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小的行政单位,名曰行政村,相当于政府部门的股级。每个行政村下辖几个小一些的村子,叫作自然村。自然村一般有十几个生产队(后来叫村民小组),这些村民小组三三两两地分布于自然村内。那么行政村、自然村和村民小组,就是中国最为微小、最为末梢的一个现实存在和组织形式。
其实农村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交往来,除亲戚之外,大多是在自然村内甚至是本生产队。我们小的时候就很少跑到别的生产队去玩。
大周行政村,下辖四个自然村,从东到西依次为:西安庄、张尹、贾井、大周。这四个自然村又分为十三个生产队,西安庄东头是一队,大周西头是十三队。
在临颍县档案局地名办于20世纪80年代内部印制的《河南省临颍县地名志》上,我找到了大周村的相关介绍。
关于大周行政村,是这样说的:
在台陈乡西南部。因村委会驻大周,故名。辖大周、贾井、西安庄、张尹四个自然村。365户,1913人,均汉族,耕地2871亩。
清属南吕保;1921年属南区毛家村;1934年属第三区王曲联保;1941年属杜曲镇第十保;1949年属杜曲区;1958年属王曲公社;1962年属台陈区;1965年属台陈公社,为大周大队;1984年元月属台陈乡,为大周村委会。小学一所,中医诊所、卫生所共三处。
小小的一个行政村,随着时光流逝,归属也变来变去,好在六十多年来,再无变动,稳稳地属于台陈公社,现在叫台陈镇。
大周行政村四个自然村从东到西,简介如下:
西安庄,在县城西南9公里,滨颍河故道。清朝初期,安姓由本乡颍河故道东的安庄分居此处,亦以姓氏定村名,1986年更名为西安庄。聚落同张尹一体,为长方形,十字街纵横全村,多砖木结构脊坡式瓦房。以农为主,有建筑、运输等副业,种植苹果有名。
我们平常一直称为安庄,其正式名为西安庄。西安庄跟西安市没有关系,它是指颍河故道西岸的安庄,区别于东岸的老家安庄。相当于现在的美国人是由几百年前英国迁去新大陆。当初一个姓安的因为兄弟矛盾,出走向西,过了颍河故道,寻找新家园。目前西安庄主要姓氏有安、崔、徐、赵。
张尹,在县城西南9公里,颍河故道西岸。明朝初年从荒张村迁此一户张姓,之后尹姓迁入,两姓以南北路为界建村,合称为张尹。
我记忆中穿过张尹和安庄的街里,一路向东,走过颍河故道,就能到达王曲北街,穿过北街,抵达王曲十字路口——我童年的繁华之地。无数次梦中我回大周,走到张尹西头,远远看到大周的样子。张尹还有两户姓牛的,我是写作这本书时才得知。
贾井,在县城西南9公里,颍河故道西岸。明朝初年,贾姓从城东南今陈庄乡贾太石迁来定居,始名贾庄;后很快富裕起来,嘉靖年间盖起八所楼,名声大振。贾阁老得知后,即让他们在村头打一眼砖井,并送一对石狮子置于井旁,人称贾井,并以村名。因距王曲集较近,生豆芽为主要副业,久有盛名。有一处诊所。
我们平常将其称作贾庄,主要有三个姓氏:贾、王、吴。
大周,在县城西南9.5公里,颍河东岸。明朝初期,周氏自山西省洪洞县迁此定居,名为周村;以后发展为大庄,遂称大周,属台陈乡,为大周村委会驻地。聚落呈长方形,面积76200平方米,一条东西街长600米。村委会、学校在村东端。以农为主,建筑、运输业较兴旺,新兴玉米皮草编发展迅猛。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一、六月二十九有古庙会。
这里的“颍河东岸”,指的是新颍河。20世纪50年代颍河改道,人工取直,大周由颍河西岸变为东岸。
我们大周的姓氏最多,有周、张、陈、朱、孙、师、梁七个。
从何处来
大周行政村十六个姓氏,代代相传,几百年来石榴籽一般居住在这一片土地上。他们从哪里来,因何而来,发生过什么故事?
除了安、张、贾、周有文字记录之外,其余十多个姓氏的来路,引起我的好奇,于是在七八十岁的老人中间做了一番调查。
安姓目前人口众多,有自己的家谱,每一代人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受访者安冠友的祖爷爷叫安选,爷爷叫安振西。
姓崔的来历非常明确。清朝时,祖先赌博发了一笔横财,由东乡来到安庄置地,盖了一院房,占住了路南的一片地方,从一户人家发展繁衍至今,现有131口人。崔学岭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崔皿。他充满自豪感地在纸上列出目前崔姓人家的每户人口数量。
姓徐的只有两户人家,是亲兄弟,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徐栓城和徐雪城。他们的父亲名叫徐春,在我童年时任大队支书。但是徐栓城的儿子徐洋说,爷爷大名叫徐春亭,他从爷爷的抗美援朝立功证书上看到的。却不知为何大家都称他为徐春。农村人之间,很少称呼姓氏,只是叫名儿,尤以喊一个字而显得亲近:涛、国、娜、茹、赖、枝、璞……人们称他徐春,莫非强调他在安庄是独一户?据徐雪城说,祖先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几代以前,是有好几户的。他爷爷兄弟四个,但有两个没有娶妻,娶妻的那一个没有孩子,只有他爷爷奶奶生了一个他父亲,连姑姑也没有,于是徐春这一代人口传承比较惊险脆弱,好在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各有两个儿子,眼看着又要发展壮大起来。徐雪城妻子说,当年计划生育抓得最紧时,村里领导考虑到徐姓人脉单薄,私下里对他们网开一面,默许二胎三胎,其实也就是让你生到儿子,于是徐栓城、徐雪城兄弟俩一共有七个小孩,四男三女,犹如河水从狭谷中冲了出来,河床宽展,奔涌向前。徐雪城记得童年时期,因村东头的颍河故道积水淹地,他父亲曾经带着他去给爷爷迁坟,挖开来是松木大板(棺材),几十年不腐不坏,证明祖上曾经富过。他说,人就是这样,穷一穷富一富,前面穷了几十年,现在该翻身壮大了。目前农村有两个儿子的非常发愁,但徐雪城没有这种情绪,他为自己和哥哥各有两个儿子而欣慰,辛勤劳作积攒家业为儿娶妻成家在所不辞。
在安庄东头,还住着两户姓赵的——赵学周和赵学民兄弟俩。他们的父亲赵孟杰已经去世,再往上爷爷的名字无从考据。据五十七岁的赵学民介绍,听他奶奶说,他们比安姓来得还早(这一点暂且存疑,如果他们来得早,为何不叫赵庄,为何没有更多人口?),曾经也是大户,人口较多,祖爷爷兄弟三个,爷爷兄弟七个,家有骡马和油坊。20世纪前中期,因抓壮丁和饥饿等原因,家族转眼衰败,人口迅速凋零,只剩下他爷爷一脉。他父亲有了他和哥哥两支香火,现在两人共有三个儿子,又有五个孙子孙女。他家正像徐家一样,有旺有衰,一度人脉弱薄,犹如风中蜡烛,忽闪几下,又顽强挺立,随着时局的稳定、时代的前进而重新燃烧,壮大队伍稳步前行。赵学民目前在乌鲁木齐打工,因身体原因动过手术,不能干重活儿了,打算今年(2023年)干完告老还乡。他引以为豪的是自己儿子——三十二岁的赵凯涛从育红班开始一直是年级第一,一路领先,顺利考学出去,现在是武汉大学基础医学院的博士后,2022年评上了副教授。
张尹的张中保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叫张文亭。我问:爷爷名字不知道吗?家里其他人也都不知?没人告诉你?他说:不知。
