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火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
俯身看那骷髅,见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嗡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砍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
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有见过。
令狐冲寻思:“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是泰山派的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岳剑派的兵刃,那是甚么缘故?”
他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字一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
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是卑鄙无耻。”又想:“却不知这些是甚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甚么好人了。”
他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还是枪矛,但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五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得了“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一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破了,不管用了!”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
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中共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盘五处。可见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手既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
但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看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彩,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华山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娘笑道:“羞不着?你哪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做“无边落木”甚么的,师父当时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剑派至今仍然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决计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此时,他再按耐不住,大声喊道:“难道我华山就没有精妙的剑法?”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怒喝声:“谁说我们华山没有精妙的剑法!”
第二十三章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