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鲸的还乡

雨。

白鲸的梦里开始下雨。

不同于巨龙喷出的火焰灼烧后降下的灰雨,那雨是纯净的,原始的;饱含了各种丰沛的物质,绝不适宜当今的壤层界的生物们沐浴其中。

所幸,即使赫洛现在抬头只能被数不清的雨滴濡湿眼眶,看不见巨龙身在何处,他也明白,这场雨针对的对象不是他。

即使在幔层界生活着许多继承了昔日鎏金纪元的记忆的存在,但他们中依然没人能理解伟主埃洛希姆究竟是如何创生出壤层界的。

在学术之城的学术报告里,学者们认为,在一切生命尚未出现的壤层界里,曾经下过上百万年的雨。

仅仅用语言和文字描述出的概念是如此轻薄,但降落头顶的雨滴是如此厚重。

在专研气象与天候的学派提出的理论中,衡量一场雨的大小,看的是一定时间内,从天空降落到地面上的液态或固态水,未经蒸发、渗透、流失,在水平面上积聚的深度。

一场有史以来罕见的暴雨,或许也只有人的一肘那么深;而这样的雨若是持续一年,那就足够将地面化作一汪深邃的湖泊。

但这样的雨若是下个没完呢?一场百万年的雨,即使抛却圣日的照耀下蒸发的那些,也足以为壤层界的球面披上一件厚厚的蓝色大裘。

在那之后,以这样苍蓝的基底——被醉心于理术之美的学者们称为提法雷斯基质——意为“美”之基质,壤层界的万事万象开始自水中诞生。

赫洛在雨中遨游,躲过头顶飞来的小丽莎的一张嘴巴。

他回过头去,小丽莎与哈罗德的肢体开始在雨中化作一条条奇形怪状的鱼,朝着他电射而来。

眼下他们已经完全被淹没在了苍蓝色的海洋中。

学者不知道自己缘何还能在海中顺畅地呼吸,他只是一边躲避着邪祟们的袭击,一边试图大海捞针——大海捞人。

巨龙无论是怎样曾经无比尊崇的超凡,艾斯库尔毕竟仍是个初生的孩子。不管是为了避免被永远困在人造神明的梦境里,抑或是保全一个珍贵的学生,赫洛都得做点什么。

一只手臂搂住了赫洛的腰。

随后,鱼群追上了他,开始贪婪地撕咬。

然而下一刻,那些大快朵颐的肢体化身的鱼,就纷纷开始剧烈地摇动起来,然后化作了一串串细密的气泡。

“治不了那位神明,还治不了你了……”赫洛嘟哝着,继续龇牙咧嘴地游动起来。他要在这片汪洋中寻找那个人造神明所依附的“神媒”的所在。

一串斑驳的色彩出现在他的视野。

鱼。

数不清的、每一条看了都会让学术之城那些研究相关课题的学者们发疯的鱼,正摇曳着它们或灵巧或笨拙,或丑陋或美丽的身躯,朝着海洋上方游去。

它们五光十色的身躯是一面面洄游的帆。

在尼希林远古诸神的年代,它们的先祖曾在陆地上生活。登峰造极的源能开发,让那些不可考的文明甚至曾将它们探寻的指尖伸向星河璀璨的宇宙,期盼着某位更高维的存在,像是那副《创世纪》名画中的埃洛希姆一般,以祂慈爱的手触碰第一个人类的指尖。

然而现在,它们回归最原始的姿态,在崭新的壤层界的海洋里重新开始百万、千万年的苦旅。

赫洛明白自己为何在海中也能呼吸了。

在万灵之果学派的学术研究中,曾经有一个遭到废弃的理论。学者们认为,每一种生命的胎儿,在诞生之前,都会在母亲的羊水中沿着先祖曾走过的路,做一个漫长的梦。

这条离群的白鲸虽然实际年龄恐怕难以估量,但它依然是孕育在冰原深处的胎儿。

它与那些邪祟一样,在本能地期待着溶化世间每一艘小船,让他们回归本来的姿态,与它一同还乡。

咕嘟咕嘟的气泡在他的骨头与鼓膜上敲击出晶莹的旋律,响应着海中遥遥传来的鲸歌。

……

艾芮克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年轻的萨满迅速做出反应,双手握紧了手中的骨杖,骤然回身。

“哎呀!”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艾芮克听出来这是那个失踪的女孩儿,但他握着骨杖的手反而攥得更紧。

“吓我一跳!”伊璐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到底是什么呀……?”