姓尹的只知道自己祖先迁来张尹几百年了,至于从哪里来的,说不清楚。尹继忠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尹丙见。爷爷有四个儿子,父亲有四个儿子,自己有一儿一女,儿子有一儿一女。从祖先到他们也都没有什么传奇和出彩的故事,“都是一般人”(尹继忠语)。目前姓尹的大约有一百口人。
牛姓一百多年前穷困逃荒,先是去了曹庄,后又去了郭庄,都过不下去。后人自己调侃说,因为牛去了槽里会发起来,于是曹庄人不容,撵他们走;牛到了锅里命已休矣,于是自己出走,来到张尹,嗯,这里不错,安居下来。目前已经在张尹繁衍六代,人口五六十,大都在外地工作。牛春付不记得父亲和爷爷的名字,因他两三岁时没有了爹,只知道他爹有兄弟五个,他叔名叫牛书义。牛春付的五叔20世纪50年代去往武汉工作,现一家都在武汉,几个儿子都可“中”;哥哥一家在深圳;只他这一支和侄子共十三口人留在张尹。
贾氏目前有二百多口人。贾保安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祖爷爷贾九、爷爷贾文卷。贾氏目前的最高学历者,是一位同济大学的研究生贾新勇,目前在上海工作。
王姓在三四百年前由西乡田店迁来贾井。目前人口六七十。王彦峰记得自己的爷爷叫王根。当问到他们祖先有哪些故事、记忆和经历时,他只说了一个字:穷。他们姓氏中出名的人是王有志,民国时期任县委秘书,1949年后劳改,死在了辽宁。
吴德安只记得自己父亲名叫吴秉灿。他无法说清自己的祖先为何来到这里,怎么来的。目前他家十来口人生活在贾井。
大周也有几户张姓,与张尹的张不是同一个祖先。他们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知清代家里开过当铺,后来打油,生活较为富足。曾有祖先牌位供在家中,“文革”“破四旧”时没了。目前在大周村街的中间地带生活,共有五六十口人。张国欣能记得自己爷爷名叫张海,爷爷有一个哥哥叫张贵。张贵的儿子有文化会下卦,有一个万年历,但他沉迷赌博不正干,变卖家产成为穷人。新中国成立后全家定为下中农。目前家族中最优秀的人,在北京交通运输部工作。
陈姓大约百年前逃荒来到大周,从哪里来的无从考证。陈天佑的爷爷叫陈建森,大个子,是个打油匠。陈天佑的奶奶也是逃荒要饭来的。那时她还年轻,带了两个孩子(即陈天佑的两个姑姑)来到大周,好几天没有饭吃,陈建森见她们实在可怜,便收留了娘儿仨,这女人便和陈建森一起生活,生下陈天佑的父亲陈全法,属大龙的。现在陈姓有二十多口人生活在大周。
朱姓老家在朱集,姓朱的本是大周的外甥,从小在大周长大,不想走了,便给他分了一块地,为他娶妻生子,就这样变成了大周的人,如今已在大周繁衍七八代。朱国营的爷爷名叫朱得食,朱国营的父亲有兄弟三个,两个迁到新疆,如今只有他这一脉十五口人生活在大周。
姓孙的来到大周数百年,具体时间他们说不清楚,也不知因何离了家乡来到大周,在村街中段住了下来。大周村街不知为何,不是笔直一路向西,而是在中间地带向南弯了一下,再向西去。弯道处向南向北都有小路,形成一个小小十字路口,称为孙拐,我们东头人说那里是“拐儿里”。姓孙的祖辈习武,曾建有武馆。传说一个姓孙的闺女,出嫁后在婆家屡受虐待,回娘家哭诉。娘家人问她,你的武艺哩,白练了吗?闺女回到婆家,丈夫再来打她时,她将丈夫抓起,从房梁这边扔到那边,从此家里安生,她再也不受欺负。姓孙的曾建有七星庙,有碑文记载他们迁来的经过。后来年馑吃不饱饭,他们也不再练武。孙学义能记得的最早祖先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孙朝。
师姓于清代末年由本县固厢大师村迁来大周,有一百多年了。师梅英长大后嫁给孙拐的孙学仁(孙学仁于2023年8月18日清晨去世)。现今六十八岁的师梅英能记得最早祖先的名字,是自己的爷爷师仓。爷爷三兄弟民国时期在郾城县衙做事,家庭人口兴旺。目前师姓有三四十人。
梁姓祖籍鄢陵县,祖先在明清时为剿匪元帅。到南方剿匪之后,班师回朝,走到黄河边,遇河水大涨,无法渡河。前面先行官过河进京,而元帅不能按时回京,犯下杀头之罪。反正也是个死,便于黄河南岸自尽谢罪。家里人闻听,害怕受到株连,其高祖奶奶带着一家老小逃到临颍县的聂刘村。大约二百年前,又由聂刘迁来大周。目前已经在大周繁衍六七代,人口四十余。他们还都知道聂刘埋着自己祖先元帅的衣冠冢,聂刘那里只有高祖奶奶没有高祖爷爷。刚迁来时,还经常回到聂刘祖坟烧纸,后来时间长了,历经几代人,便不再去了,只将大周认作家乡。现今七十八岁的梁丙昌知道父亲名梁宽锁,大爷为梁金锁,爷爷梁园,祖爷爷梁长恩。
最后说说大周村人口最为众多的周姓。志书中已有交代,我们祖先来自山西省洪洞县,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六百多年。
从教师岗位退休的周建民只知自己父亲叫周玉川,再往上便不知了。
周清贵只知自己父亲名字周林河,大伯的名字周长河。因为他的爷爷去世早,他没有见过,所以不知名字。周清贵出生于1938年,逝于2023年10月29日,和我同辈,我喊他哥。清贵哥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推翻了我在《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以下简称《回大周记》)里的一些描述,也部分否定了《河南省临颍县地名志》的记录。大周本是分为“东大周、西大周,中间隔个小孙拐”,目前东头、西头的都姓周,中间夹杂着别的姓氏。我们做个合理的推断与假设:明洪武年间,随着迁移大军,两个或两组姓周的人来到这里,两兄弟或叔侄、父子,总之两户人家,分别住在相距一里的地方,互不干扰,各过生活。时光流逝,繁衍壮大,再加上外来人口的进入,六百多年后将大周连接起来,密集成一个大庄,形成了今天其他姓氏都在村街中段、姓周的把守两头的局面。清贵哥最早的记忆,也就是七十多年前吧,他家西边不远,没有几户人家,路北姓陈的两家,路南有一户人家,还有一个沙梨园。园子属于贾井和周姓人家。这和孙学义讲述的孙拐七星庙西边曾有条大路相契合。可能后来人口增多,住房建得多,致使大路消失。
周宗信知道自己的祖爷爷叫周廷聚,爷爷叫周林政。关于自己祖爷爷的名字,他曾经专门找过一位年逾九旬的堂姑(即周树功的姑奶奶),询问名字是哪两个字,那位堂姑也不知道,只知是这两个发音。
生于1970年的周树功知道自己祖爷爷的名字叫周林冬(与周宗信的爷爷周林政是亲兄弟)。小时候他听爷爷周进财说,当年他家比较富足兴旺,埋周树功爷爷的爷爷(周林冬与周林政的父亲周廷聚)时,十分隆重,请的有道士,出殡队伍在街里向西,由孙拐向北去往后地,沿途不远就设一个祭桌,供响器班喝水歇息。
