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泽能对仇敌下狠手,但对这无冤无仇的可怜人,着实难免生出些怜悯之心。
但一番思忖,他只能拒绝。
当下身上能拿得出手的,唯有得自那寄命树妖之人的丹药,可此丹助长修为,对浊气侵蚀用处不大。
再者,若他身上藏丹之事暴露,两位师傅那边不知会如何,单单姓罗的,怕是就会打死他。
“恕我无能为力。”方泽语气平静。
闻言,江红红抬手的兰花指垂下。
少女盈盈欠身作别,并没有强求,只是转身过去时,脸谱下的一双眸子内,已无半点神采。
“阿泽,再一日我们就能出村,不会、不会还要死人吧?”阿福眼神不忍,不去看走远的戏服少女。
方泽淡淡点头,算是回应。
稳定心境后,他定睛看过后山,再纵目山下。
后山与山下玉泉县,两边皆不安稳,避开一边,便意味着要接近另一边。
“先到山下空地安身,明日等阵成再来后山。”
一行两人两妖,绕过凭空多出的松林,就近在山脚下挑了块空地。
方泽坐下后,调动真炁养伤,目光触及黄花班弟子中的朱红身影,眼底闪过犹豫之色。
其实,他除开丹药不用,并非毫无他法。
……
“卖馄饨喽。”
“店家,再来一碗豆腐脑,加辣子。”
“爹爹,我要一串糖葫芦。”
夜幕下吆喝、谈笑之声四起。
小贩摊位前,各色灯笼高挂,往来驻足之人不绝。
鸣井村,后山山脚,被一方十字街道覆盖。
热闹街市之中,却有山路、山石与空地,显得颇为突兀。
这些山路和空地上,少则三两人,多的不过七八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鸣井村村人蜷缩。
一鸣井村,一玉泉县。
村人能看到玉泉县之人,反过来,后者无法看到一千多年后的村人。
其中一块大些的空地上,十三名年轻村民聚集,曾跟在方百顺身后的两壮硕少年人,方迎财、方有财两弟兄也在。
区区两丈外,酒馆里欢声笑语,酒客们正举杯畅饮。
他们忍饥挨冻,眼前却有人胡吃海喝,十三名年轻村民之中,有人忍无可忍地起身靠近。
“咚咚。”陡地,两声鼓响。
鼓声传开,站起的两名青壮村民应声倒地,晕头转向。
“哪个再敢乱动,我杀哪个。”
相邻的一块空地上,两青年、一少年,三男子腰悬皮鼓,出声的是马家兄弟四弟子寇虎。
近旁,六弟子季远漫不经心:“这些无用之人,早该诛尽,免得惹出乱子。”
五弟子慕蓉峰剑眉长发,没去看村民,他转身向后。
后边山路上一男三女,八师弟许辰和九师妹李璇,二人在修养伤势。
三师姐和七师妹,这二人不大对劲。
“你们莫不是中毒了?脸色如此难看!”慕容峰语气不解。
街市灯火映衬下,本是黑脸的徐婧,近日隐隐变白了些。再看蹲坐边上的罗米余,小脸惨白如纸。
徐婧神色冷漠,闭口不语,双眼直视后山,那里已腾起火光,光华在不断攀升上空。
炽烈赤红中,一头祸斗妖虚影悬空。
罗米余同样不答,目露凶光,下意识斜睨另一块空地。
“不该啊,他伤势恢复得比我还快。”
在她目光中,六丈外的空地上,方泽盘坐在地,头顶天灵盖上黑气腾腾,丝毫不像是受伤虚弱。
而被“奎羊”妖火烧灼过的皮肉,伤口处悉数封口。
越是多看,罗米余心中越起疑,觉着方泽私藏了好丹,拿添了料的坏丹给她。
若真是如此,她非得将此人逮住,活撕成十段八段。
罗米余细看方泽周身,琢磨着再搜一遍身。
正是她动念要起身时,四师兄寇虎再次开口,暴喝出声。
“你们速退。”
罗米余猛地扭头,附近山路、空地之上,四周二十余人皆被惊动,齐齐侧目。
只见街市酒馆景象,不知何时变大。
山石空地上,十三名鸣井村村民,亡魂大冒,五人起身逃命。
另外八人,等他们反应过来,身下的空地不见,他们坐到了酒馆外。
正上方,酒馆酒旗摇晃,上有店名“柳岸醉”三字。
酒馆内,醉醺醺的酒客望来,当是外边来了几个乞丐,有人丢出大块肉骨头。
“拿、拿去好好啃。”
“寇师兄,求师兄救我们。”
“我看不到村子了,师兄、师姐,你们在哪儿?”
