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张符纸

施家原是湖州吴兴郡当地的豪绅,二十多年前出了个探花郎,在朝堂之上一路高升,坐上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御史大夫虽然只是个从三品的官职,却是御史台的主官,负责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是谁都不敢轻易开罪的角色。

如今的御史大夫施玉宣施大人,正是长安城施府的主人,施锦的爹。

一大早,施玉宣便同夫人站在府邸门口翘首以盼。

施家这一代,只得施锦一个姑娘,从来都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三年前噩耗传来的时候,施玉宣神思恍惚,就连圣上都准许他近日不用上朝,至于施夫人,更是险些把眼睛给哭花了。

收到那封信时,二人心中仍有诸多疑虑,并未完全相信。直到商队的领头拿出一只精巧的耳坠,上面镶嵌的宝石小拇指大小,被洗练得晶莹剔透,闪耀着七彩霓光。

那确实是施锦走失的那天所佩戴的耳坠,上面镶嵌的碧玺产自剑南怒江,要寻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仿冒品绝无可能。

从东方既白的清晨等到残阳如血的迟暮,熟悉的马车终于出现在了青石巷的拐角,车夫勒紧缰绳,将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府邸门口。

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少年,衣着朴素,身姿挺拔。紧接着,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施锦拎着裙摆,被阳光晃了下眼睛。

她动作轻快地跳下马车,冲着一旁作势要扶她的少年感激地笑了笑,紧接着就被两堵肉墙死死地挡住了。

施夫人扯着她的肩膀,从上看到下,似乎掉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能让她后怕半天,施大人就在一旁,拉着施锦的手,老泪纵横。

旅途劳顿,十天半个月的马车坐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施锦本就晕着,这一下更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爹、娘……”她的声音虚弱,“我要散架了。”

——

这是一顿阔别三年的团圆宴,只是宴会的主角精神不佳。桌上鸡鸭鱼肉,满汉全席,施锦只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筷子,窝在施夫人的肩头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二人的问话。

同京城百姓好奇的一样,他们也是问她,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可还记得山匪的样貌,为何如今才同家里联系。

只是她能答的实在有限,过去的三年对她而言就像一场幻梦,上一瞬还在被山匪追赶得急速颠簸的马车中,下一秒就从高空坠落,出现在了白云山的山崖下。

“那个同你一起乘马车回来的元二,就是救下你的人?”

“是,他还找了郎中替我看伤。”施锦回答,“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想来京城见见世面,我便带着他一起了。”

也是她运道好,那崖壁处在阳面,平日得阳光照耀,落在裂隙间的种子生了些横出的松柏。

她坠崖时被树枝拦了两下,又落在厚厚堆积的落叶上,才保住一条性命,只是伤到了腿。

施大人与施夫人对视一眼,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施大人一锤定音:“既如此,就让他先住下。若是以后他想留在长安,就让赵管事替他在府中寻个差事。”

“嗯,全听父亲安排。”

晚风悠悠吹过,烛光绰约,摇摇晃晃,施锦点点头,半阖着眸子靠在母亲身上,是有些乏了。

二人打发她今日先回房休息着,施锦起身拜别,穿过长廊时突然顿住,又提起裙摆往回跑。

青虹跟着她追,没有追上。

施锦一路跑回方才的厅堂,她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屋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施大人和施夫人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姑娘喘着粗气,脸颊涨得通红,缓了好一会儿才问。

“我的、我的耳坠子在哪?”

——

那对耳坠子是他们第一次吵架时,霍起元送给她的和好礼物。

霍小将军这个人,虽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却素来不得京中贵女们的喜欢,就是因为他又尖又硬的臭脾气。

天宝六年春,他同陆尚书家的公子在书院打了一架,起因大概是陆青阳讨嫌,故意说些不中听的话。若是旁人,兴许呛声两句便过去了。

可是霍起元这个人,从小吃不得亏,别人打他一下,他要还回去十下,君子动口不动手向来不是他的作风。这场架打完,陆青阳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等再回到书院时也是鼻青脸肿的。

夫子说的忍让谦逊,半个字没往他的脑袋里钻。

施锦旁敲侧击地提点过他,少年却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人生气。

那次施锦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数落。

“你知道我去赴郡主的百花宴时,有多少人背后说你闲话吗?你一个个打过去,还打的过来吗?”