我为什么好奇于大家是否记得自己最早祖先的名字呢?是因为在时光长河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短暂而微茫。一个人死后几十年,人们就彻底忘记了你,跟你见过面的儿子孙子还记得你,偶尔会提及,而你那从未谋面的重孙重重孙,压根就不知你是谁。你的一切感天动地的奋斗挣扎、功过毁誉、爱恨情仇,都跟着你一起化为了泥土,即使是流淌着你的血液的后代也不再知道你,更不会想念你。而活着的人,却认真地为后代着想,尽其所能,要留下一些精神的、物质的东西,哪怕挖地埋藏,修于墙内,也要将自己的爱意和温度保留下来。比如一个人在修缮老屋时,院里挖树时,拿到祖先留下来的一个布包或者小罐,里面有一丁点钱财,那么他得到的远非是这点财物,而是一份浓浓的亲情和厚爱,仿佛立即听到先人那怦怦跳动的心,触摸到他们的肌肤与温暖宽大的怀抱。传宗接代,兹事体大,没有个儿子万万不可,哪怕他一无是处变成祸害,只带给自己痛苦和烦恼,也必得生个儿子才行。千百年来,乡村的人们凭着这一坚定信念在世间活着,于时光流逝中绵绵瓜瓞,使大地生机勃勃。而后人解决了温饱,有了丁点思索能力和梳理能力,便想探寻祖先的来历和故事。就像现在的我,成为一个写作的人,就很想知道自己出生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想要获取祖先的点滴故事以及模样。通过种种方式找寻想象,仿佛看到他们在这片大地上行走劳作,婚丧嫁娶,生生死死。我曾参观山西省洪洞县的移民博物馆,在大槐树下,在那些塑像面前,虽然知道这是人造景点,但看着那些沧桑悲愤的面孔,骨肉亲人不得已分别离散的场景,我想象着,假如能够穿越回去,有人确切给我指认一个哪怕是乞丐癞痢头,说这是你的祖先,我也会跪在他的脚下,喊他先祖爷爷,抚摸他身上的伤痛。我想象着雕塑群的这些人里,有我的周姓祖先,不知经历怎样的艰难屈辱和无尽伤痛,一路向南,走到颍河之畔,停留下来。那一刻,才知道血缘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没有任何道理地瞬间接通你的内心。
我家祖先的名字,往上追溯也只能是五代,祖爷爷叫周柏木,老祖爷爷名叫周墩。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和叔叔,也只是记得自己祖爷爷的名字。我的爷爷周长安,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深眼窝,双眼皮,大白胡子,长得有点像马克思,行走如风,声音洪亮,享年八十四岁。我童年在大周对他有着清晰的记忆。他在世时留有两张照片,都是在西安照的。父亲感到欣慰的是让名叫长安的爷爷到长安城里来了两回,逛了几天。我的奶奶名叫李英,娘家是桥口的,个子矮小,性格急躁,要强能干,节俭到令人难以接受的程度,活了八十一岁。爷爷奶奶都是1990年去世的。奶奶说爷爷打过她,所以二人一辈子感情不和。父亲说,他小时候上学回家的路上,总是非常担忧,害怕一进院子又见到爹娘在吵架打架。也可能是奶奶生错了年代,在那个时候,男人打女人是正常现象,很多女人都不记仇,挨完打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该干啥干啥。但奶奶却耿耿于怀,到年老都不能原谅爷爷。我记忆中两人不在一个屋子睡觉(也可能是因为进入了老年),也很少好好说话,主要是奶奶对爷爷不满,总是指责外加嘲讽,随时会提起过去的事,火气很大,说起爷爷和姑奶奶(即爷爷的姐姐)的种种“坏处”,让我和眼前慈祥的爷爷总是对不上号。记得有一次,奶奶生病躺在床上,爷爷走过去弯下腰,额头贴在奶奶额上,试试她是否发烧。小小的我见到这一场景,万分惊讶,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男女之间有肢体接触,我从未见到二人这么亲近,我以为他们一辈子都是分开睡觉,我以为天下所有男人和女人都是分开睡觉的,因为我看到戏台的官人和夫人,都是一人从戏台这边出来,另一人在那边出来。我1979年转学去了西安,离开了爷爷奶奶,回来探望也是短暂几天。据树功说,1989年下半年,爷爷身体开始不好,哥哥在家里张罗着打棺材,做好之后,奶奶给爷爷没好气地说:大棉袄做好了,板也做好了,去吧,侹进去试试。爷爷哼一声说:不定谁先使哩。一语成谶,果真奶奶走到了前面,先用了这个棺材。
据我父亲讲,我家祖上人寿命较长,都能活到八九十岁。他的爷爷周柏木,有一天早上家人做好饭端至床前,发现他已经在昨夜的睡梦中死去。我叔叔说,他对自己的奶奶还有印象,“娘家是北乡袁庄的,个子不太高,偏瘦,有支气管炎,冬天老咳喘,大概在1953年的腊月十二去世,寿到九旬”。至于我的老祖爷爷,留在这世上的,除了周墩这个名字之外,再没有别的任何信息了。
我想再往上挖,但名字是没有了。据我叔叔介绍,我的爷爷、国珍哥的爷爷、明臣哥的爷爷,这三个老头儿的爷爷,是同一个祖爷爷。这个信息也不知是怎么保留下来的,也就是说,我与国珍哥、明臣哥,是不出五服的兄妹。关于到底几代,我是扳着手指头也查不清了。
不知多少辈之前,在我家现在老屋的院子里,杰叔、雨叔、树功家的祖上,住着一对没有儿子的夫妻,农村人称为绝户头,我的某一个老祖爷爷过继给他当了儿子,继承了他的院落。所以我家既跟东边近门,也跟西边近门。和东边是血缘近,和西边是名分近。近门还分为亲近门、远近门,我家祖上一直都是单传,所以没有真正的近门,又不想过于孤单,就把国珍哥和杰叔、雨叔、树功他们都认作近门,也叫远近门。总比没有强。杰叔、雨叔大名叫宗杰、宗雨,跟树功他爸宗理叔,是同一个爷爷,所以他们是亲亲的近门。过继时他家有钱,住的是楼房,几代相传下来,据说到我祖爷爷周柏木这一代,出了浪荡子,他弟弟不成器,五毒俱全,败光家产,偷卖田地,死在外乡,没有后代,似乎名字也不值得记下。祖爷爷家里由此破落,穷得过不下去,楼房拆去卖了木头砖瓦,勉强搭了草房度日,于是我爷爷成为下中农。
可是据我父亲说,我家祖上跟焕章大爷家祖上近门。叔叔说,跟焕章大爷家也近,但没有跟国珍和明臣家近得很。哈哈,当然如果这样细究,一路刨到祖坟里去,其实全大周的人,尤其东大周的所有人,都是同一个祖先。
祖传辈分
村里同姓人的辈分,自有一份严格的规矩和威严。有年轻人当爷的,也有老头儿当孙子的,这叫萝卜不大,在辈上长着。两个一同长大、一起玩耍的人,老家人称为“一般大的”,很有可能一个是爷一个是孙,或者一个把另一个喊叔叔。就有比我大的人喊我姑姑或者姑奶奶,而我也会喊那些比我年纪小的人叔叔婶婶甚至爷爷奶奶。不论时代怎样发展,辈分绝不能乱。春节回大周,我在街里见到家住西头的退休教师周建民,笑着说:哎呀,我也不知该喊你啥。他说:你不喊我,我还得喊你姑哩。我立即觉得自己的笑脸收拢了一些,在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面前,还得有点长辈的样子才好。一位副县级领导,喊我姑奶奶,在饭桌上,他端起酒杯说:来,孙子敬你一杯。
我周姓祖先,六百多年前远离了自己家乡,从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繁衍,几代之后,他乡变作故乡。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亲爹热娘,也会有命运、性情、智商差异巨大的孩子。头脑聪明、生活富足的结婚早,二十岁前当爹;生活差的,熬到二三十岁成家;也有的一生没娶,他那一支默默消亡。如此一代代繁衍至今,辈分相差很是惊人。据说目前辈分最高的是周麦林,已经去世,他夫人还健在,长我四辈,我喊她老老(为曾祖父母辈的统称)。村支书贾秋风的丈夫周孝堂又低我四辈,喊我姑老老,他们的孙子就低我六辈,也就是说,从周麦林到周孝堂的孙子周赫,相差十一辈之多,真真是没办法喊了,只能敷衍一句老老了事,否则那就得老老老老老老……扳着手指头查数。