但年轻的萨满只是警惕地望着她。

伊璐琪起初迷茫了一阵,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艾芮克把她当成了邪祟。

“呃,这个……”她本想劝说对方,要是自己是邪祟的话,此刻应该不会主动朝他搭话才是。但很快她想起了那条回廊里的邪祟,它们似乎就特别热衷于向她求救。

事实上女孩儿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在冰原上遭遇风雪的时候,她就在一片白色中失去了意识;再度醒来的时候,就瞧见了天上那流光溢彩的瀑布与海洋。

伊璐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还有邪祟潜伏着,等待将她取而代之。

就在这样的对峙中,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是一根根属相签。

那些跳动着的木条滑稽地在冰雪中争先恐后地跳向伊璐琪,围着她欢快地蹦跶起来。

伊璐琪惊愕地抬起眼睛,正巧撞上对面艾芮克同样震惊的目光。

不待女孩儿开口询问,那些属相签一根接一根碎裂,很快只剩下了一根,静静地漂浮在她的身前。

那根属相签上,一条白鲸的纹样闪烁着温润的荧光。

……

赫洛穿行在一片翠绿的树海中。

天空之上有着两轮太阳——一轮静止不动,一轮拖着灼灼火光,正环绕着已经失去了珂赛特形象的白色神明,不断试图与祂碰撞。

那位人造的神明已经化作了模糊的白影。上一刻,眼见一张狰狞诡异的面孔就要凝实,下一秒它却骤然变得散漫,重新浮现出另一副慈悲的脸庞。

数不清的影子与面目轮换着,任凭巨龙如何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祂都岿然不动。

空中那轮翱翔的太阳化作一颗流星,在一片烟尘中坠落在赫洛身边。

“老师,想到办法了吗?”艾斯库尔略显疲惫的声音从烟尘中传来。赫洛还是头一次看见巨龙显出这样的神色。

不过这不怪他。赫洛叹了口气,谁能想得到,他们刚刚来到壤层界被卷入的第一出麻烦,就关系到一位已经逝去的尼希林远古诸神呢?

“办法是有,但是找不到‘神媒’……”赫洛对此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在《睡莲之书》与《法术及灰律基础理论》中记载的“神媒”,通常都有显著的仪式与法术痕迹指示他们的所在地;幔层界曾有过的那位人造神明,影响的范围也不过是几座城市——而且在人们的信仰被剥离后,她就自己分崩离析了。

但即使眼前的白鲸只是鲸群中的一员,祂也是货真价实的“米娅妲”。更何况,他们身处安妲冰原的最底层,这里的每一片冰层中,都埋藏着壤层界自古以来的种种“记忆”。

“记忆”也是具有能量的——如此古老且庞大的记忆形成的空间,他要怎样找到一个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的空白的容器?

“呜——”

白鲸再一次引吭高歌。

随着艾斯库尔的落地,数不清的邪祟伸出它们的藤蔓与倒刺,化作树与花,草与木,兽与虫的狂潮向二人涌来。

巨龙眉头一皱,又双脚蹬地,周身拖曳着火焰重新升上高空,将那灾难的化身引得远去。

空中降下的灰显而易见地变少了。赫洛这会儿头一次感到自己这死不掉的天赋或许是种诅咒:要不是为了顾及他,巨龙或许能靠着那诡异的火焰和人造神明打一场消耗战。

而且从这个梦境的变化来看,他们正随着这条白鲸一同缓缓地从冰层最底部往上升去。

赫洛不敢想象如果一位人造神明,一位与尼希林远古诸神米娅妲同源的姐妹,带着她那纵使超凡也无从抗衡的威能降临壤层界,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只有加快脚步,不时用小刀切开自己的手,用鲜血驱散那些伺机而动的邪祟,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无尽的迷宫中寻找出口。

……

艾芮克站在冰原之上。

天上的极光化作海洋,海洋又垂落下瀑布,倾泻到安妲冰原身躯上那道深不见底的美丽疤痕之中。

“追随白鲸的人呵……”

少年闭着双眼,将继承自老萨满的“萨迦”摊开,在那粗糙的白桦树皮制成的扉页上,他满是与年纪不符的茧子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每一个梦境都通往深渊……”

艾芮克以沙哑的声音虔诚地诵唱着。

“但勿要害怕,鲸群会找到方向……”

他盘腿而坐的样子,与身边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老萨满生前庄重肃穆的仪态无比相像。

“白是过去,红是现在……”

辽阔无垠的冰原重新开始起风了。起初是细细的微风,是伟大之女的鼻息;随后是奔流的泠风,伟大之女自梦中苏醒;最后是呼啸的狂风,将小萨满身上的毛皮吹得猎猎作响。

“黑是未来将要前去的归处;四十九的姐妹们如此祝福:愿你以刀刃划破黑暗,愿你以双鳍展翅翱翔……”

冰原上仅有艾芮克一人,在风中以北地雪裔们最初的歌谣,为那响彻天穹的鲸鸣伴唱。

……

赫洛同样站在风中。

翠绿的树海随着巨龙的咆哮被燃烧殆尽,如今他迈步走在一片荒芜的巨坑之中。

或许是壤层界过去的某段时间,天上来的陨星毁灭了曾经郁郁苍苍的树海,在如今属于星北之极的这块大陆北端留下了无可磨灭的伤疤。

假如他们还能有机会回到现实中的话——赫洛如此想着,他一定可以把这种大发现写成报告,惊掉学术之城所有人的下巴。

毕竟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耐心快要失去,总得想些开心的事让自己放松一下。

唉,也不知道如果巨龙失败了,与一位神明融合,会变成什么模样?一条生了双翼,会在空中飞的白鲸?

