄海扬言,如果不能满足他的条件,就要告到县里,县里解决不了就告到市上、省上。

第二次调解由镇政府出面组织,工作人员通知各方时,明确叮嘱要保护未成年人,不让黄颖和陈泽浩参与,黄海却让黄颖抱着孩子一起过来,还把赔偿数额往大报了一倍,要40万。

婴儿在现场一直哭个不停,黄颖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根本没有经验处理,镇上叫了个中年女职工过来把孩子抱出去哄着。

调解室刚安静会儿,黄海和陈泽浩父亲又吵了起来。黄海一把揪着黄颖的头发,把她推向陈家父母:“你们把赔偿给了,就当作彩礼,她以后就是你们家的人了。”

“无赖!”陈泽浩母亲骂道。

“放屁,你们儿子才是无赖,睡了我女儿,就该负责!”

“哪有你这么当父亲的!”镇长也冲黄海嚷道:“现在是解决问题,不是卖女儿。”

黄海不敢顶撞镇长,见黄颖杵在那不动,又冲她踹了一脚:“过去啊!”

黄颖瘦弱的身子被这一脚踢得往前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被陈泽浩母亲扶住了。

因为黄海的变本加厉,这次调解仍然没有成功。黄海下了通牒,称他要赶着回去打工挣钱养两个儿子,如果三天内解决不好,他就直接去市上闹了,要让镇政府、学校、陈泽浩全部“吃不了兜着走”。

一天后,陈泽浩父亲突然把儿子带到派出所,说陈泽浩从未与黄颖发生关系,他们愿意与黄颖生下的孩子做亲子鉴定进行确认,并要求警方出面撇清陈家与此事的关联,消除对陈家的负面影响。

派出所马上对陈泽浩父子展开问询,了解到,陈泽浩对黄颖是单方面的喜欢,黄颖并未同意做他女朋友,之前他写的那封情书,黄颖也没有回复。

这次的事,是陈泽浩见黄颖因迟迟不说出男方是谁而受到公众的质疑、同学的排挤,心里很难受,就决定来一出“英雄救美”。

那天他找到黄颖讲出这个想法,黄颖没有同意,说和他无关,他问与谁有关,黄颖让他“别管了”。陈泽浩查过资料,知道揽下这事不算违法,既能给黄颖解围,说不定还能因此博得黄颖的好感,于是坚持要按自己的想法做,并告诉黄颖“到时候你只管给警察点头就行了”。

陈泽浩毕竟是未成年人,考虑事情不周到,完全没顾及自己的行为会给父母带来极大困扰,加之他从小就听话,几乎没挨过打骂,觉得父母知道后也不会对他怎样。

结果,父亲当天晚上就把他饱打了一顿,又罚他跪了两小时,母亲倒是没打骂他,却一直流泪,说他把自己的前途都毁了。后来黄海狮子大开口要钱,一次比一次得寸进尺,还到他们家超市门口指着咒骂,陈泽浩眼看着父母几天内老了许多,内心生出了深深的愧疚。

第二次调解结束,陈泽浩父母嘴上说着不同意黄海的无理要求,却被他耍无赖威胁到了,回到家不得不商量起筹钱之事。陈泽浩一听父母打算卖房子,当下就慌了,劝他们不要理睬黄海,父亲怒斥他:“不赔点钱,等他把事情搞大捅到市里省里,你这辈子就真完了!”