想那周孝堂的祖辈,可能是日子富足殷实,每一代都能及时地娶妻生子,就这样注重效率,一路高歌猛进,传宗接代总是走在人前,直至将自己变成全大周最低的辈分。
那么高辈分是怎么回事呢?可能就是不能够及时娶妻生子,拖到三四十岁,好不容易续上香火。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家境富足到能娶好几个妻子,将生育战线拉得很长,最大孩子和最小孩子之间都差着好几十岁。树功祖爷爷周林冬的亲弟弟周相甫(原名周林长),民国时期做过杜曲镇镇长。娶第一个妻子,先生下两个女儿,后生下一个儿子周惠民,惠民长到十来岁时因狗咬而夭折。妻子已经中年,过了最佳生育期,为了传宗接代,又娶一个年轻女子,小他二十四岁。我童年时小伙伴们都知道,那个老头儿竟然同时拥有两个老婆,这在我们眼里是很奇异的事情。人们称后来者为花老婆。我父亲喊她花奶奶,我喊她花老老。她刚娶过来不久,新中国成立,实行一夫一妻制,政府告诉花老老可以回娘家去。那时她还很年轻,刚生下第一个孩子,也想要走,但娘家妈为了让自己闺女在此过成一家人家,好对得起周家,亲自来大周住到周相甫家里,监督陪伴女儿。周相甫一家肯定也是极力挽留。女性的牺牲奉献和善良天性发挥作用,花老老留了下来,为他家先后生下三个儿子:周天才、周卫才、周同才。我童年记忆里,花老老是个完美的女人,容貌出众,洁净麻利,家里家外没明没黑地操劳,走路很快。据说最小的儿子同才出生当天,她还在地里干活,感觉要生,急忙往家里走,结果孩子生在裤裆里。这兄弟三人又都有两个儿子。天才爷的儿子叫周宗航、周宗远。听名字就知,和树功的父亲周宗理是一个辈分,如今周宗航四十来岁,然而比他大七八岁的树功也得喊他叔叔。而周宗远和树功的女儿同岁,但后者得管前者叫爷。百年之内,同一个支脉就有如此大的年龄差,那么不同支脉,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就差得更远了。
有一次我在街里站着说话,旁边一位挺年轻的女人,披肩长发,穿重磅真丝旗袍,气质挺好,像是城里坐办公室的。她看我我看她,顾盼之间都好奇于对方。二人悄悄向树功打问,树功在中间给我们介绍,说她是十一队周麦林的儿媳妇。很快一个小姑娘骑儿童单车过来,喊她妈妈。搭上话后,小姑娘邀我去她家玩。于是向西走去,到她家里。女主人名叫亚军,属马,1978年生人,是周麦林的二儿媳妇。她还有一个儿子二十多岁。那么,我该喊这个比我小这么多的女人奶奶,问这个十二岁的周娇小姑娘喊姑姑。这真是有点小尴尬。母女俩洋洋气气地坐在装修到位的客厅沙发上,怎么看都应该像城里人那样,女人喊我姐,小姑娘叫我阿姨,可我们却笼罩在祖传的辈分下面,不得乱来。彼此笑笑,都避免称呼对方。周娇跟我当面说话,还有在之后的微信里,都是直接开口,前面没有称呼,估计小小年纪的她,面对村里一大群中老年晚辈,也很为难。我在微信里,有时候会觍着脸叫一声小姑姑。
不同姓氏的人,不需按辈分喊,或者因谁跟谁有亲戚,顺着亲戚那边喊,或者跟一个旁姓人拜了把子关系巨铁而归了人家那一辈,不定哪一根哪一梢搭上了筋脉,就按此生长。再也没有比乡村更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了,是盘根错节、回环缠绕的一棵大树或一片树林,多挖几下,谁跟谁都有亲戚。同姓的和联姻的,又有所不同。比如周建亚按着周姓辈分,本该问周玉发喊叔,问玉发的父亲喊爷。可偏偏他母亲和玉发叔的母亲是亲姐妹,那么他又问玉发的父亲喊姨父问玉发喊哥,而玉发的父亲和建亚的父亲,本是叔侄辈,这一联姻,变成了连襟和担挑。
我平常回村,见着面孔稍生的人,不知辈分不敢乱喊,只等他们主动喊我。上年纪的人不知我是谁,我的名字也不重要,在他们眼里,我是长安的孙女、大卯的闺女,只有在五六十岁往下和本生产队人这里,我才有名字。
经济收入
农民没有工资,没有社保,更没有退休金。老年人六十岁以上每月发放一百多元,名曰养老金,真不知是谁制定的这个发放标准,也不知制定依据是什么,九十岁以上每月再加六十元。一百岁以上每月发放五百多元。可要知道,能活到一百的人,毕竟少之又少,想拿到这每月五百多,极不容易。其余他们的所有产出和收入,有赖于自己的操劳程度和幸运指数。
想摸清大周人的经济收入有一点难度,无工资卡工资条,没有切实数据,收入一般也无迹可寻,只能依赖于他们自己的讲述和我的估摸。对于收入他们愿意道来,但对于家庭存款,很少有人愿意说。只有一个人明确表示,家庭存款十万元,还有好几个人说,没有存款。
青壮年外出打工挣钱,老幼妇留在家里吃吃玩玩。那些在外面混得稍微好些的,把妻子孩子带出去,共同经营个小事业,有自己的一间屋子、一套房子,能够全家一起生活。能力差的,两口外出挣钱,把孩子放在家里,交给老人,爷爷奶奶年纪大,管孩子力不从心。周娇有一个同村女同学,上学放学无人接送,搭同学爸妈的电动车,周一早上家里没有早餐可吃,来喊周娇一起上学,亚军便让那女孩在自家吃了早饭一起走。大部分男人,一个人离家在外,一年回来几次,与亲人短暂团聚,平常时间,他们混迹于城市,家里人不知他们在外过着怎样的生活,只需他们按时打钱回来。
也有一些人,在县城有营生,每天开电三轮或骑电动车早上出去,晚上回家;还有一些人在附近村庄从事盖房粉刷装修,哪里有活儿去往哪里。这是最为理想的工作状态,既挣了钱,也不用远离家乡。
安冠友一家五口人,七十七岁的他在附近打工干活,每年能挣一万五六,儿子打工每年挣四五万,孙子在北京干活,每年八万多。全家年收入大约十五万元,平均到月收入,每人两千多元。
徐洋从记事起都是爷爷带着他,所以他对爷爷徐春感情很深。徐春在世时带着两个儿子做人工楼板。后来,父亲叔叔两兄弟分家,徐洋还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那时虽然年龄小,也能感觉到自家生活条件相对于周边来说比较好,他的童年无忧无虑。直到爷爷徐春去世,家里出现了大的变故,爸爸和叔叔之间产生矛盾,不再合作,兄弟两家生活条件也直线下降,那几年是家里最穷的时候,他父亲徐栓城迫于无奈,到徐洋舅舅那边重操旧业,做起楼板生意。随着时代发展,由原来的人工作业,改成了机器制造,徐栓城找到了门路,也正好赶上世纪之交农村泥瓦房改建平房楼房的时代,生意做得不错,目前在大周村后开办了楼板加工厂。叔叔徐雪城只在家种地,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便在临街的家里做起了超市,既能挣钱又能顾家,挺不错的。后来徐洋去部队服役,退役之后在南方发展。他说,爸爸叔叔都上了年纪,以后家里的事情我就要担起来了。全村人都知,栓城、雪城两兄弟不说话不来往。其实人的大多矛盾,都起源于经济。也不知当年怎样的经济纠葛,让亲兄弟成为路人。虽然后来日子都富裕了,但却没有解开心结。
牛春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嫁走,儿子在建筑队打工,儿媳干点零活,两人收入每年约十万元,勉强顾住自己一家五口人的生活,人均月收入不足两千,没有能力接济父母。牛春付和老伴靠地款和养老金生活。大周像他这样的老人很多,大部分子女打工挣钱险些不能自顾。身体好的老人凑合干点季节性轻活,比如剜蒜、摘秦椒、栽红薯苗,多少挣点,其余就是地款和每月一二百元的养老金。