赫洛疲惫地一屁股坐下,心里还在咂摸着白鲸如果飞在天上喷火,一定是一副非常滑稽的景象。

然后他就真的看见了一条在空中张开双鳍的白鲸。

它的身姿与那不容侵犯的同族相比是那么娇小,简直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姑娘。

但它努力地挥动着身侧的双鳍,笨拙地在空中摇摆着,发出呜呜的叫声。

在北地雪裔的传说里,司掌冰雪与梦境的大灵母米娅妲从不接受人们的信仰。

但她无疑是慈悲的。

曾经,北地的雪裔们饱受邪祟的侵扰,他们甚至分不清身边的亲人、朋友、同胞是否是邪祟所化。

某一天,一条以双鳍在空中飞行的白鲸,向“米娅妲依那”的雪裔们传达了护身符的制作方法:白鲸告诉雪裔们,采撷白桦的树皮,用纯净的冰雪洗濯,然后取来灯芯草编织成绳,把清洁过后的树皮挂在身上。

如是就能让雪裔们分辨出那些不属于人类的邪祟与怪物。

身负双鳍遥仰天空的白鲸,正是从这个传说出现起,成为了米娅妲的图腾。

如今,一位更年轻、更稚嫩的米娅妲的姐妹,在意识之海中凌空飞翔。

赫洛擦了擦眼睛,那条幼小的白鲸仿佛在指引着他一般,开始朝着那无法击溃的神明缓缓飞去。

学者连忙从地上弹跳而起,拔腿追上它指引的方向。

司掌冰雪与梦境的神王米娅妲在上啊!等我回去以后,一定会给您在睡莲学派里搭一座神龛供奉的!赫洛激动地在心中虔敬地许诺。

随着他情绪的重新高涨,学者头一次在意识之海中享受到了超凡者的快乐——他健步如飞,在幼小的白鲸的赐福与指引下,以他从未设想过的速度前进起来。

跨越一个又一个满是金属与宝石碎屑的坑洞。

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枯开裂的荒原。

一个比学者一路上见过的所有坑洞都要巨大的陨坑出现在他眼前。

他踉跄着,几乎是一路狼狈地翻滚着跌下了深坑,然后不顾自己鲜血淋漓、蓬头垢面,抬头看见了他想看见的景象。

珂赛特·斯匹兹紧闭着双眼,仿佛一条裹着一头红色海藻,舒展着身躯的白鲸般,静静地躺在陨坑的正中央。

她浑身的肌肤与骨肉都几近透明,白色的发光的血流缠成一条又一条星河,在她的肌肤之下流转;她的面孔上已经失却了身为人的五官,只余下一片安详的空白。

“呼……哪怕救下来的是个傻子,应该也比死了好吧。”赫洛感慨着,然后在她的身躯之上看见了自己在一开始的袭击中脱手的枪。

在心里诚恳地道了个歉,赫洛便轻轻拿起了自己的枪。

装弹。

“回去吧,回去吧……”学者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抚慰一个睡梦中的孩子。

上膛。

“你已经在冰层下孤独了太久……”

空中响起鲸歌。悠长。哀伤。

这一次,另一道微小的鲸鸣与祂和声。

周围那些追逐着艾斯库尔的碎石与沙尘构成的巨像纷纷因歌声停下。巨龙环顾四周,那些邪祟渐渐风化成一片片彩色的花瓣,在空中粼粼地发着光。

只因意识的世界重新变成了天蓝色的海洋。

“是时候回到你应在的故乡……”

伴着一大一小两声鲸鸣,越来越多的鲸歌遥遥地传来,加入了盛大的合唱。

人造的神明被斩断了名为躯壳的枷锁,祂在一片彩光中重新回归了白鲸的姿态。

随着祂久违地摆动了几下自己的尾巴与双鳍,白鲸高亢地唱了一声,然后向着天空开始了返航。

无人知晓的年代前,鲸群自某位神明的残躯诞生;

上千年前,一只游弋的鲸之精灵从星北之极来;

如今,祂将要回到自己的姐妹身边,回到自己的故乡。

五彩斑斓的、空无一物的姐妹们跟随她重新启程。它们汇聚成一片又一片绚烂的河流,像是真正开始了洄游的帆。

像是浮于空中的彩色梦幻。

……

艾芮克怔怔地望着天空。

本应是极夜的高空此刻却化作了深寂的海洋。白色的鳍状的光芒在海浪中时隐时现。

恍若鲸群。

艾芮克的身边,老萨满芮卢的身上也开出了一块色彩绚烂的碎片,在少年的注视下轻盈地浮起,摇曳着尾巴,飞往白光所在的方向。

浩浩荡荡的鲸群携着五彩斑斓的帆群,开始往更北面、就连学术之城的学者们也未曾抵达过的星北之极缓缓迁徙。

小萨满站在冰原上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天空重新恢复了无边的极夜,升腾的极光重新开始了舞动,他才回过神来。

然后又低下头去,抽抽噎噎地哭了。

慢慢地,他止住哭声,蹲了下来,将身边老萨满枯朽的躯干抱在怀里。

“回乡。”

“等‘希甘妲依勒’,和英雄们回来了……

“我们也一起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