霍起元虽然在打架中毫发无损,回到永安侯府却吃了顿鞭子,永安侯教训他的话同施锦说的别无二致。

小姑娘一边凶他,一边红着眼睛给他裸露的伤口上药。

“你偶尔服软一下,又能如何?就是因为你这臭脾气,那沈家的四小姐前一次见面还夸你俊朗,后一次就开始说你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了。”

霍起元认错的伎俩许是从那时养成的,他这个人浑身上下唯一和柔软沾边的就是那双尾端下垂、总显得潮湿与无辜的眼睛。他伏低身子,任由施锦的手指点到他的鼻尖,就像一只被主人驯服的乖顺狼犬。

“可我已经同你订了婚,注定是要娶你的。”

他的语气竟还有些委屈。

“其余人如何,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何必费尽心思去讨她们的欢心?”

他总是很有道理,施锦瞬息便哑了火。

她的心中其实还有气,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了。两个人相对无言,霍起元等她涂完药,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针线粗糙的布袋子,不由分说就要塞进她的怀里。

“什么东西啊?”

施锦假意地推拒一下,最后还是乖乖地摊开掌心,任由霍起元将布袋子里物件倒下来。

躺在她掌心的是两枚小小的耳坠,做工精巧,浑然天成,上面镶嵌的宝石色泽鲜艳,上半部分是通透的碧玉,下半部分却是高雅的紫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七彩的流光。

“哇,好漂亮!”

在她真情实意的赞叹声中,霍起元不由自主笑起来,得意洋洋地同她炫耀。

“这是云南太守送来的,据说别处的碧玺只有蓝绿色,怒江的碧玺却可显五色,很是罕见。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说动霍青青这小丫头将这碧玺让给我呢,你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好不好,施迟迟?”

——

耳坠子被施夫人从梳妆台中取出来,放进施锦的手心。姑娘这下才安了心一样,剧烈的喘息平复下来,她不好意思地再度作揖拜别,转身融入无边的夜色中去。

在她的身后,二人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三年,对于施锦来说,也许只是一场无知无觉的乱梦,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真真切切一日一日挨过的春夏秋冬。

如今她已经十八岁了,过去的那三年里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自然会落下许多口舌,若是想要出嫁,定然是有些难度。

良久,施大人长叹一声,端起桌上已经放凉的茶盏。

“哎,若是霍家那小子还……”他的话没有说完,却没有人不明白其中的未尽之意。

施夫人回过身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道:“我不是同你说过,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了吗?”

斯人已逝,再提起也只是让人徒增忧伤。

——

施锦的卧房着人打扫过,一应摆设都还维持着三年前的样子。梳妆台上的花瓶里插着枝院中折下来的新鲜桂花,夜风吹拂间,暗香浮动。

施锦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拿温水拍了拍有些发肿的眼睛。

刚才饭桌上,施玉宣说圣上也听说了施家小姐失而复得的消息,邀她明日入宫一趟。

“应当只是说些场面话,走走过场,不用担心。”

话是这样说,但殿前失仪总归不好。她这几日哭得太多了,眼睛肿得像桃核,现如今只能竭尽所能,能消下去一些是一些。

那枚方从施夫人处取回来的耳坠子被她搁在桌上,等到敷完眼睛,施锦才捏起它来,想要戴回耳朵上。

她的耳垂生得很厚,人们常说这是福气的象征。是不是有福,施锦不知道,她只觉得因为耳垂厚,因此每次自己戴耳坠时都很艰难。

如今更是半个月没戴了,她根本找不到洞眼。青虹已经睡下,施锦不想惊动她,一人折腾了半晌,有些急了,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找准位置,干脆狠狠心一使劲,生生把耳坠子戳了进去。

“嘶……”她倒吸一口气,偏头在镜前看了看耳垂,一番折腾下来已经红透了。应当是因为她使了蛮力,流了些血。

施锦拉开柜子,想寻一块手帕,一连好几个格子里都没有。她蹲身去最里面摸索,摸到一片薄薄的、触感柔软的东西。

她使力拉出来,不是手帕,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杏黄色的符纸。

钦天监的张大人给她的,这是一张招魂符。

招魂符,顾名思义,可以召唤亡魂,需以活人鲜血为媒,凡世间的姓名为引,常用于缓解阴阳两隔的思念之苦。

只是招魂符绘制的难度极高,常常需要方士呕心沥血。张大人送来的这张招魂符,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施锦愣了半晌,看看指尖上沾染着的,从耳垂处落下的一滴血。

她长睫微颤,伸手将血抹在符纸上。血迹晕开,如同一朵绽放的花。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唤。

“霍起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