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庆元二十年,除夕,三更天。

侯府后院柴房内,温秋就着明灭的烛火从怀里翻出哥哥的书信。

“除夕三更天,修竹院相见。”

落款印记是熟悉的青竹,这是哥哥的亲印。

自三年前被白姨娘构陷毒害祖母后,她被逐出尚书府,举目无亲的境况下,哥哥将乞讨的她送进了侯府做温娇的洗脚婢。

“等我处理好军营的公务,必定接你回家。”

这句话支撑了她一天又一天,当她被温娇羞辱打骂时她没气馁,哥哥一言九鼎,三年来他们书信往来密切,今夜她就自由了。

“吱呀——”

柴门推开的声音扯回温秋的思绪。

她抬眼望去,院里明月高悬,面容冷峻的男人肩头洒满了月光,额角有一道细小的疤,是当年哥哥为救她留下的疤痕。

“哥哥!”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温秋只觉得只觉得一阵心酸委屈从胸口溢出。

不止是三年来的欺辱打压,更是久别重逢的激动。

在温娇入府之前,温秋也曾是他最珍视的妹妹。万两黄金只为博她一笑,被温娇欺负时也会把她护在身后。

母亲死后,父亲将外室迎进门,她原本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眼睛里容不得一丝沙子,被温娇几次设计失态,父亲和哥哥自此对她态度冷淡。

温秋眼眶酸胀,收回思绪将满腹委屈辛酸憋了回去,“哥哥,我们快些动身……”

忽见温凌云背后从容走出一人,是温娇。

“哥哥,若是她赎罪还有机会,谁知她只想逃跑,竟想置我于死地。”温娇泪眼盈盈,口口声声说她想畏罪潜逃。

温凌云认命般紧闭双眼。

在此之前,他也想过给温秋一个机会。

只要温秋承认自己毒害世子的罪行,他自会和侯爷负荆请罪,哪怕是被削官。

可他错了,温秋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妹妹了。她现在阴险狡诈,满腹害人心,若不是温娇写信求助,他竟不知温秋如此大逆不道。

“你们在说什么?”温秋不敢置信后退一步。

她像突然跌入冰冷的湖水,委屈和无力将她重重包裹。

眼前的景象太过熟悉,三年前她祠堂也是如此被父亲审问,哥哥失望的眼神如匕首剜心之痛。

早该想到的,她从来不是被信任的那个。

“温秋,你我兄妹缘分至此。”温凌云拿出鹤顶红放在桌前,语气冷漠疏离。

“妹妹,你毒害裴旻这事,我也帮不了你啊。”

温秋苦笑一声,只觉得悲凉。

三年来侯府出了一件大事。

当年侯府主母身怀六甲随军亲征,半路生下如今的世子。

可谁知数年前侯府主母收了个养子裴旻,今日除夕,陛下亲旨恢复裴旻的世子身份,假世子裴松之自此沦为侯府义子,而作为裴松之夫人的温娇自然不甘心。

有理由给裴旻下毒的,整个侯府估计只有裴松之夫妻二人。

只是让温秋失望至极的还是哥哥失望的眼神。

她本以为这三年的互通书信,已经让温凌云知道当年的真相和温娇的真面目,谁知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

除夕爆竹声声,温秋此刻内心凄凉至此。

“哥哥,你不信我吗?当年的厌胜……”

“够了!”

温凌云紧攥双拳,他不敢相信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温秋竟还敢狡辩。

“当年祖母因你而死,如今你也要整个温家陪葬吗!”

听着这话,温秋只觉悲痛万分。

当年母亲死后,是温凌云抱着几乎要哭晕的她郑重承诺。

“哥哥永远不会抛弃秋秋的。”

如今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她拿起毒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将瓷瓶重重摔下。

飞溅的碎片划过温娇的脸颊,她娇呼一声倒在温凌云怀中,几欲晕厥。

原本见温秋决绝赴死的温凌云还有些动容,随着温娇的晕厥,他对温秋的怜悯彻底消失。

打横抱起温娇出门时,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吐血的妹妹。

随后决绝地快步离开。

从此以后,他只有温娇这一个妹妹。

寒冬腊月里,璀璨烟火下,没人记得一个洗脚婢的死亡。

“小师弟,这个替罪羔羊之前可是你的娃娃亲啊。”

初九推着裴旻来到柴房,此刻温秋已经毒发,大口大口的黑血染红了潮湿的泥地。

眼前越来越黑,她逐渐看不清光亮,朦胧中她似乎看见哥哥在树上帮她摘风筝。

彼时天朗气清,哥哥一时不察从树上跌落,额角跌破血流不止。

穿着蜀锦的她哭得惊天动地,生怕哥哥死掉。

可哥哥只是把风筝递给她,笑着安慰道,“哥哥永远不会抛弃秋秋。”

此刻屋外爆竹声声,温秋穿着单衣躺在脏污的泥地里大口吐血。

那年许下的承诺,终究是只有她记得了。

“孽障!是我太娇纵了你!”