“我不怕,大不了不读书回乡下和爷爷种地当农民。”

陈泽浩这话迎来的是父亲的耳光,陈家几代人,好不容易出个读书苗子,上上下下对陈泽浩寄予厚望,绝不允许他有这种想法。

这天晚上,陈泽浩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天亮时,看着父母脸上的皱纹、满头的白发和桌上泛黄的房产证,他放弃了为爱牺牲的念头,支吾着讲出了实情。

这事非同小可,派出所再三向陈泽浩询问相关细节后,让其在笔录上签了字,又马上通知黄颖那边过来核对。

黄海以为是赔偿款的事有了着落,来时一脸得意,听闻缘由后,大喊“不可能”,认为陈泽浩在推脱责任,让警察把他抓起来好好审问。等黄颖确认陈泽浩所讲属实,黄海又将矛头对准她,骂她不要脸,说要打断她的腿。

案件一波三折,县公安局也很头疼,派刑警过来作了DNA提取,重新部署侦查工作。

警方认为,突破口还是在黄颖这边,只要她开口,事情就好办多了。这次,他们建议由校方先和黄颖接触,从思想上进行开导。

由于黄海对黄颖非常粗暴,动辄打骂,镇政府和学校商议后,让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黄颖返校参与学习,又派了两名女职工专门照看她的孩子,等侦查结束再作下一步打算。

为了尽量减少黄颖的抵触情绪,学校让我和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吴娇去找她谈。我俩使出浑身解数,从法律、情感、前途等多个方面给黄颖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希望她能放下思想包袱,配合警方查明真相。

经过长达三小时的交谈,从最开始的油盐不进到有所犹豫,黄颖的态度出现了明显转变,但她还是没说出那个名字。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给吴娇使了个眼神,说了些宽慰的话,就让黄颖离开了。

当天晚上,黄颖便从学校教学楼坠楼了。

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学校提供的职工宿舍拟定下次找黄颖谈话的内容,信心满满地认为能让她敞开心扉。听到消息,我整个人都懵了,无法接受几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成了一具尸体。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班里女生张洁,因为黄颖这段时间情绪不稳定,班主任就让她多陪着黄颖,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之所以选张洁,是考虑到她是班里为数不多与黄颖关系较好的女生。

下晚自习后,张洁拉着黄颖一起去学校小卖部买零食,往宿舍走的途中,黄颖说要回教室拿个东西,当时教学楼只有走道亮着灯,教室里黑漆漆的,张洁不敢上去,就在楼梯口等,可等了五六分钟黄颖都没下来。张洁喊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就跑到宿舍楼,让舍管给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匆匆赶来,带着张洁几个学生去教室找,没见到人影,他有些担心,给值班校领导汇报,一群人拿着手电搜寻,很快就在教学楼下的花坛旁找到了黄颖,暗红色的血液不停从她身上流出,浸染着地面。

稍后,从卫生院赶来的医护人员确认黄颖已经死亡。警方对现场进行了管控,要求无关人员全部回避,重点对张洁、班主任等人进行了询问。

半夜时分,法医对尸体初查结束,认定符合高楼坠亡特征。

当时,黄海也已被通知到现场,他一直闹着要政府和学校给说法,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没了。法医检验完毕,说可以将尸体抬走了,黄海非不让动,说不解决好就让黄颖陈尸学校。

考虑到天亮后师生会陆续进入教学区,看见尸体会引发恐慌,三名警察上前拉开黄海,让等候在旁的殡仪馆职工把尸体装入袋子拉走,校方赶紧派人对地面的血迹进行清洗。

镇政府在现场的负责人听取法医鉴定结果后,结合前期情况,认为黄颖是不堪忍受公众的异样眼光,选择跳楼自杀。校方也倾向于这个结论,最后,他们都望向警方,希望能以县公安局的名义出个官方通告,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警方负责人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有着充足的案侦经验,他没有急着回复,而是建议再等等,等对事发时段监控视频的调查结果出来,等天亮后再对现场作进一步的痕迹检查。

这一等,再次扭转了案情。

我们班的教室在五楼,可五楼楼道的监控画面里并未找到黄颖的身影,这与张洁所说她要回教室拿东西不符。为了找到黄颖,侦查员反复查看各个楼层的监控,二至四楼也找不到她,但她的确又和张洁一起走进了教学楼,几分钟后,张洁独自跑了出来。