周建民每月退休金三千四百元,老两口省吃俭用,花不完,贴给儿孙。他不等儿孙张口要,每次主动给。村里偶有当年的工人和干部,现在每月两三千的退休金按时打到卡上,就属于富裕老人,可以资助子女。“啃老”这词在农村不是贬义词,老人但凡有点钱,都愿意让儿女来啃。
秀叔秀婶全家现在七口人,女儿出嫁走了,儿子小良有三个小孩,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五岁。小良前些年在上海送外卖,近几年回到家里,在县城送啤酒饮料,夏天旺季月收入五六千,秋冬淡季月收入两千多。儿媳小平在县城一个公司打工,每月收入一千八百元。秀叔平时在附近干点零活,遇到谁家盖房需要劳力,他去临时加入,每天挣一百元。当然这样的工作不是常年都有,只能偶尔为之,再加上他年纪大了,有时候还脚疼,干不了那么多重活,于是也加入吃吃转转玩玩的队伍。平时夫妻二人用地边地头种点农作物,够全家吃了,养几只鹅几只鸡,下了蛋给孩子们补充营养。小平因前些日子得了股骨头坏死,办了残疾证,现在和孩子吃着低保,每月有五百元,秀叔秀婶养老金每月三百多。全家月收入不足万元,七口人平均下来,差不多千元上下。他家用的还是旱厕(如今旱厕在大周很少见到),院子里盖了简易洗澡间,冬天最冷时用不成,还得到几里远的公共浴池洗澡。秀婶贤惠温柔,晚上做好饭必等儿子回来才吃。有时候儿子活儿多了,秀叔会去帮着他送饮料,啥时送完啥时回,晚上秀婶在家做饭,两个小孙女在黄昏的村头玩耍,等待爷爷爸爸归来。
小伟一家六口人,夫妻二人,儿子儿媳,两个孙辈。小伟之前曾在外打工,几年前干活受伤回家休养,再加上年过五十,不想再外出,便在附近干粉刷装修活,每月能挣七八千。儿子干跟他同样的活,每月收入六七千。儿媳在上海一个工厂干活,管吃管住每月四五千。全家月收入接近两万。听起来很不错,但他说,花销也大,孙子每月奶粉钱将近一千块,他父子俩的人身保险、车辆保险每年要两万。我说:那你每年也能存下至少十万元吧。他笑说存不了,但那喜滋滋的表情说明,能存得了。因为农村人吃穿方面花钱很少,主要是孩子成长上学的费用。只要全家人不生病,消费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
我因为经常住在亚军家里,对她家情况较为了解。夫妻二人先是有一个儿子,不敢再生,怕再生住儿子。总想要个女儿,儿子十岁后,决定冒险一试,还算命好,如愿生下女儿,起名周娇。男主人周卫中,也就是我喊爷的那个人,在县里干装修和水电,每天清早五点多起床出门,在外劳作一天,晚上六七点回家,吃完晚饭早早睡觉,每月近万元的收入。妻子亚军在镇里超市上班,每月两千多元。儿子在郑州不知跑什么业务,每月有近万元的收入。他们家人均月收入大约五千元,在村里应该算中上,人口结构也是最为理想,家里房子盖得很好,又在县城按揭了单元房装修到位,用于儿子结婚。可这样的小康生活也得计划着过,不能放开了随便花销,要攒钱给儿子结婚,给女儿上学。亚军是个爱美的女人,注重自身形象,梳妆台上也是瓶瓶罐罐,出门上班也是脸上抹几层子。对我说,璞你穿得太朴素了,我要是有你这样收入和条件,就买好多衣裳,可着劲儿打扮。她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平日里精打细算,杜绝一切不必要的开支,用的手机是儿子用过给了丈夫,丈夫用完又淘汰给她的,时常死机,一天能死十来回,一直凑合着用,直到有一天死得再也打不开了,才彻底扔了,在手机店里花四百元买了一个二手机,说是小年轻们淘汰下来的,质量还很好,型号也挺新,可年轻人不喜欢了,她买了来,期待能用两年。
小美夫妻有两个女儿。丈夫在大城市开公交车,单位给交五险一金,只身在外,自己租房住,没有家务拖累,不用接送孩子,时间宽裕,有精力加班,时常替同事出工跑车,这样下来每月收入万元左右。小美也有工作,属于招聘性质,月收入两千元。婆婆每月有三四百元的补贴收入。全家五口人,再加上每年的地款,家庭月收入有一万二三。人均两三千,听起来不是很高,但看其家庭生活状况,在村里算是较好,也或者因为是两个女儿,不必像别人那样操心将来儿子结婚成家,非要攒钱买房,所以显得轻松。
时代发生了变化,人们虽然想要儿子,可也认识到闺女的必不可少。中国人几千年来多子多福的老思想,竟然被房价和彩礼给治住了,养儿防老也靠不住了,女儿也能给父母养老。现在供养出一个儿子,前面吃穿上学都不算,只给他结婚成家,没有五六十万根本不行。那些两个儿子的,更是哭笑不得,干死干活,总也弄不棱正。儿子一个就中,多了麻烦。眼见着日子过得轻松舒坦的,都是有闺女的,于是头胎儿子的人,都幻想着再要一个闺女。村西头一个年轻媳妇,为了要个女儿,先后做掉三四个男孩,直把自己做得黄皮寡瘦,终于得到一个宝贝小闺女。
名人逸事
从小在大周,常听到一句歇后语:师晨耩地——看好(方言,刚刚,正好)看了。说明事情刚好凑巧,十分完美,其实内里还有着讽刺意味。故事的起源是我村一个叫师晨的人,外出给人打短工,在人市上,被一户人家叫去耩芝麻。芝麻是很金贵的东西,多少土地用多少芝麻,主家早已称好,交给了他。他趁主家不备,偷偷吃了几把,致使芝麻不够,后面的地里没有播上种子。另有一个版本是他没有掌握好耧眼的大小,把眼放得太大,致使种子在前面下得很多,后面没有。总之师晨不管这些,只是跟在牲口后面,扶耧向前,直到地头,停了牲口,掀开耧口一看,里面没有一颗芝麻籽儿,他开心地说:咦看好看了。为自己的高超工作能力非常得意。直到多日之后,芝麻出苗,他的行迹才算暴露。师晨以一己之力,发明了一个歇后语,丰富了我大周人的语言艺术。
小小大周村,很是出过几位“名人”。西头有一位外号大喷的,可能是会喷空儿或者爱吹牛吧。我童年时对他有依稀印象,高高的个子,一张大圆脸,穿灰色中山装,总是面带微笑,阳光灿烂,亲切随和。去过我家,爱跟我爷在一起喷空儿。他本名叫周振兴,十三队的,现已去世多年。
我家对面过道,周大国的叔叔、周超的爸爸周保文,年轻时曾在哈尔滨钢铁厂工作,探亲回到大周,言必称哈尔滨,给自己妈不再说家乡土话,而是一口洋腔,吃饭时冲他妈要馒头稀饭而不说蒸馍糊涂,弄得老人不知所措,把他好一通骂。于是人送外号老哈。为了形容哈尔滨的冷,说他坐火车回来的路上,“走一站脱一件衣裳,走一站脱一件衣裳”。别人问:你到底穿了多少衣裳?老哈并不老,不但不老,而且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娶妻王蔗(音),是个出挑的美女。现已无法考证是哪个字,我从小就想象着是甘蔗的蔗,因为这个字能配得上她的美貌。老哈拿工资,家里条件好,王蔗穿戴说话,样样都很拿捏讲究,是大周人的关注对象。老哈还给别人吹嘘他在外找的相好:噫,就是狠对你好哩,叫你拿她一点法儿都没有。后来老哈调到安阳工作,在那里退休,安享晚年。妻子王蔗死后,他清明节前去烧纸,自己妈坟上烧完,再到王蔗坟上烧,嘴里念念叨叨:恁婆媳俩在那边要好好相处,可别吵架生气啊。
据说前几年他到西安来,不知是游玩还是要办什么事,找到我哥,晚上住在我哥家里。虽然步入老年,却仍热情依旧,对我哥一口一个弟弟、弟弟地喊,老哥儿俩拉话至半夜。
