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25)

我们对小神坡的山脉了然于心。这是我们魂魄里的风物,一草一木,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样子。即使在月色下要我们攀上这座小山的峰巅,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当然了,现在,我和乐宝完全没有必要攀爬得太高,爬上七八十米的高度,我们就完全可以俯瞰小神坡下的全貌了。攀爬的过程中,我的头脑中漫想着,今夜的小神坡下会是怎样一番的景象呢?会不会和我之前想象的那样?

当我和乐宝停止攀爬,转到缓缓而下的山脊上,回头居高临下一望时,我和乐宝都惊呆了,我们半天也没说上话来。

村村通两边的所有坟地上,灯火通明之下,我们看不到一个墓堆了。绿树成荫,其间呈现岀来一院一院的漂亮的房屋,疏密相间,错落有致,布局合理,浑然天成,仿若仙境。

很显然,这些居舍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匠心独运,却不落刻意之痕。这些房屋建筑并非散落在各自家的坟地之上,而是充分合理利用了地理地貌,主打一个疏朗自然,水到渠成的建筑理念。

我讨厌我们现代社会的居民房规划,一排排,一行行,拥拥挤挤,看起来整齐如一,像个方阵。实质上刻意死板,缺乏灵性,一如我们过于条理的人生,毫无趣味而言。

这里是一大片的富有民族文化特色元素的建筑,一个单元一个单元的,各占有自己的空间,互不相扰,而又亲密关联,充满着诗情画意的情趣,乍看之下,就像是回到了明清时代的牧歌田园,却又充满着超前的文明气息。

每一座青砖绿瓦的房屋屋顶,都是相当有特色的,我无法用建筑学的术语给你描绘出来。我和乐宝都可以看到,他们的门户朝着不同方位敞开,用月桥花院,雕窗朱户来形容,亳不过分。

但是你又看不出来那儿是为着炫耀富贵和华丽的,这就又与明清古代富贵人家的房屋大有区别了。古朴中透着现代气息,秀美雅致里含着时代新潮。

我感觉就是在品味一首首富有传统文化色彩的古风诗歌,却又充满新诗的清新淡雅。说这里就是一片风光怡人赏心悦目的园林,也没有半分的不妥当。

每一户的院落里都是别有洞天的,有花卉,有石礅石几,还有我们叫不上名儿的各种雅致古朴而又新奇别致的摆设,很是吸引着我,马上就想光顾其中,醉心一回。

我说乐宝,快数教,这里有多少户人家?乐宝说,好,我们数起来。他数,我也数,我们却始终没有数出一个一样的数字。是的,不好数,我们总是数着数着,就不知道在那儿出差错了。估计吧,我说,乐宝,不数了,我们没办数真,估记有二三百家吧,这可是远远超出了小神坡坟地数目的。乐宝说,他们是不是也存在人口流动的状况?我说,说不好。

乐宝说,早知道小神坡下的晚上,是这般的有趣味,老子还放个什么球羊,早天天都来这里找快乐了。那像咱们村里,死气沉沉。我们村里才是鬼住的地方啊。我说乐宝,我早告诉你这里没有鬼,都是咱们先人的灵魂,你怎么还是这么说话。你看着这样的地方,是鬼住的地方么?鬼能创造进步的文明么?

乐宝说,你要听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和我抬杠。我的意思是说,他妈的这时代,人住的村庄像了鬼村,而鬼村却像了人村,这难道不是阴阳颠倒,世事难料么,是不是太具有讽刺意义了!