教学楼共有六层,因为生源减少,六楼慢慢就停用了。警方通过排除法,推测黄颖是直接上了六楼,最后从六楼坠落。但因为六楼一直没使用,楼道灯没开,监控探头也没工作,无法获取事发时段的情形。

刑警重点对黄颖坠楼位置对应的六楼楼道进行勘查,果然找到了黄颖的鞋印,让人震惊的是,还发现了第二个人的鞋印。经比对,这鞋印竟属于张洁。

痕迹显示,黄颖从楼梯处进入六楼,走到坠楼的位置消失,张洁除了这个路线外,还有返回楼梯口的脚印。

这有两种解释:要么,张洁一直和黄颖在一起,待黄颖坠楼后,她独自下楼回宿舍叫人;要么,张洁在没等到黄颖下楼后,上去寻找,走到了六楼黄颖坠楼的位置再返回。

无论是哪种情形,张洁之前都没有讲实话。对于第二种情况,自称胆小的张洁,不去教室所在的五楼,却独自去黑灯瞎火的六楼找黄颖,又刚好走到了黄颖坠楼的位置,不合常理,也过于“巧合”。

张洁被叫到派出所作进一步问话,因她是未成年人,她的父亲张天也被通知了过来。

面对质疑,张洁始终坚持自己在楼下等黄颖,不知道怎么回事。张天很护女儿,也说是警方搞错了,张洁不可能故意撒谎。直到警方拿出鞋印证据,张洁表露出了慌乱的神情,开始不说话,以沉默应对。张天却不淡定了,说警方是在诬陷,他要上访。

过了一阵,视频排查那边传来消息,通过放大确认发现,黄颖上楼时,在二楼、四楼的楼道转角处都出现了两个身影。这再次说明,张洁是陪着黄颖一起上楼的。

看到这几个画面,张洁一下哭了出来。待她情绪稳定后,这才慢慢说道,她确实是陪着黄颖一起上楼的,当时黄颖说心情不好,让她陪着去六楼坐坐。她觉得六楼很黑,建议去五楼,黄颖却说自己这些天就像被扒光了衣服,天天被人盯着看,在黑暗中才有安全感,还说如果张洁怕就先回宿舍,她一个人上去。

张洁有些担心黄颖,加之受了班主任所托,还是决定陪她一起上去。两人在六楼过道站着聊了几句,黄颖说了“活着真没意思”“反正人都会死”这些话,张洁听着害怕,劝她早些回去,黄颖说好,张洁就转身往楼道走,没走两步,感觉黄颖没跟来,就回头去看,刚好看到黄颖趴在护栏上,下一秒,她整个身子就翻了出去。

张洁吓坏了,连忙跑下楼去叫人,途中她想到,自己一直和黄颖在一起,现在黄颖跳楼死了,如果实话实说,会被怀疑,讲不清楚,索性编了个谎言,说在楼下等黄颖。

张洁边讲边哭,很是自责,说如果她当时直接把黄颖拉回宿舍,不让她去教学楼就好了,就算拉不动,她也应该马上去叫人。

张天见女儿哭得厉害,大骂警察在逼他女儿,上前将张洁抱住安抚,之后又问警察问完没有,问完他就带女儿回去了。

张洁父女走后,警方内部产生了分歧,一方认为张洁的话比较合乎情理,黄颖这段时间承受了来自学校、社会和家庭的多重压力,心理脆弱,存在轻生的预期,而张洁亲眼目睹同学自杀,产生害怕情绪、不愿牵扯进来可以说是本能反应。

另一方却认为,张洁仍然在说谎,因为据宿管和班主任回忆,张洁找到他们时,表现出的情绪更多是急切,而少了些应有的害怕,说明她对黄颖死亡一事有着足够的心理建设,换言之,在张洁这里,黄颖坠楼不是意外,甚至可以怀疑,是张洁把黄颖推下了楼。

然而,从已知的线索看,张洁并不存在谋害黄颖的动机。班上老师和部分同学证实,张洁与黄颖关系亲近,经常在一起走路聊天,有时放假还相约一起出校,这也是班主任让她陪黄颖的原因。