我生产队进忠爷,70年代为大儿子庚申叔娶了媳妇,到处夸耀自己儿媳是大周女人的一等品。还有一个版本是西头一个姓周的老头儿先夸自己儿媳长得漂亮,是一等品,进忠爷不服,说我家媳妇才是一等品,于是庚申婶人送外号一等品,或者是东头一等品。这个词借用当年的烟叶等级。那时临颍归属许昌地区,是产烟的地方,炕好的烟叶要分好等级出售,拣烟叶是个技术活,需经培训才能上岗。媳妇们坐在生产队的屋子里,把烟叶分为几级几等,于是有了一等品、二等品。庚申婶个子修长,皮肤白净,灵动清秀,是挺好看的,不过不像她公公吹嘘的那样,是大周的顶尖,就连我们这些孩子,也能找出几个比她更好看的媳妇,比如王蔗,比如梁沛贞,比如我婶卢秀卿,都是一目了然的大美女。婚后的劳动与生活,一等品婶婶逐步失去少妇的鲜亮光泽,变得干瘦,脸上也生了皱纹。近年我回大周,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夫妻俩跟着孩子住到了县里,现在也该有七十岁了吧,不知被生活打磨成什么样子,是否还记得初来大周的新媳妇岁月。
就在这本书定稿之后的2023年夏天,阴历六月二十九的会上,在唱戏散场的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了庚申婶。她是专门从城里回来看戏的,手中小扇子,头上遮阳帽,脖里珍珠链,仍然灵秀清甜,显得年轻,还能看出当年的美貌。热情地让我去她家里,又到我家新房坐了一会儿,说起往事,笑声连连。我是晚辈,不敢提起“一等品”的话题,只是听她讲述年轻时吃过的苦,挨过丈夫的打,而她笑意盈盈,好像是讲别人的故事。
春节组曲
自童年转学西安,我再没有在大周过过春节。今年丈夫想去武汉自驾游,而我不愿同去,便对他说:把我放回老家,你在大周住一晚,然后自己去武汉。
平时回大周,住在小洁家里。而春节期间,她儿女们都回来,家里就没有我住的地方了。我提前踅摸住到谁家合适。恰好那天周娇在微信里说:有点想念你。我一想,这不就成了?她家里宽敞干净。我先问她:你哥哥结婚没?她说没有。这更好了,过年时家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亲戚。于是我请她问问她妈妈,过年住到她家是否可以。她第二天微信对我说:妈妈说家里有地方,可以住,如果不想住村里,还可以住他们在县城买的新房。我说就住家里。因为我想了解大周的春节状况。这下解决了我回村住宿的问题,至于吃饭,可以在她家,也可以随意到哪家去吃。
周娇毕竟是个孩子,我想我应该跟她妈妈,也就是我叫作奶奶的亚军直接通话或视频一下,这是个礼貌问题。呼叫周娇过去,只看到她的脸,却没有声音。她发过来文字说,她的手机是大人淘汰下来的,视频能看到人却没声音,妈妈上班去了,不在家。第二天是周末,我打周娇的电话,她说:妈妈上班去了,没在家。晚上七八点又打,她说:妈妈上班还没回来。咦,这是上的什么班?于是不再打了,我想我那年轻的奶奶,肯定也知道了我的心愿,便和周娇在微信里问一些细节。家里有暖气吗?不知道。那你家冷吗?不冷。屋里有卫生间吗?没有。有全棉床单吗?不知道。给我住的房间床有多大?不太大。小姑姑只有十二岁,有些问题说不清楚。于是我决定,自带被子和床单,反正开车,可以多带些东西,存放在周娇家里,将来我家房子盖好,还可以用。
借住之事只是跟一个小孩子对接,心里毕竟有些没底。再一个,关于称呼问题,也颇费思量,住进人家家里,称呼那一对比我年轻的夫妇为爷爷奶奶,可能张不开口,再一想,献东和秋风,喊我姑奶,喊得那么丝滑顺溜,而我叫他们为爷奶,有什么不可呢?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了树功:你平常见亚军两口,喊爷奶不?树功说:不喊,就说那老头儿、那老婆儿。我说:人家那么年轻,你叫人家老头儿、老婆儿?树功说:谁叫他辈分那么高哩,喊爷和奶,他们自己也不得劲。
大年三十下午,见周娇发来一条语音,点开一听,是她妈妈在说话:你回来不用带那么些东西,带上自己贴身的和随身的物品就中,家里铺的盖的都有。我今儿才不上班,一直忙到现在,给你说一下。我一时心里很是温暖,感觉到来自乡亲和长辈的关爱。
我怕小洁心里失落,便和她提前说好,初一下午到达后,先去她家,在她家吃晚饭,给她带的东西卸下,再路过树功家门口,把给雨叔、二锋他们的礼物一并拿下来,最后到周娇家里。于是告诉周娇,我们晚上九点左右到她家。
大年初一早上,夫妻二人驾车上路,高速上车辆很少,一路顺畅,下午不到四点,就进入临颍。带丈夫去王曲十字路口,看看明清集市的样貌,看看为数不多的几座旧屋老楼,看看颍河故道上的石桥,这也算是我家乡一个小景点,勉强可以招待外来的人。五点前就到了小洁家里,歇息吃饭后,于七点多,去周娇家。大周村街上点缀彩灯,响着音乐,人们聚集、烤火、唱歌、跳舞。车停周娇家门口,大门紧闭,我拍门呼喊,里面有男人询问的声音。我问:这是周娇家吧?里边说是哩。开了大门,一个年轻男人,不用说是周娇的爸爸。我称呼他爷。他招呼丈夫停车,说:想着你们九点才到,她俩到街里玩去了。他给妻子打电话,叫她回家。不一时,周娇和妈妈从西边回来,大家一起卸下车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连盆子、台灯都带来了。被子毛毯衣物等,将车后座占满。几个人跑了好几趟,把车上卸空,周娇的爸爸将车引向后面他母亲的大院子停放。
因初二大家都回娘家,我告诉亚军:早饭也不需特意做,你们吃啥我俩吃啥,然后你们去走亲戚,中午我自己在家做一点吃,谁家我也不去,因为每家都是熙熙攘攘地待客,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初二一大早,主人还是炒了四个菜,大家一起围坐吃了。他们回娘家,我送丈夫出门。到树功家门口,将昨晚说好的一点干菜放到车上,又到小洁那里,把王永杰给的一袋红薯抬到车上。这些大周的礼物,将跟着丈夫一起去武汉旅游一趟,然后于初六回到西安。
树功提醒我:今天初二,是你家咱奶奶周年,你不烧纸吗?我说:哎呀把奶奶的周年忘记了。想我的奶奶,已经在村后的地下,沉睡了三十三年,而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只是口中说着怀念,纸上写着想念,却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好在我带回了一些走亲戚的礼品。回到周娇家立即准备几样供品,在周涛超市买了烧纸和打火机。小小乡村超市,也因过年而顾客盈门,人们挤挤挨挨,挑选回娘家走亲戚的礼品,周涛一家几口都有点忙不过来。要给我免单,我说不行,烧纸上供必得自己掏钱。微信支付五元钱,去往村后的地里,坟前看到有刚烧过的纸灰。是蒜刘表姑家的儿子,每年春节前和清明来给他的姨姥娘、姨姥爷烧纸。