“秋秋,疼不疼?”

再次听到温凌云熟悉的声音时,温秋思绪回笼,脸上传来燎人的疼痛。

她跪躺在温凌云怀中,震惊地环顾四周,温娇正眼含泪水可怜兮兮地为白姨娘鸣不平。

杨姨娘依旧病殃殃歪坐在椅子上,身边跟着的是二哥温行舟。

“父亲,这三年来母亲不求名分都是因为和父亲的情谊,妹妹如此对待长辈,阿娇实在……”温娇眼泪滴滴答答落下,分外可怜,可她眼神中又带着几分倔强,任谁看了都是她在为母亲求公平。

温秋听到这话嗤笑一声,抬眼冷冷看着做戏的母女二人。

许是上天看她凄惨,竟让她重回当年。

当年母亲早逝,父亲迫不及待将外室接进府中温存,因庆律的三年孝期之由,父亲不得不将迎娶白林眉的计划延后。

如今三年孝期已过,父亲召集众人就是要宣布续弦的事情,而当年的她骄纵无礼脑袋空空,自然是大闹一场。

经此一事,父亲与她彻底生了嫌隙,以至于后续温娇诬蔑她行厌胜之术谋害祖母时,父亲丝毫不听她的辩解。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她必然要将这尚书府的天搅一搅。

想做高门夫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秋秋,此事是你不对,三年来白姨娘未曾短过雅苑半分银钱,况且三年孝期……”

温凌云止了口,他本想说父亲的仁至义尽,却发现怀中的温秋已经沉默许久了。

可是吓晕了?

他连忙低头查看温秋的鼻息,冷不丁对上温秋的眼神。

和往常恭敬撒娇的神情不同,温秋此时满眼失望,整个人散发着清冷疏离的气息。

上一世她只觉得哥哥话里话外为白氏母子辩解,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如今她知道了,白氏受宠多年未有男丁,而哥哥又中了举人前途无量,旁人自然不敢拿捏他。

可她温秋不同,后宅女子本就处境艰难,她怎么能把人生完全托付给不懂后宅的男人呢?

之前她埋怨过温凌云的迟钝,此刻恍然大悟。

在如今的天下,男人天生拥有一切,妄想让他们理解后宅女子的不易,这才是天方夜谭。

于是她推开温凌云,跪直身子,向震怒的父亲叩头行礼。

“呵,”温尚书冷笑一声,只以为温秋是怕了,于是喊了管家去取家法,“你如今忤逆长辈,我依家法打了十板,你服是不服!”

温秋摇头冷冷开口道,“长辈规训,不敢不从。”

若是她之前还对父亲抱有希望,此刻已经彻底失望。

看着礼仪规范跪在地上的温秋,温尚书心中突然划过一丝异样。

若是她再娇纵一回,他怎么会舍得打自己从小娇养的掌上明珠。

当年他也曾大办宴席豪掷千金为温秋庆生,如今这些娇宠在白氏入府后悉数给了温娇。

他总想着温秋已享受过十五年的富贵生活,往后的日子里她也该懂事了。

可如今温秋似乎确实懂事了,但他怎么心里憋闷起来了呢?

替温秋求情的温凌云被侍卫架走,白姨娘母女假惺惺求情结果更加激怒父亲。

厚重的阴木落下时,温秋只觉得一阵麻木,随后铺天盖地的疼痛紧扼住她的咽喉,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流下,她咬紧牙关等待祖母的到来。

依庆律,父亲的续弦若不是官宦子女,论资排辈合该是入府多年的杨姨娘。如今他越过老人去娶新人,言官必定参他一本。

当年温秋身板瘦弱,一板下去血肉横飞直接晕了过去。

后来哥哥来看她,还说她太过鲁莽,祖母随后出面抬杨姨娘做续弦,等殿试过去再抬白姨娘做平妻。

可如今瘦小的身躯里换了个饱经沧桑的灵魂,她竟生生扛下了三大板。

“反了天了不成?为一个妾室打我家正经的女儿!”