黄颖坠楼前后,我一直在自己的宿舍,所以警方未找我谈话。但我曾向校长反映,觉得黄颖不应该是自杀,因为我白天与她谈话时,除了引导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外,也对她作了心理辅导,希望她别想不开,当时她就说她不会那么傻的,她还要挣钱给奶奶看病,以后还要给奶奶送终。校长称他会把这情况向警方提供,叮嘱我别对外传播,免得黄颖家人拿这闹事,引导舆论风向,干扰警方调查。

后来,警方为了排除刑事案件可能,找我们询问张洁与黄颖的关系,给我做笔录的时候,我多问了一句,两个警察却说校长并未向他们透露这个信息。

那天下班后,学校值班的门卫带着其中一个警察到宿舍找到我,希望我陪他去一趟黄颖家里。

通过交谈,我得知他不是派出所的警察,而是县刑警队的,他主张黄颖“非自杀”观点,但目前支撑这一观点的证据实在太少,政府、学校方面又催得太紧,他想赶在发布“自杀通告”前再努力努力,即便最后查明他的判断是错的,至少也无愧于心。

这个警察叫陈亮,他主要想核实黄颖奶奶生病吃药的事。黄海见到我们,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没阻挠。黄颖死后,校方向他允诺会按规定赔偿,暂时稳住了他,不过他仍扬言,若是赔偿结果不满意,他还会把黄颖尸体摆到学校门口。

黄颖奶奶得的是慢性肾炎,陈亮看了她的日常用药,每个月至少得花三百元。老太太听到这个数目,吃了一惊,说药都是黄颖买回来的,还哄她说不值钱,如果她知道药这么贵,怎么也不会吃的,自己一把年纪,死了就死了。黄海也很生气,笃定黄颖私藏了卖粮食的钱来买药。陈亮问了他家里地的情况、粮食的价格,和黄颖给他们打钱的数目,一一作了记录。

回去途中,陈亮向我详细问了黄颖在学校的作息时间,我如实告之:黄颖是住校生,每周五下午放假,周日下午收假,其余时间基本都在学校。

“刘老师,你觉得黄颖为什么始终不愿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陈亮突然问我。

我回想起与黄颖谈话时的情形,回答道:“她有顾虑,也许是想保护那个人,也许是害怕那个人。”

“我觉得是害怕!”陈亮说:“她只想这件事快点过去,所以答应了陈泽浩的提议,但有可能她害怕的并不是那个人本身。”

“那是什么?”我问。

陈亮沉吟稍许,只说:“我还要再想想。”

陈亮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通过招警考试进入了县公安局,他知道我是从外地自愿过来支教的,表达了敬佩之情,我俩年纪相仿,很谈得来,就互留了电话。

两天后,我正在班里上课,校长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把张洁叫了出去,之后再也没回来。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张洁是被警察带走了。

我一整天都在关注张洁,她却迟迟没出现,第二天中午,我实在担心,给陈亮打了个电话询问,他的话惊得我差点没拿住手机:“我们在黄颖裤腿上发现了张洁的几枚指纹,怀疑是她抱住黄颖双腿把她推下了楼,她已经承认了。”

“她为什么要害黄颖?”我颤抖着问。

“她说是黄颖想死,自己不敢跳,求她帮忙。”

“不可能!”

“这女生狡诈得很,几次改口,肯定有问题。他父亲也很蛮横,百般阻挠办案,我们还在问话,等有了结果,会正式给校方发通报。”

陈亮说,他私下给我透露案情属于违规,让我暂时别声张。临挂电话时,他还感谢我提供了线索,经过他的计算,黄颖并没私留家中卖粮食的钱,说明她有其他的经济来源给奶奶买药,找到这个经济来源,很可能对侦查工作带来重大转机。

警方的通报第二天才姗姗来迟,让我意外的是,在杀人动机上,仍为张洁口中的帮黄颖自杀。看来,陈亮没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虽然我不敢断定张洁这次还在撒谎,但我已经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从案发之初撒谎说没和黄颖一起上楼,到只承认陪黄颖一起去了六楼黄颖趁她不注意跳楼,再到现在她双手抱腿把黄颖推下楼,每一次,都是警方把证据摆到她面前她才改口,而改口后的说辞又显得“合情合理”,这般沉稳、老练,哪里像个十多岁的初中生?

