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是个装疯卖傻的人,村里人都这么说。
他总是那副呆呆的模样,眼神空洞,嘴角挂着笑,像一滴挂在瓦檐上的水珠,轻飘飘地晃动,半天也不肯落下。谁见了都摇头叹息,“这孩子怕是脑子不太灵光吧。”但话音里有几分戏谑,又带了点不屑,就像看一块别人嚼剩的馍,没人想再碰,但也没人愿意放过笑话他一番的机会。
村里的人总喜欢拿他开涮。
“小雨,你说这天上是不是有个洞,阳光就是从洞里漏下来的吧?”
小雨闻言,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有吧,要不太阳怎么老掉下来呢?”
这话一出,大家哄然大笑,有人笑得拍着桌子直喘气,“这傻子,还真信呐!”小雨却像没听见似的,脸上那笑依旧挂着,眼神飘忽得很,似是飘出了几里地远。他也从不恼,从不争,仿佛天地间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而他自己也轻得很,随风飘散,落不下来。
可我知道,他不傻。恰恰相反,他比谁都明白,只是懒得说透。小雨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袖口磨起了毛边,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像一根被人丢在路边的稻草,谁也不会在意,甚至连风吹过的时候,都不会正眼瞧他。可他偏就喜欢这样。疯疯傻傻,是他的护身符,让那些旁人肆意的眼光和讥笑,像打在棉絮上的拳头,没有着力点,软绵绵地散了去。
记得有一次,我悄悄地问他,“你为什么总装傻?他们都在笑你呢。”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猫,说:“笑就笑呗,笑声总归比骂声好听。”他顿了顿,又低低地笑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人家笑得累,我倒是自在。”那时我还小,不懂他的话,觉得他大概是真的傻,竟然甘心被人当成取乐的玩偶。但后来我才明白,小雨其实活得比谁都透彻。他用疯和傻筑起了一座墙,把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挡在外头,自己在墙里安安稳稳地做个旁观者,看这俗世闹腾个不停。
村里那个爱打架的二牛有次逞能,喝了酒非要去河边的石桥上试胆。石桥老旧,桥下的水又深又急,村里人都说那是条“死水”,淹过不少人。二牛那晚兴许是喝多了,站在桥头嚷嚷着要走过去,大伙儿劝不住,就看着他一步一步晃晃悠悠地往桥心去。小雨也在场,没人注意到他,就像没人注意那座石桥上的石头。然而当二牛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水里跌去时,小雨却飞快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二牛的衣襟。二牛是个大块头,两百斤的体重把小雨几乎拽下桥去,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两人拽上来。二牛躺在桥上喘着气,小雨则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泥水,抹都懒得抹。他只嘿嘿一笑,说:“二牛,这水冷,你喝够了没?”
大伙儿这才后怕,回头看小雨,神色复杂得很。有人问:“小雨,你这傻子,怎么还有这力气?”
小雨摇摇头,咧嘴笑着,“我也傻了嘛,手一伸,就抓住了。”
那之后,小雨还是疯疯傻傻的样子,只是村里人不再随便拿他开涮了。大家说,这傻子,傻是傻了点,可心好着呢。小雨却对这些不屑一顾,依旧我行我素,逢人问他什么事,他还是挠挠头,嘿嘿一笑,什么也不答。
小雨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有时候活得“明白”太累,不如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装疯卖傻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抵抗的智慧。他躲在一副破旧的皮囊里,仿佛什么都看不清、听不见,其实却把世间的荒诞看了个透。那些笑他的人不过是趾高气昂地站在云端,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他看穿,成了他的笑料。他藏得很深,深到只有一片风吹不动的沉默,和一个看似空洞的眼神。
后来我问小雨:“你为什么不做个正常人?”
他坐在破台阶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眯起眼看着远方,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见。他淡淡地说:“正常人?太累了。我呀,就这样,挺好。”
有些人是疯,有些人是真傻,而小雨,是清醒得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