乐宝说,他妈的,活着的人在拼命流动,找幸福,找富贵,找兴旺,结果他妈的什么也找不到,到变成了房奴,车奴,丈母娘的鬼奴。祖宗入土为安,依然延续着世代的传统农耕文明,鬼村却充满了人间烟火味一一啊不,这里超前的现代气息不是也很浓厚么?难道这就不是发展了么?他妈的,我们的人类,脑子是进水了,出了问题。

乐宝说,他们都是死人,却也都变成了真正幸福的人。我们都是活下,却活得连鬼都不如了。他们才是活在文明的世界,文明的世道啊。

我当然一眼就能指认出来桑婆婆的居所。我曾以为桑婆婆的居所应该在我们先人灵魂居住的村庄里,是最富有文化韵味雅致气息的居所,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我才知道,想当然耳了。我们先人灵魂的居所,居然都比桑婆婆的居所美丽多了,桑婆婆的居所到成为了最不显眼的那一处。

我惊叹不已,诚如乐宝所言,我们的先人进步了,我们的先人飞跃了。他们己经不是曾经的落后,愚昧,无知的社会生灵,他们在他们的世界,精神面貌己经焕然一新。

是什么使他们进步了?我不得而知,但我已隐隐感觉到,他们己升华到了一个相当令人羡慕并向往的精神境界,有可能是他们的世界太美好太文明,才造就了现在的他们。喔不,应该是因为他们摆脱了被剥削被压迫的人类世界后,才有了学习,提升,再造一个世界的能力,他们才重塑了一个崭新世界的文明。

那唱着探清水河曲子的女子,就在小神坡中心地方的一个院子里,还有一位弹三弦的男伴。他们不像是小神坡下的灵魂。他们应该是卖艺的灵魂。

院里院外都很热闹,很多的灵魂在那里欣赏他们的弹唱艺术。我知道我们的先人曾经都是喜欢民间说唱艺术的人类,难道他们的今天,也还是喜欢不了我们这个人类世界的现代文艺么?也许他们永远都是排斥我们所谓的现代文艺的吧。他们的与时俱进,不包括我们的疯狂,炸裂,现代化,是这样么?我不知道。

鱼亮果然在这里,一身新郎的扮装,身边的那个女子正是马燕燕,穿着新娘的大红衣裳,喜气洋洋。原来他们不需要婚纱礼服,只需要民族的元素,民族的色彩。

这里的热闹,显然都是因为这对新人产生的,我们先人的灵魂是祝福他们来的,参加他们的婚礼,送上他们的贺礼,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准备把一场新婚推向圆满幸福的境地。

乐宝高兴得要手舞足蹈了,说,小龙哥,鱼亮还真是来新婚的,你说对了,我看得好眼红啊。我拍拍乐宝的肩膀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别说话,我们接着围观吧。我们也为鱼亮送上祝福吧。

乐宝心下还是沉了一沉,问我,也是坏事?你什么意思?乐宝那里知道,从今往后,我们村就再也没有鱼亮这个人了,我们的世界`里就再没鱼亮这个人了!我说,乐宝,你是不是也想娶媳妇了?还是不要要这样一场婚礼吧。

乐宝说,奇了怪了,你眼红眼热就眼红眼热吧,别生龌龊心啊,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心里酸酸的,还不能流露出来,随声附和他说,嗯,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

在这个奇特的婚礼上,桑婆婆,老支书,马燕燕的母亲,当然不能缺席。然而,我们不止看到了他们,我和乐宝还看到了老马,还看到了老支书身边也有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相仿的女人。这五个人是刚刚出现在婚礼现场的,是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

乐宝说,那个年龄最大的老婆子是谁?我说,你不是想看看小神坡的神仙么?她就是桑婆婆。乐宝又犯疑惑了,我也疑惑了,因为我们都不识老支书身旁的女人。

乐宝问我是谁?我说不知道。使劲地想了去,我才豁然想明白了,说,乐宝,你仔细看看,那个女人会不会是老支书的死去了二十多年的媳妇?乐宝似乎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说,对,可能是。有道理。

乐宝说,老支书的媳妇活着的时候,我们才八九岁年纪,就算偶尔见过一面,谁还记得起她的模样。不过看这情形,也只能是老支书媳妇了。我认同这个说法,我的记忆里,确乎就没有见过这个女人。靠山村毕竟不是我们村,我们的少年时代,是不可能天天都看见这个女人的,不,我压根就没见过这个女人。

乐宝说,打死鱼亮都不会想到,他的婚姻不是他的父母为他操办,而是这样的一群灵魂给他热热闹闹完成了心愿。我说,你心寒么?乐宝说,他妈的,我们这个世界越来越没人情味,鬼的世界,却叫人羡慕嫉妒恨呵!