一周后,警方向社会发布正式通报,称犯罪嫌疑人张洁系帮助因未婚生子萌发轻生念头的黄颖自杀,目前已被执行逮捕。黄颖的孩子因为太小,不适合交给其在外打工的外公外婆照顾,由县福利院暂行照顾,请公众放心。但对黄颖孩子父亲身份一事,并未提及。

校方也拿出了对该事件的处理结果:1.给黄颖家人一次性赔付十五万元人民币;2.班主任曾耀武严重失职,在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作书面检讨,停职停薪半年。

随着黄颖火化埋葬、黄海拿着赔偿款离开、学校恢复正常教学秩序,事件热度渐渐降低。刑警队撤离前,我约陈亮在镇上的一家饭馆吃饭。他脸上丝毫没有破案后的轻松与惬意,几杯酒下肚,他红着脸说:“我不会放弃的。”

我疑惑地问,官方通报出来不就相当于划了句号吗,你还要查什么?

“你知道张洁为什么那么老练吗?她爸有前科,被关了两次,第一次是偷东西被抓现行……”

我瞪大了眼睛,陈亮继续说:“张天没有固定职业,除了种地外,平日靠骑摩托车载客为生。有一次,他搭了个年轻女性,见别人长得漂亮,中途停车骚扰,被拒绝后,动手殴打对方,被路过的公交车司机及两名乘客制止,扭送到了派出所。”

据我了解,张洁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家出走了,张天长期没有性生活,见到漂亮女人肯定容易动歪心思。

想到这时,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我们一直找不到张洁蓄意谋杀黄颖的动机,黄颖又始终不敢讲出孩子父亲是谁,如果把有调戏妇女前科的张天放进来,似乎就能串成线了。

我迟疑着讲出自己的想法,陈亮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举杯道:“咱俩干一杯。”

放下杯子,陈亮叹了口气才说:“违法人员库里有张天的DNA信息,之前陈泽浩要求做亲子鉴定时,我们提取了婴孩的DNA,两者没有比中。”

“不是他啊?”我有些失望。

陈亮带着遗憾离开了镇子,几个月后一个夜晚,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兴奋地说:“有新线索了!”

前段时间,城区派出所破获一起卖淫嫖娼案,那名嫖客为了争取从轻处理,主动举报了一家发廊,称那发廊旁边有两间出租房,是专门用来从事性交易的场所,不仅如此,老板还组织未成年女性卖淫,要价比其他“小姐”贵一倍。

这个嫖客说,他认为嫖宿未成年风险太大,没有做过,但他确定发廊有这业务,他还曾在店里看到两名未成年女孩。

警方立即端掉了那家发廊,抓捕了包括店老板在内的五名女性嫌疑人。经突击审查,几名女性职工交代在店内从事卖淫行为。当被问及是否存在未成年性交易时,有两人指证说“存在”,但这些女孩不像她们一样长期驻扎店内,而是有客户的时候再由人送来。

有了员工的指证,老板无法抵赖,只得如实交代“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起因是一个嫖客完事后主动找到老板,问她要不要“嫩妹妹”。所谓的“嫩妹妹”,就是指未成年女孩,不时会有嫖客向老板询问,老板因为没有渠道,就没做,现在有人主动提供“货源”,既能多赚钱,又能满足客户需求,老板没多想就与这人达成了协议,每次有了意向客户,老板就先收定金,然后和这人约好时间,他会骑摩托车把妹儿送来,完成交易后再把妹儿接走,嫖资四六分成,老板占六。双方最后一次交易是在半年前,后来老板再联系那人,对方却说不做了,老板问原因,他却不肯说,只道以后要做了再联系老板。