大地如此安静,小麦苗格外稠密。昨天,驾车的丈夫很是惊奇:你们这里,小麦怎么种得这么稠,从来没有见过。我说:你个城里孩子,见过什么?而我中原大地的特征,就是拥挤和稠密,庄稼稠密村庄稠密人口稠密心眼稠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长得旺盛而艰辛,因为资源过于有限,虽然物产丰饶,但一人均,就没有多少了,所谓僧多粥少、狼多肉少,说的就是我们中原人民,人们为了获得起码的生存资源,付出了双倍的努力,还要钩心斗角。我在爷爷奶奶坟前,看着纸变成灰,眺望无边的大地以及远处的风车,一个年过五旬的人,难免感怀良多。其实你的长辈和亲人,并没有你笔下写得那么美好,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你也并没有那么孝顺,那么热爱和崇拜他们,但为了所谓的文学需要,为了你自己的某种装扮,你进行了合理的夸张,将他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形象。通过亲戚与村人的讲述,你听到他的另一面,比如暴躁,比如吝啬,你感到吃惊,感到羞涩,感到难为情。你长叹一声:都是因为太穷了,一个穷怕了的人,可以做出种种令现在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家里请亲戚来帮忙干活,留人吃晚饭,亲戚喝完糊涂,哥哥要再盛半碗,这是待客之道,即使客人说吃饱了,也要夺来夺去,非得再添半碗,从客人手中抢走了碗去厨房,发现锅里啥都没了。奶奶做饭是按人头添水,一点都不会多,哥哥只好给客人端去半碗开水。还有一次奶奶娘家亲戚来借粮食,奶奶说没有,爷爷找个借口把奶奶支出去,赶快拿了一些苞谷叫人家快走。奶奶死后从她的箱子里找出很多从没有用过的新毛巾、新布料,而她永远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村里上年纪的人提起我的奶奶,只是感叹:咦,那老婆,真仔细(指节俭,小气)。那么我父亲和我们兄妹几个的为人厚道、出手大方,可能是继承了爷爷的性情;叔叔不幸,沿袭了奶奶的风格。
往事如烟,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在国人情感丰盈外溢的春节,提起这些往事,难免有点错位,真像是恍若隔世,匪夷所思。是非功过俱往矣,无论怎样,她养育了你,仅凭这一点,你就应该跪在她的坟前,额头碰在地上,进行感恩和忏悔。我捧住地上这细腻柔软的土,看着它们从指缝漏下,铺撒在脚下的麦苗间,思索了一些有关生命的话题。假如真有那个世界,我将来去见奶奶时,要带给她足够多的财物,要告诉她:奶奶,别再仔细了,吃的穿的花的用的,咱统统都有。
周娇的妈妈对我说:不用按辈分称呼,喊我亚军就行,我们辈太高了,没办法弄。对于周娇的爸爸,我又不想喊爷,又不敢直接叫名字,就只能白搭话,实在躲不过了,敷衍地叫声爷。而周娇说:我见了女人总爱叫姨,今后喊你璞姨姨吧。我说,那就在家喊吧,出门在外不要这样喊,村里人会笑话咱不讲规矩,全都弄乱套了。
乡村的冷,是真正的冷彻底的冷不讲情面的冷,直冻得你恼火和生气,但却没有办法抵抗。屋外冷也就罢了,屋里也是同样的冷。没有暖气,条件好的装有空调,可总舍不得开。在大多数人看来,空调吹出的不是暖风而是电费钱数,他们宁愿大白天坐进被窝取暖。有一个下午,我看到周娇和父母坐在卧室的大床上,靠着床头,被子偎住,一人拿个手机,像一排三个乖宝宝。
回去之前,我准备了羽绒背心,想着在室内脱掉外套了穿它。回来一看,根本不行,胳膊上的毛衣不起一点作用,像是没穿一样,寒冷无孔不入,犹如细针扎在胳膊上。于是头一天晚上,亚军就给我找出一件周娇的粉红色大棉袄,那种乡村必备每人都有的居家服,睡衣式样的。亚军说:你可以穿到街上去,大家都这样穿,满街到处乱跑。我经过短暂的抵抗,终于乖乖地穿上了。不穿不中啊,不穿冻死你,不论你是作家、教授还是主管,不论你叫雨馨、美娅,还是丽雯、安娜,回到村里秒变翠花,每人必得套上一件这样的大棉衣,暖和才是硬道理。我最后的倔强就是坚决不穿到街里去。这种棉衣和棉花无关,传统棉衣成本也高,这种流水线上出来的“棉袄”才省事,用一种厚绒制作。洗漱间和卫生间都在院子里,你的很多行动要穿梭于堂屋和院子墙角之间,洗漱完毕穿着棉拖鞋走进屋里,脚后跟都要冷得慌。寒冷时时刻刻上岗在线,冻你没商量。可是穿着这样的大厚棉袄,洗脸就很麻烦,奋力挽起袖子,把手和胳膊强拽出来,沾了水的手背就在棉袄领子上蹭来蹭去。我说:这多不方便。亚军说:习惯了就好,我们都这样。洗浴间的热水器一直通电烧着,这样用热水方便。接一盆热水坐着泡脚,塑料盆在地面瓷砖上,不一会儿就不烫了,再一下就温凉了。周娇说:把水倒掉,再续热的。我的脚伸出来,她转身倒水接水,我的脚心被寒气割得微疼。
人们在屋里屋外穿同样厚的衣服,这大厚衣服清早穿上,直到晚上睡觉才能脱下。躺进被窝里,露在外面的脸和鼻子却是凉的。
几天后,亚军找来一个“小太阳”,前几年买的一直也没怎么用,被灰尘包裹,放在我床头的柜子上,打开后会有一点暖和气。可是他们自己房间的空调都舍不得开,我也不好意思总开,只是每晚入睡之前打开一会儿,请亚军和周娇一起过来取暖,三人坐在床上,盖着被子聊天。跟女儿视频,她说:感觉你们坐在微波炉里。
男人们在外辛苦打工一年,春节回到家,与亲友伙伴相聚畅饮。几乎每个家里,都有一个喝醉的男人在躺着睡觉。周娇的哥哥,从我初一晚上到家,直到初五他去郑州上班走人,只有一次和他在院子里碰面,打了个招呼。其余时间,他要么在外喝酒,要么喝醉了在房间睡觉。在树功家,我问:你儿子哩?我还没见过。他说:噫,喝醉了,搁那儿躺着睡哩。和二锋见面几次,他都在醉酒状态,事后不记得跟我说过什么话,甚至不记得见过我,直喝得媳妇要跟他离婚,初四不愿从县城跟他一起回村待客。茹嫂给儿媳打电话请她回来,儿媳在那边说:坚决不回,现在就离婚,叫恁孩儿给我签字!茹嫂替儿子赔情说:别生气了快回来吧,就算离婚,我也是要媳妇不要孩儿。媳妇可能是真气淌(方言,气极)了,茹嫂再打几遍电话,也是不接。二锋在家,该待的客照待,该喝的酒照喝,直到下午,喝得晕晕乎乎,步行十公里,走回县城。不知是跪了搓板还是交了罚款,总之又和好了。第二天初五,二锋请我去县里吃饭,小两口又一同出现。
全民同庆的春节也会有悲剧发生,大年初一下午的一件惨案,迅速传遍方圆多个村庄,成为春节里的话题猛料:我村的外甥,南边某庄一小伙子,醉酒开车将一辆电动车上的几人撞倒又推挤在墙上,当场两死一伤。伤者送医后,抢救无效也死去。这倒霉外甥把罪责占尽:醉驾,借车。朋友大年初一喜提新车,还没上牌照,他喝醉后想要耍张,不顾母亲阻拦,开出去兜风,在毛庄村后出了祸事。外甥的妈是我小时候的同学,一听名字,我想起一个个头不高,黑皮肤大眼睛的小姑娘。回来前,我曾想过,春节期间,或许会遇到童年的玩伴,因为春节是集中走亲戚回娘家的时候。四十多年不见的人,从童年一步跨到中年,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对各种相聚,我怀着美好的期待,其实是对时光流逝的好奇。却实在是想不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会以这样的方式撞入我的耳中。听人们说,她有两个儿子,本来就够辛苦的,夫妻二人在漯河卖豆腐脑,常年劳作,起早贪黑,端着碗盛豆腐脑,她的手都有点变形了。苦干半辈子,这一下也不够给人赔的。不懂法,不知法,不守法,年轻人酿成弥天大祸,也毁了自己一生。电动车上三位死者,分属于三个家庭的人。转瞬之间,加上车主,五家人祸从天降,年也过不成了。
