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群山即使在十一月也翠绿盎然,小镇分布在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可以看见小村落。
屋舍错落分布,每家门前几乎都栽种了桃树,鸟成群藏在树上,越是大的树木,上面的鸟叫就越嘈杂,树底下的鸟粪积了厚厚的一层,十米开外就能闻到味。
这里有一条主街,一条临河的古道,主街上有三个分叉口,每个分叉口都通往河边。
错落的水道横穿,上方有几座古旧的石桥,桥边几棵结了果的橙树,树上那几点丰硕的橙黄将古街上的寂寥氛围冲散。
主街上林荫道树木疯长,毫无章法,应该是许久没有人修剪过的缘故。
临街的商铺大多都是三层四层的小楼,屋顶大多用青瓦砌成,从屋檐飞斜的角度来看这里应当降水相当充沛。
五六个连成串的红灯笼垂挂在商铺的大门两侧,有风拂过
几乎每一户的外墙上都放置了空调外机,夏天应该会很热吧。
古街两侧行人来来往往,当地为了方便旅游业的发展,将这里定性为步行街,机动车被统一要求走另一路,因此整条街密密麻麻的行人涌动,但不存在停滞的现象。
街边的商铺是统一的粉墙白瓦。
醇厚悠长的酒香席卷而来,像一曲缠绵的小提琴曲。
几个孩童嬉笑着跑过,为首的手里还捏着刚出炉的冒着热气的糕点。
他们似乎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其中一个穿着黄色格纹衬衫的小男孩时不时向闻祐投来好奇的目光,脸上透露着独属于孩童的狡黠,隔着两个人的距离和闻祐的视线对上,滑稽地向她扬了扬下巴,得意得很。
闻祐不禁笑了笑,你应该是藏在一众老鼠里面的猫?
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她的长发高高束起,身姿挺拔的像大漠里的白杨。
一家约莫五层楼高的商铺前,它的店门右侧悬挂了一面四方旗,一个龙飞凤舞的“酒”字飘逸其上。
店内布置得十分具有商业化气息,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客桌上,柜台上摆放着一坛坛用红色封口的酒坛子。
凑近一看,每个酒坛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有隐隐散发的酒香能够区分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酒。
但是除了犬类,闻祐无法想象能有一个人可以分辨出这足足上百个小坛子。
几个店小二穿着古装剧里面的短衫,正麻利地在后厨和前台往返,头上倒是一丝不苟地罩着白色塑料套。
居然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闻祐低头给她姐发了一条消息,接着开口询问其中一个正在打量菜单、看起来不太忙的店员:“你好,请问你们老大在哪里?”
店小二眼皮一跳,立马转过身来,双手作揖对闻祐站着的方向行了一拜,语气恭敬:“这位客官,请随我来。”
说完他单手抱起地上足足三十斤重的还未封口的黑色酒坛,引着闻祐一路穿过前厅,走廊,回廊,栽满花的庭院,最后到香味最浓烈的后厨停下。
一路上他脚步飞快,下盘极稳,灰色的短衫随着走动揉绉了些,露出的结实的臂膀上有一大段墨绿色的繁复花样纹身。
经过回廊的时候,闻祐不小心碰倒了回廊边上陈列着的摆件,眼看摆件就要掉落下去,电光火石间横穿了一只骨节分明、青筋盘虬的手,稳稳地托住摆件,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竟然是刚才前面正在行走的店员!
闻祐立即看向他手中抱着的那黑坛,一点水都没有溢出!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她姐这做的是正经生意吗还?
一个普通的店员身手如此之好,那身段,那纹身,那卑躬屈膝的气质。
不会真的瞒着她去做什么不法生意了吧?
闻祐心下存疑,肚子里已经打好了待会看到她姐的时候会输出的话术草稿。
店小二将酒坛缓缓地放下,立刻又投入到洗菜洗碟子的工作中。
只见宽敞明亮的厨房中,各式炊具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连最易留下污渍的砧板都光洁得一丝不苟,和刚购置的一样新。
一排燃气灶上目测能够同时摆上十锅热滚滚的鲜汤。
而现在唯一跳跃着火焰的灶台前,闻琤一只素净的手正握着勺柄,向盛着的热汤吹了吹。
闻琤的个子很高,今日她外边套着干练的黑西装外套,里面搭配着修身的水蓝色吊带裙,绸缎面的质感在厨房的灯光下如颤动的湖面一般。
她转身看着她,目光灼灼:“阿命,来尝尝看。”
闻祐大惊:这里这么吵你怎么能知道是我?
但她还没来的及问出口,嘴巴就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紧接着鲜汤就从勺子一滴不落地灌进口腔。
是鲜笋、鲍菇还有猪骨。
笃笋鲜!