包括方迎财、方有财两兄弟,八人无人去看地上的肉骨头,疯了似的在附近胡乱摸索。
然而,数丈外的山石空地上,无人有闲心救人。
寇虎、罗米余等弟子收回目光,放眼其他方位,各条山路和空地都在消失。
一时间,远远近近,苟活至今的村民惊声大叫。
逃得慢些,亦或来不及绕路的,晃眼之间,如同从一副画面中消失,瞬间切换进了另一幅画面。
踏入玉泉县,即看不到鸣井村,寻不到归路。
大半月前的井下,只有缺口可容人入内,而眼下玉泉县处处可进,有进无出。
散布各处的空地上,附近村民恐慌欲死,皆在搜寻残余的空地。
有的人逃着逃着,前后左右的路全部消失,逃无可逃。
方泽这边,他们所在空地也在缩小。
“山上浊气没散,祸斗阵还未布置成,我们要往哪里躲。”
“空缺不多了,还随时可能陷进玉泉县。”
二牛和阿福心神紧绷,不由看向方泽,近些时日都是方泽出主意。
方泽环视一圈,玉泉县街市景象正在扩大,而后方去往后山的路上,山坡在消失,被松林覆盖。
“两边都有凶险,没想到是这边先不保……山下不能再留,我们先去后山。”
方泽心知,再耽搁下去,等山坡被完全吞没,到时候想上山都将无路可走。
其余师兄姐想法一致,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上山。
黄花班一行人更快,因那边的山路即将消失,不得不上山。
两方弟子十六人,后方村民陆续跟来,约莫五十来人。
待攀上后山,面前浊气滚滚,污浊气雾深处,三十六柱赤红烈火正拔地腾空。
火柱在半空交汇出里外三重,最外一重呈圆,内两重如锥。
光亮照耀后山,中心祸斗妖虚影仰头伸颈,头颅正对阵中锥头。
阵法之外四道身影,两男两女,身上腾起灰色真炁,还在沿阵势铺撒着何物。
阵法接近幽暗边缘,右侧另有两人,陈婆婆死死拽着一邋遢女子,是名叫阿饱的年轻女子。
看阿饱挣扎的样子,可见其不愿待在后山。
布置阵势的四位,马家兄弟披头散发,黄花班两位班主香汗汗湿戏服,皆在加快手头动作。
“蓬蓬……”烈火翻涌。
少许,祸斗阵锥头前端,烈火如活了过来,涌动间往前探出,接近幽暗。
而正对的幽暗深处,火光点点,一抹抹跃动变大。
肉眼可见的,笼罩后山的污浊气雾,在此时变得淡薄。
见此景象,上山而来的众人眼中大亮。
说是一日,眼下才过去大半日,布阵的四位手头加快了些,祸斗子阵似已提前布成。
“路、路开了,快看。”
五十余村民中有人大呼,随之嘶喊哭嚎声,此起彼伏。
方泽等弟子凝目南面,幽暗中跃动的火光,一团又一团,由近及远。
每团火光皆飘忽不定,忽大忽小,彼此之间有烈焰游走。
尽管看似不如何稳定,但终是接连成了一线。
火焰照亮之处,漆黑不再,亦不见污秽浊气,清出来一条延伸向外的路,仅尺许宽。
村里人都记得,翻过后山出村,外边的山脚下有片荆棘林。
许是太过渴求活路,村人已依稀见到了对面的荆棘,看起来并不远,就里许。
封村前阴灵一日日变多,封村后马家兄弟、黄花班视他们如猪狗,日日夜夜,村人无不担惊受怕。
死人死到今日今日,村里头没了多少活口。
两方弟子凝神以待时,就见五十余村民着魔一般,疯狂冲向幽暗中的通路。
而身在祸斗阵边的四位,无一人出面阻止村民。
布阵的四人漠然,步步远离阵势,陈婆婆也拉着阿饱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