根据老板提供的电话号码,警方成功锁定了这名骑摩托男子的身份,正是张洁的父亲张天。

张天被捕后,交代那两名未成年女孩分别是自己的女儿张洁和她的同学黄颖,但一再强调她们都是自愿的,自己没有胁迫。

办案民警想找两名女孩问话,发现张洁因故意杀人被羁押于看守所,她谋害的对象正是黄颖。

民警遂将案情告知黄颖案的侦查员,引起了高度重视,尤其是陈亮,像打了鸡血一样,当即要求局里对黄颖案进行重新侦查取证。

陈亮说:“张天组织两人卖淫这个线索,解释了黄颖给奶奶看病的钱的来源,也让张天有了指使张洁谋害黄颖的动机。”

当看到陈亮出现在审讯室,张天没表现出过多惊讶,面对讯问,他仍坚持之前的说法,否认有胁迫行为,否认与黄颖发生过关系,只是作为中间人给她拉生意。陈亮骂他畜牲不如,让自己女儿卖淫,他竟说:“我愿意,我女儿愿意,你管不着。”

问完张天,陈亮他们分析后,决定从张洁身上找突破。之前张洁接受讯问时,张天一直作为监护人在旁边,对张洁的情绪和心理都有较大影响。现在张天成为了嫌疑人,失去监护资格,警方依法可以通知张洁学校的老师来旁听审讯,学校就派了我过去。

再次看到张洁,她消瘦了一大圈。

陈亮告知了她父亲因组织未成年卖淫和强奸罪名被捕并认罪的事,这话一出,不仅张洁震惊,我内心也有些不解,因为先前陈亮并未与我提及“强奸”。

结果,在陈亮高超的审讯技巧下,张洁的心理防线如他预期般崩塌,完整交代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一年多前,黄颖向张洁借钱,张洁拿不出,黄颖知道张洁父亲在做拉客的生意,比普通人家里有钱一些,让她找她爸借点,承诺自己以后一定会还。

张洁周末回家后把这事告诉张天,张天刚开始不同意,第二天却改了主意,让张洁下次放假把黄颖带过来。第二个周末,在张洁家中,张天问黄颖借钱做什么,黄颖称奶奶生病了,需要长期吃药,自己父母不管奶奶,她要借钱给奶奶买药。随后,张天以答应借钱为条件,强奸了尚未满14周岁的黄颖,还拍了她的裸照,威胁其不准出去说。

过了一个来月,黄颖再次找张天借钱,张天又强奸了她,却不愿给钱,而是说会带她出去挣钱。打那以后,他就经常骑摩托车带黄颖去县城。再后来,张天要求张洁和黄颖一起去县城给别人“服务”。

黄颖生孩子的事曝出后,张天有些着急,担心把自己牵扯进去,组织卖淫和强奸,要关不少年。于是,他私下让张洁敲打黄颖,警告她别乱说,还给张洁“授权”:看情况不对就杀了黄颖灭口。

后来陈泽浩站出来顶包,张天高兴坏了,张洁也松了口气。哪知后来陈泽浩又反悔了,黄颖出事那天,在我和吴娇老师的劝导下,她内心出现了松动,回到班上,张洁套她的话,看出了她的想法,就动了杀机。

为了杀害黄颖,张天之前设定了两套方案,如果黄颖在外面,就由他出手,把黄颖按进池塘溺死;如果黄颖在校内,就由张洁动手。那晚,她买了零食,以散心为由,将黄颖骗到教学楼六楼,趁其不注意,把她推下楼造成自杀假象。

在张天对黄颖施以魔爪的过程中,张洁毫无疑问成为了帮凶,我和刑警都很好奇,她虽还没成年,但也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怎么这么没有是非观,甚至愿意为了张天杀人。

