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年,正月,自慕容垂反叛的消息传到长安,一时间,关中骚动,盗贼并起,长安城内更是一日三惊,姜瑜的职责更加紧要。
读完《春秋》以后,姜瑜连连告假,再也没有去过太学,不止姜瑜,此时各家子弟,哪里还顾得上之乎者也,昔日热闹的学堂,霎时间,门可罗雀。
此情此景,博士张炳自然是见识过的,只是吩咐随身的两三个亲传弟子,寻找安稳之地,将师门著述一一抄录,掩藏起来。
也不知道姜氏小儿吹嘘过的印刷之术,和那薄如蝉翼的纸张何时能问世。
随即,又将亲笔书信交于几人,吩咐其危难之时,去寻同门师弟鹰扬将军便可,至于自己,则更加悠然起来,每日粗茶淡饭,诵读诗书不止,人生七十古来稀,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唯一怀念的,便是新麦的味道了。
凉国的末代国君张天锡,淝水战败投了晋人,前些日子,有族人私下拿着张天锡的书信,劝他南归,说什么晋人才是华夏衣冠所在,汉人不该屈仕胡虏云云。
真是天大的笑话!
随即气上心头,回了书信,嘱咐其在晋国好自为之,做个富家翁就好,对于晋人世家多做忍让,不要有太多妄想。
与晋国儒生之间一些有限的书信往来,谈玄论道之余,他可太明白晋人世家的德行了。
张炳人老成精,看得明白,眼下这些在台面上搅风搅雨的,也只会逞一时之能,这些乱臣贼子所谓光复故国、列土封疆,也都是在走回头路罢了,天命是不会眷顾这些人的。
他这个弟弟啊,少时就有文采,若不为君王,应该是个很不错的浪漫士人,可惜啊,经过一系列血腥政变之后,终于上位,其任内任用奸佞,荒淫声色,不理政事,不恤百姓,最终致使国家覆亡,也是张氏天命已尽。
南投晋国也好也好,彼处安稳,省的被人裹挟,成了第二个慕容暐。
“尹纬,给我个名单,我要鲜卑人!”
尹纬还被捆在姜瑜营中,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不成人形,一日一餐饭食,实在喂不饱这魁梧大汉。
“姚苌,慕容暐……”纵然虚弱,此人眼中精光更甚,一口气说了十数个名字,他实在是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说话机会了。
“你敢去抓吗?”
整个鹰扬将军麾下三千余人,都不许与他说话,只能是姜瑜本人能与他言说几句。
“这几人所犯何罪,汝一一说来,吾今日有暇,可以陪你多说上几句。”
“诬告一人,减一日餐食,尹公可要掂量清楚!”
尹纬巴不得能多说几句,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个不停,什么对苻坚不满,什么心怀故国,但凡能有牵扯,无一不言,旁边记录的三个书吏,笔杆子都快冒烟了。
赶在元日之前,姚苌终于回到长安,得知尹纬无故被捕,立即面谒苻坚,请求释放其人,并治罪姜瑜。
姜瑜毫不示弱,直接将京兆府的调查结果上奏御前,言说尹纬阴结贼人,有刺杀自己的重大嫌疑,双方你来我往,在御前打起口水仗来。
苻坚本就不喜尹氏,但又要费心拉拢姚苌,一时间只能装聋作哑,等拖到慕容垂扯旗造反,尹纬此人,也就彻底无人关注,只能在姜瑜营中挨饿。
说回姚苌,此人自兄长被苻坚率军斩杀,自己无奈率众请降,得授四品扬武将军,将近三十年,为秦国东征西讨,安抚地方州郡,也算是兢兢业业,眼下已经官至龙骧将军,督梁、益州诸军事,妥妥的一方大员了。
更何况,关西胡人,各个羌人部落,自然是实力最强的,后赵年间,其祖姚戈仲平定梁犊之乱,进封西平郡公,都已经到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程度了。
后来更是联合汝阴王石琨、燕国大将悦绾大败冉闵,冉闵仅以身免,领十来人逃回邺城。
祖父官至右丞相、封亲赵王,这是羌人中最显赫的荣耀,羌人名副其实的王,只可惜,赵国很快就亡国了。
羌人心中,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怨念,同为关西胡人,又同样被石虎迁居河北,现在所谓的君臣之分,仅仅是两个祖辈当年的选择不同,并非是因为真正的实力使然!