味道实在是一绝。
打好的腹稿硬生生被这口鲜汤咽了回去。
闻琤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乖乖被投喂的妹妹,心情大好,眉梢染上喜色,红若夏樱的唇也跟着荡漾出一个笑。
妹妹乖乖地喝汤,然后眯了眯双眼感慨:“姐,汤很好喝。”
“不过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闻祐四周看了看,发现忙碌的店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退出去了。
“……还有,这些店员为什么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闻琤爽朗地大笑一番,伸手牵住闻祐,将她领到旁边的木椅上坐下。
“他们是表演爱好者啦,这是我们酒肆的特色之一哦,沉浸式还原经典客栈,不定时会有说书先生以及打架的侠客演员来表演节目的。”
“先来吃饭,吃完饭我再带你去收拾行李,二楼给你留了间卧室,床单被褥都是刚晒过的,你肯定喜欢。”
闻琤话语温柔,指节轻叩桌面,就有店小二陆续进来,三分钟内就摆了一桌好菜。
“哦哦原来是这样子,我刚才还看到有个店员看起来身手很好的样子,还以为你干嘛了……”
“阿哈哈,你说小杨啊,他以前是保镖,后来转行了来我这混口饭吃而已。”
闻琤忽然看起来有点失落,往闻祐碗里夹了块鱼,试图转移妹妹放在别人身上的注意力。
“阿命,吃点这个,我亲自盯着师傅给你做的,鱼都是刚剖的,鲜的很。”
闻祐倾身蹭了蹭姐姐的肩膀,感受到香气萦绕在鼻尖,笑盈盈地答道:“好。”
“阿命你多吃一点呀,现在瘦了许多!脸颊两边的肉都不是鼓鼓的了,还是小时候圆滚滚的更可爱一些,整天要粘着姐姐才好。”
闻祐不管姐姐说什么,都连连点头称是,眼睛舍不得离开碗筷半分,嘴巴更是从刚才坐下来开始就没停过。
方才她尝了一口感觉眉毛都快鲜掉的笃笋鲜,正被盛在桌子最右边的卡其色小陶锅里,咕噜噜地冒着泡,小陶锅下面还垫着一个迷你版的火灶,固态酒精燃烧腾起紫色的火焰。
陶锅中,洁白如玉的笋块正随着汤的沸腾上下翻滚,鲜嫩的肉片懒懒地蜷缩卷边。
正中间的瓷盘放着一尾剔好骨头的清蒸鲈鱼,鱼腹最肥美的部位经过水汽的炼化已经将多余的脂肪融进了汤水中,来上一口,嘴中鲜香四溢,再无其他。
吃鱼要不要蘸酱?
这个问题闻祐一直没有答案,但是今天这条鱼决定了什么酱料都是多余的。
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添点盐则过咸,加点醋则泛酸。
一边的闻琤很早就放下了碗筷,双手交叠撑着下巴,就这样看着闻祐把一尾鲈鱼、一锅笃笋鲜、一碟龙利鱼,五斤清蒸梭子蟹还有三碗大米饭席卷而空。
她欣慰地起身,熟练地递给闻祐纸巾,然后告诉闻祐休息一会再来搬行李,自己店里有事要先出去一躺。
长靴踏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闻琤很快转身出了厨房。
闻祐正瘫坐在椅子上,按照顺时针缓缓地将手放在略有鼓胀的肚子上揉了揉,掀起眼皮观察一番,确认后厨只剩下她一个人后,端起桌上那已经空了的小陶锅,往灶台走去。
“咚——”
她把锅放好,借着这个空隙扫了一眼已经熄了火的灶台,双手还放在握把上,看起来就像是扭动锅身让它同这个铁架子更加服帖。
她看见,调料盒后面有一个红色的揉成一团的塑料袋,被潦草地塞在调料盒与墙壁的缝隙中。
这似乎是这整洁有序的厨房唯一杂乱的地方,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
闻祐不动声色地返回桌子,将桌子上的纸团扫进垃圾桶,碗筷放进洗手池里后又拿了块布擦了擦桌子。
好歹是住在她姐家里,总得做点啥,不能白吃是不是?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出了门外想要外面却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
闻祐出了厨房,穿过载满花的庭院,再到回廊,离得近了,便听出来那是店内人们拍手叫好的声音。
回廊左右两边设了一排长凳,前方尽头是一个岔道口,直走就能到达店门口,左拐之后再走一段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围栏雕花也做得很好,光透过框柩在地上打出一片错落有致的阴影。
抛开别的不谈,这实在是一家绝对称得上复古的酒楼。
嘈杂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
“咚——”
木尺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紧接着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小店:
“诸位请听我说!
话说那日夜里明月高悬,韩信怀中抱着汉室遗孤,那曹贼就着月色竟将韩信认作怀抱婴孩的美妇人——
色心遂起,于是命令部下按兵不动,这才让韩信有了一线生机……”
店内众人唏嘘不已,有二三个客人嘲讽道:“胡乱攀扯!书上哪里有这一段?!”
“就是就是,曹操哪里会为了一个大晚上凭空出现的女人放下戒心?胡乱编造也要有点逻辑在吧!”
“怎么不能?我看他就像是那种人。”
“听听图个乐呵得了,怎么你们还真有人信啊?”
……
闻祐心下了然,原来她姐说的“说书先生”是这种形式。
不过倒也合集,一般来店里喝酒的客人大多都是冲着“复古”“国风”的名头来的,这种形式倒也符合客人胃口。
说书先生看起来年纪不大,照样穿着不知仿制哪个朝代的衣服,一板一眼倒是和电视剧里的表演有些相似。
恍惚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欢快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