我们说着话,乐宝也认出老马来了,惊奇地咦了一声,说,小龙哥,老马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我没有什么好惊奇的,说,老马当然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活人。今夜是他女儿的新婚,他要不出场,不高兴起来,还有意思么?

乐宝迷糊了,说,一个大活人,又怎么能够出席了死人的婚礼?老马还能再活得成么?我笑了,说,乐宝,你和我现在也算是参加了鱼亮的婚礼,你说我们是活人还是死人?我们明天就会死过去了么?显然不是吧。

我说,我告诉你,这都是桑婆婆精心安排的,你和我都不会在这里感到恐惧,后怕,更不会今天晚上回到家里,我们就睡死在床上。没有那么可怕的事情,老马这会儿一定还在靠山村里,只不过他应该正在做一场好梦,和媳妇团圆了,和女儿见面了,悲喜交加,稀里糊涂就完成了女儿的婚配。

乐宝说,喔,我明白了,他就是做了一个梦吧。又问我,小龙哥,你和我现在是不是也正在做梦?我可是记得,我和你是锁上院门走出村里的,我们是来找鱼亮的。我说,我们当然不是在做梦,我们当然是以清醒的状态,真切地围观了这一场别致的婚礼。

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山梨花仙子和杨老师也来到了鱼亮的婚礼现场。我正惊奇之间,乐宝显然也纳罕上了。乐宝说,那个漂亮的女孩是谁?杨老师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我想了一下说,那个女孩是山梨花仙子,她当然也知道我和你就在小神坡山上看热闹。只是我不知道杨老师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我还没有想明白。乐宝说,奇了怪了,杨老师和鱼亮可不沾亲带故呵。

我说,杨老师根本就不认识鱼亮。乐宝说,这个婚礼现场,最不能缺少的是鱼亮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的姐姐和姐夫,为什么一个也没有出现?乐宝问到了重点上。我只能告诉他,鱼亮的母亲应该在这里,鱼亮的父亲就不应该来了。

乐宝说,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只有你现在还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果然,我们看到鱼亮的母亲和姐姐姐夫了,他们也是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然而,我们也看到了鱼亮的老父亲。

我一时有点想不明白了什么。乐宝说,小龙哥,你不是说鱼亮的老父亲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么?你不是说鱼亮的老父亲还在你家里,是你父母陪着说话的么?我说,乐宝,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乐宝看了一下手机说,真快,现在就子夜了。

我说,己经是这个点了,鱼亮他老父亲怎么可能还会在我家里。我想到了,一定是我爸爸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后来就把他送回了家。或者是鱼亮的姐姐姐夫找过来了,把老人家领回去了。鱼亮的姐姐姐夫,今夜应该都来到了咱们村,应该都在鱼亮家里睡着了。即使他们心里忐忑不安睡不着,桑婆婆和山梨花仙子也会使他们安心睡着的。

我说,这个婚礼现场出现的,除了山梨花仙子,桑婆婆,你和我,其余应该都是鲜活的灵魂,不论是死去的先人们,还是活着的杨老师,老马,鱼亮,他父亲和他姐姐姐夫的形影,都是灵魂。

说到这里,我又一次豁然开悟了,鱼亮的肉身己经不在小神坡,己经回到了家里。这样想来,我父亲到不必送鱼亮他父亲回家了。他姐姐姐夫也许去过了我家,也许在村里就碰上了鱼亮,而后到我家把他父亲接回了家里。这里就是梦幻一样的一个场景。只所以鱼亮他老父亲也出现了,桑婆婆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可怜的孩子终于成家了,老人家也该开心幸福地一舒苦难的容颜了。只是,大喜过后就是大悲呵。我心中泛起悲凉,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