氐人能如此繁盛,只不过是苻洪当年身为石赵之臣,而又不忠于石赵,窥得朝廷虚弱,便毫不犹豫,先下手抢了关中。
而羌人首领姚戈仲,则率部为石赵鞍前马后,征战一生,直至石祗死,后赵亡,自己也是油尽灯枯,彼时关中已是苻氏天下,河北则有虎视眈眈的慕容鲜卑,无奈之下,只能令其子姚襄南下归晋。
氐人诸部,鸡犬升天,奴仆成群,羌人底层依旧还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上层甚至还不如灭国的慕容氏,如何能心服!
也是苍天有眼,氐人也有虚弱的一天,苻坚,天命可还在汝乎?
眼下鲜卑人作乱,姚苌更加炙手可热起来,但也更加小心谨慎起来,不得不用尽所有力气,将自己心中不知何时燃起的欲望,层层包裹。
回到关中的姚苌,对于慕容垂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这个河东人望,终于忍不住动手了,给了所有人上台的机会。
恨的是,羌人根基俱在关中陇西,自己不得不返回长安,而不知道哪天,苻坚就会想起,当初和慕容垂一起,劝其南征的自己。
当然,姚苌或许没有觉察到,或许是觉察到了,也不会承认,他内心深处,深埋着一分对慕容垂的深深嫉妒,嫉妒此人才略,嫉妒苻坚待其厚重远超自己,对其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或还嫉妒慕容垂身上确实存在的仁义。
当初怎么就不是自己去了荆州呢?
慕容垂最糊涂的就是没有在荆州就杀了苻坚,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至于尹纬之事,只不过是那姜氏小儿拂了自己面子,事实上,无关紧要,兵马难聚,找几个汉人谋士还不容易?
眼看氐人大厦将倾,这些汉人世豪们,又到了比拼眼力的时候,关中,舍我其谁呢?
慕容暐,也太昏庸了,造反都不会,缩在长安能做些什么,去渭北召集旧部啊!
尹纬也是个草包,鼓动慕容氏去行刺,如此雕虫小技,有何用处!
那姜氏小儿也是个懦弱无能的,慕容氏都来杀你了,三千军马在手,为何不剁了慕容氏满门啊!
所有的情绪都在煎熬着姚苌,今年已经五十有三的他,一会兴奋的像个孩子,一会又无比忧虑,不住地在榻上翻来覆去,惹的一旁小妾哼哼唧唧,以示不满。
“够了够了,尹公,您再说下去,我这军营,该装不下了,咱们来日方长。”
“将军留步,将军留步啊,我还有姚氏秘闻没说呢?我敢打赌,将军一定会感兴趣,将军……将军……”
姜瑜不再搭理,只吩咐道:“段安,此人今夜算是小有劳绩,就现在,给他加上一餐。”
姜瑜自然是懂及时激励的。
段平、段安姐弟,受了尹纬侮辱,对此人当真是恨之入骨,什么饭食里掺沙子吐口水,都已经是基操了。
这两姐弟,根正苗红的段部鲜卑,在军营中吃了几餐饭,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回去了,二人母亲早亡,父亲只拿他们当货物囤积。
段安好办,这小子是个狠角色,放在身边做个亲卫就是,当下还得了监视尹纬的重任。
可军营之中,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就难办了,恰好母亲要随赵盛之回天水,就发往母亲身前效命了。
唯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又狠狠哭了一场,又相互勉励,他二人现在的前途,可比为人奴仆要好上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姜瑜就带着名单和相应的事迹,前去拜见权翼。
现在的权公,重心又缩回了关中,姜瑜很快就被接见,进门前,与姚苌世子姚兴,迎面相撞。
虽然二人年龄相仿,但姚兴声名不显,只对着姜瑜略施一礼,便匆匆离开。
“拜见权公。”
权翼似乎总是很疲惫,也没有说话,只示意其免礼入座。
“权公,方才那少年,可是龙骧将军之子?翩翩少年,颇有英武之气啊。”
“你如何就不是少年了,老气横秋!”权翼笑道,“是姚兴,太子舍人,来送些蜀地特产罢了。”
蜀地特产,怕不是蜀锦吧,你这老贼,贪心难改。
姜瑜并未多说,这两家可是真正的世交。
权翼又低声说道:“龙骧将军的名号,以后尽量少叫,陛下似有不喜。”
“末将明白,属下前来拜望,是因为昨日审讯尹纬,得了许多慕容氏密谋造反的口供,还请权公参阅!”