陈亮接下来对张洁成长经历的询问告诉了我答案,张洁从小就经常受到父亲打骂,说她和她妈一样是贱货。因此,张洁骨子里很怕张天,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不敢违背。但张天对她也不全是凶暴,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张洁买糖吃,会带她出去玩,这样的相处方式让从没与其他成年男性接触过的张洁对父亲产生了一种又害怕又想亲近的扭曲情感,乃至于对方让她出卖肉体赚钱时,她也没想过拒绝。

在与父亲没有冲突时,张洁可以是黄颖的朋友,但若二者只能选一,张洁只有抛弃黄颖。

之前张天给张洁设定好了各个情形,甚至和他进行了练习,张洁知道父亲在,心里就很踏实,现在听说父亲被抓,还承认了罪行,她也就不再有强撑的底气与勇气了。

张洁的陈述让我如鲠在喉,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是受害者,并且是被自己的父亲残害,这种关系带来的创伤比其他关系更深、更隐秘,修复创伤需要的努力也更大。

陈亮说,从专业角度看,她像是被张天“pua”了,要挽救她,就得让她彻底摆脱张天的控制,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会把张天的罪行做实做细,让他在法律条款内被从重处罚。

张天听闻张洁已经交代了一切后,情绪非常激动,不停扭动四肢,却因戴着手铐、脚镣,把手腕、脚腕都弄出了好些血印子,嘴里也大吼大叫,甚至喊了句“日他妈,野种就是养不家!”

陈亮质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却又不说了,只不住地低嚎。

陈亮把这事记在了心头,张天对张洁做的一切,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父亲,如果张洁压根就不是他女儿,一切就说得通了。

在陈亮的建议下,警方对张天、张洁作了DNA鉴定,结果显示,二人不具备生理学父女关系。

张天涉嫌教唆杀人、强奸、组织卖淫等罪名,且他已认罪,没理由隐瞒这样一件相对而言算不得什么的事,专案组民警对他进行了细心的开导,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张天与妻子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去医院检查发现是自己的问题。为了给张家留后,张天在父母的安排下,同意让一个远房张姓堂兄与妻子圆房留种。妻子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还被张天狠打了一顿。后来,张洁出生,家里见是女孩,准备让妻子再生,妻子提前知道了,就跑回了外省娘家,再也没回来。

张天开始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事太窝囊,丢了自己身为男人的面子。

我支教期满时,案子还没宣判,临走前,我在县城住了一晚,陈亮给我践行时说,因为张天的罪行太多,侦察时间较长,还得过一阵子才进入法院审理阶段。

我问张天能得到什么判决,陈亮给我掰着手指细数他的罪名后道:“争取给他弄个无期以上!”

“张洁呢?”

“三至十年。”

“黄颖孩子的父亲找到没有?”

“与发廊老板有电话联系或使用手机支付的嫖客,我们都通知过来采集了DNA,还没有比对成功。”

半年后,张洁的判决下来了,有期徒刑五年,她出来时还不到20岁,完全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一个没有张天的人生。

陈亮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治安大队近期抓获的一名嫖客DNA与黄颖孩子比对成功,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张天呢?”我问。

“还没判,他可能还有其他事。”

陈亮为了帮张洁走出张天的阴影,想找到她的母亲,可无论怎么问,张天都说不清楚妻子的个人信息,他去当地派出所查档案,发现了蹊跷,怀疑张洁母亲是一名被拐卖的妇女。

“如果真是被拐妇女,她逃出去后应该会报警,我们还在调查。”

我想起在其他地方发生的拐卖案件往往不是一两起,就问:“镇上会不会还有类似的情况?”

“我们正在查。”陈亮回答得比较委婉。

“你在当地查这种案子,压力一定很大吧。”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你是一个好警察。”我由衷说道。

“这样的警察会越来越多的。”陈亮的语气无比坚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