随行的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吩咐丫鬟去请府医。

众人行过礼后,老夫人端坐上首,经年沉淀的威严气质让一旁的白姨娘畏手畏脚不敢吭声。

老夫人早年是侍奉太后的女官,后来放归还家嫁人后又丧夫,膝下只两个儿子,大儿子温恭勤勉用功,随后娶了同窗的妹妹为妻,一家人这才搬到京城居住。

二儿子在云州捐了个小官,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在听到祖母声音的瞬间,温秋终于脱力几欲晕厥。

祖母虽不喜她的娇纵蛮横,可却是实打实护着丧母的她和哥哥。

只因当年母亲实在孝顺,寒冬腊月里老夫人染了风寒,初入官场的温家在京城站不住脚,连个府医都请不动。

当时大雪漫天,积雪没过膝盖,身怀六甲的母亲冒着大雪出门求医,一间间扣开大夫的大门,这才请来了大夫。

上辈子白姨娘有了管家权后,对她的克扣轻视都被祖母看在眼里。哥哥是嫡子又得父亲重视,白姨娘自然不敢短缺什么。

可她在大闹一场后被父亲厌弃,一度被白姨娘欺压。

幸得祖母怜惜,她才不至于被磋磨死。

前世祖母去世,被当成杀人凶手的她连送别的资格都没有,被小厮一桶潲水泼了出去。

这一世她不仅要救下祖母,还要让自己收在祖母名下。

她看透了,在这个家里,只有祖母才会真正明白她的不易。

“祖母。”温秋心中的委屈在见到祖母后终于憋不住了。

她声音虚弱又委屈,趴在行刑的凳子上眼泪扑簌簌掉落。

温恭垂手站在老夫人身侧,恭敬交代事情经过,“母亲,温秋忤逆长辈,按家法合该如此。”

温秋摇头辩驳道,“孙女只是救父心切,一时失了礼数。”

“祖母,我母亲对她一片热心,连传家首饰都交了出去,她不领情也就算了,竟还说母亲难登大雅之堂。”

温娇见气氛不妙,行礼下跪后一字一句控诉她的罪行,声声泣血。

“老夫人见谅,二小姐只是可怜婢妾,并无二意。”

白姨娘见状赶忙跪下,姿态谦卑,看起来楚楚可怜。

温恭闻言冷哼一声将跪在地上的佳人搀起,“你性子太软,总这样被人欺负。”

端坐上首的老夫人面色不虞,一旁的张嬷嬷厉声开口道,“二小姐如今是在主母名下的,也不是哪个妾室能担得起的。”

当年白氏生下温娇,温夫人不忍丈夫血脉流落在外,是故将温娇放在自己名下,实际还是由白氏教导。

虽说温娇被主母收在房中,从名分上温秋担得起嫡女,所以众人称她为大小姐。

可从年纪上讲,温娇确是实打实大温秋一岁。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好戏失望至极,不仅是自己的儿子被一个狐媚子迷了心智,更是因为温恭竟眼睁睁看着亲女儿奄奄一息,连个大夫也不给请。

这一切让老夫人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温恭已经鬼迷心窍了,若想延续家族繁荣,后辈中她还需悉心教导。

恰逢此时,府医赶来,温恭挥手嫌弃地让婢女将温秋抬下去。

“祖母容秉,孙女并非有意冲撞父亲,实在是律法当前,做子女的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步入泥沼。”

温秋挥退婢女,忍着钻心的疼痛辩驳道。

“我朝律法在前,白氏并非官宦子女,又岂能做我温家主母?”

“哪怕是被父亲不喜厌弃,温秋也心甘情愿!”

她话说完,厅内寂静一片,杨姨娘突然咳嗽一声将众人惊醒。

温恭闻言一身冷汗冒出,之前只顾着扶持白氏,他竟忘了这一茬。

于是震惊的目光落在了被打的半死的温秋身上。

白氏跟他多年,一直在府外养着,这么多年过去,他一时竟忘了白氏的出身。

老夫人饶有兴趣地借着拐杖站起身来,眼神流露出一丝欣慰。

自温秋母亲死后,除了她这个老婆子再没人对尚书府的前途担忧。

如今温秋纵使冒着忤逆的罪名也要规劝她父亲,直让她内心宽慰许多。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祖母替你做主!”老夫人语气欣慰,随后看着昏头的儿子冷漠开口道,“你被白氏冲昏头脑,这续弦一事我来替你做主……”“小姐!”

温秋在听到结果后,终于扛不住晕了过去。

一阵手忙脚乱后,温秋被搁置到老夫人的院子里。

任谁都看得出来,尚书府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