说着吩咐门外亲卫呈上两盘竹简。
尹纬实在是太能说了。
权翼望见两个盘子上高高堆起的竹简,也是头大,摸了摸额头,说道:“我现在哪里有功夫看这些,你捡重要的说,这些都送到京兆府,给你叔父看去!”
“禀告权公,简要来说,长安城里的慕容氏诸人,没有太大的胆量,充其量也就是密谋刺杀末将,饮酒之后发几句牢骚话,最多是撺掇慕容暐逃奔渭北,聚集鲜卑牧奴,不成气候。
值得注意的是,在关中周边州郡为官的几人,尤其是慕容泓和慕容冲两个,贼心不死,又缺乏约束,此时不除,恐怕他日会酿成大祸!
如何去做,还请权公示下。”
局势还在发展,姜瑜也没有成系统的计划,在长安月余,他看得明白,虽然有所图谋者不在少数,但是历经前赵、后赵的晦暗岁月,苻氏应该是最早的关陇本位,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大兴教化,关中从上到下,受苻坚恩惠多矣,这个反不是那么好造的。
眼下赵盛之已经前往秦州赴任,有了后路,他自然能深度参与到长安的风云之中。
权翼略一思索,当即说道:“长安城外的事,你不要去管,挑几个无关紧要的慕容氏人,先抓了,以作震慑!”
“陛下仁念过重,我们做臣子的,要查漏补缺,仁慈在左,刀斧在右,看这些人如何去选了!”
这么多次的合作,他已经把姜瑜看做是自己人,有话自然明说,不再拐弯抹角,相互试探。
“还有,慕容德的狗头,还在你手里吧?给我挂到西安门前阙下,尽数其罪责,以正视听!”
“能未雨绸缪,斩慕容垂一臂,陛下自有封赏,你且等着吧。”
“末将省得,但还有一问,慕容暐,怎么办?”
“前燕皇帝,不好办呐,先严密监视,尽量阻断其往来通信吧。”
“若无他事,末将告退。”
“去吧,非常时期,眼睛放亮一些!”
姜瑜打马回营,擂鼓聚将。
“诸将听令,现在随我去抓人,先前抓捕尹纬,放跑了段赞,我没有怪罪你们,但来到长安已经有些时日,这种事情,不能再犯了!”
“我会按照名单分发下去,只须按照名单抓人,其余的,尽量不要惊扰,若遇反抗,就地格杀,我在营中静候诸位,名单上的人,今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再说一句,营中粮草赏赐,我从未短缺,如果有人无故惊扰贼人家眷,行抢掠之事,赵都统不在,我亲自执行军法!”
“明白吗?”
“属下遵命!”
众将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高林一人,姜瑜也没有去住赵盛之留下地军府,只是和军士们同住营帐,平时议事,就在此处。
他刻意维持一定的简朴生活,不太想让自己习惯长安的安逸。
“高林,我吩咐你的事情,如何了?”
“禀将军,人选已经差不多定下,属下亲自从全军拣选三十多人,都很机灵,尽量按照籍贯分别遣往邺城、洛阳、太原、平阳、姑臧、襄阳这几个大城为坐探。
平日里可以借助商旅传信,紧急时,以飞鸽传书,唯独建康,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军中除了郑参军,就没有几个南人了。”
“没有合适人选,就先不着急,记在心里,慢慢寻找便是,或者此事可以去寻郑参军,看看他有无办法。
还有,让探子们去到地方上之后,置办一些产业,做一些营生,不要无所事事,眼下军中宽裕,需要财货,找郑参军支取便是。”
“属下明白!派出去的坐探,家人都送往秦州,赵司马会亲自安排,都统后续也会照拂。”
“嗯,你办事周密,我放心。”姜瑜拍了拍高林的臂膀,继续说道:“咱们都还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不要怕出错,大胆去做便是,边干边学,查漏补缺即可,有什么难题,尽管来找我。”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