平时村里人少,很是安静,过年时人们从外面还乡,带回财物,带回信息,带回故事,带回纠葛,各样味道和气息从祖国各地、四面八方,向着大周村蜂拥而至,如乱石纷纷投入水面,激起几家欢乐几家愁。进入每一个家门,都是一串故事、一场大戏,那边哭声不绝肝肠寸断,这边喜事盈门合不拢嘴。献东秋天里就买回来砖和各种建材,将老院房子装修起来,盖新厨房,造卫生间,安大铁门,村人不知何意,原来是春节期间,儿子的女朋友要来家里。研究生儿子找了研究生女同学,二人谈定了,决定见双方父母。儿子帅秋天就说:爸爸,把老房子收拾一下吧,否则过年来客了,不好看。献东会意,立即动手。过年时,帅先去南边某县女方家里,女方父母可能是比较满意,提出到他家里看看。这下可忙坏了一家老小。献东兄弟三个,上面两个哥哥的儿子却是年龄小的,这是下一代头一个媳妇进门。十几口人齐出动共张罗,因过年好多饭店不上班,献东他哥几乎跑遍县城,终于订到一家酒店,用来招待远方新客。这边家里,夫妻二人寻思,给未来的儿媳多少见面礼。献东妻子惠提出,给一千一,意为千里挑一。在一个酒桌上说出,引起上下一片反对:不中不中,你说那根本不中,万万不可,你帅去了人家家里,女方父母都给了两千见面礼,而你给人家闺女一千一,你啥意思?你是没看上人家?惠说:看上了看上了,今儿一来,印象好得很,闺女真是懂事,吃完饭抢着刷碗。那不结了?这么好的闺女,你这当婆子的,还不得拿出一万零一百。惠当下吃惊:给那么多!现在只是谈恋爱,八字还没一撇。众人纷纷说:这正是展示咱男方家风度的时候,不能叫人家看不起。人家爹妈提出到你家里看看,那就是对你帅满意了,这次来,是看父母和家里情况哩,你要是给人家闺女一千一,准得把事儿办砸,我要是女方父母,领住闺女就走,婚事免谈。惠直吐舌头,吓得不轻,拂着胸口说:幸亏今天没拿出来,一千一都包好了,想着明儿清早给她。我是想把钱攒下给他们买房。众人皆替她捏一把汗,觉得是自己力挽狂澜,为一件好事锦上添花。献东两口也已经给儿子说好,今年两人毕业,工作找在哪里,就在哪里给他们买房,听这口气是买房钱也攒得差不多了。献东看来也是对未来儿媳很满意,坐在那里,也不发言,直乐得嘴角快要扯到耳朵根,任由女人们叽叽喳喳。
人们议论纷纷,感慨多多,说的都是关于定亲和彩礼之事。在座的一位说,他去年经手了两件换手巾定亲,家里条件比较好的,都是十五万,条件一般的,也在八九万上说话,现在行情基本这样。又有人说:某庄有一户人家玩能,不想出彩礼,得知女方怀孕,就迟迟不提结婚的事,直到女方把孩子生在娘家,找他们说好话叫尽快办事,于是他们省了彩礼钱,白得媳妇和孩子。马上有人说:不是东西,太欺负人!我要是女方家,绝不去找他,生娘家就生娘家,现在这事也不算啥。一时从定亲说到了世态人情。我想,这一家男方,自以为得了便宜,相信今后日子也过不好,因为他们伤了女方的心,这个裂痕无法弥补。彩礼流传千百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其实就是个仪式和一份情意,是对女方家起码的尊重,是一个家庭宅心仁厚的基本体现。
关于换手巾和彩礼,双方父母免不了斗点心眼,拿点心气,喜乐交加,相互试探,少掏钱办成事,还要面子光彩,双方满意,一切心理活动,尽在谈价之中,但最终为着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把孩子的终身大事给顺利办喽,双方父母长出一口大气。惠本打算给人家闺女一千一百,也不是不舍得花钱,只是一种心理活动,想试探一下女方的底线,今后都是一家人了,我们就这一个独苗,所有一切还不都是你们的。她这一小心思被大家纷纷驳斥,大有上升到我大周脸面的高度,她也就顺水推舟,颇为愉快地万里挑一了。
生老病死
乡村是个平摊开来的世界,任何事情都可成为公共事件,大家都来观看参与,指点品评,甚至想帮人家拿主意做决定。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添丁进口更是乡村大事,人们争相围观,积极参与,随礼吃席。大周人把随礼叫支应门事,简称为支。谁给谁支,谁与谁相互不支,这都是有讲究和传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支,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不支,你给我支了我才给你支,你给我不支我也绝不支你。一个门里的,必然要支;住得近的,关系好的,也需要支。至于有利益往来的,那不论多远,都得积极主动地跑着去支。
儿子结婚,必须支;闺女出嫁,可支可不支。因为很多人认为,“闺女不是任啥”,打发走得了,嫁闺女算不上家中大事,娶媳妇才是重大事项。比如树功家要嫁闺女,这消息提前几个月大家都知道了,关系好的陆续到家来支,当下都是二百元起步。也有人不想掏这二百元,但又不想破坏彼此之间支的关系,使相互支的传统断掉,便让人捎话来:本想支的,但咱这里老规矩,闺女支不支都中,所以,嘿嘿,天天见面,怪不得劲的。树功妻子自霞大度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告诉她,别不得劲,按老规矩办。其实她二人每天都能见到,但这样的事情,不好当面开口,要找一个中间人来说。
死亡更是平常事,每一个人都会面对。大部分人的死亡序曲会按部就班地演奏,衰老,生病,体弱,卧床,失能,缠磨一段时光,终于有一天,传出死亡消息,人们也没有多么惊讶。可是也有那么一些中年人,五六十岁,远没有走到那一步,昨天还行动正常站在街里说话,回到家半夜突然发病死了;或者身体有点小毛病,换过一些零部件,只因生了一下气,劳了半天累,或者吃了一顿烧烤,突然走了。数这样消息让人难过和措手不及,几天里村子都是这样的话题和哀叹,伴随着几滴眼泪。
惠说:大妮和凤歌一死,我活着可没劲了。大妮和凤歌都是我的小伙伴,前者于2021年春天去世,后者于2023年正月没的,都是五十出头的年纪。大妮是得了重病,做了手术也没有用,几个月后去世。凤歌是清早起来突然发病,倒下没有知觉,送到县医院的重症室,再也没有醒来。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凤歌的儿子,总听他妈说起我,于是从妈妈手机上调出我的号,打来告知。唉,我想起凤歌几次真心实意地让我到她家里去玩,有一次打来电话,说儿子贝贝已经开车来大周接我了。我那天有事,说让贝贝回去吧不用来了,下次回来有空再去你家玩。没想到却是永诀。昏迷几天仍然没有醒来的希望,家属只得放弃救治,一个家庭的母亲就这样离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给她弟弟建军转钱让捎去,建军拍来凤歌婆家的礼单,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大周,朋友。
凤歌的姐姐淑萍,几年前也是脑血管问题去世的。按照风俗,婆家要来报丧,这边全家不想让合昌叔知道,建军便带着父亲外出参观景点,还在景点拍照留念,得知报丧的人走了,他们才回家。整个丧事都瞒着合昌叔。老人心里肯定有所察觉,对于自己闺女再也不回娘家来,也不多问。第二年冬天,合昌叔八十五岁,寿终正寝。出殡前,儿子建亚对姊妹们(兄弟姐妹的统称)说:都不要哭,要保持微笑,咱伯(指父亲)活着时候,咱都孝顺听话,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啥遗憾,所以咱都不用哭。想必这种子女没有号哭的丧事,在乡间比较少见。因为那种哭丧,很大程度上具有表演性质,在众人的道德监督下,你不能不哭,不哭就会被人笑话,受人猜疑。
吹响器出殡哭丧是一个人的肉体在世间停留的最后一程(这两年不行了,肉体得烧成灰才能入土)。亲人的告别仪式,必要办得隆重一些,再穷的人,也得为爹娘写(方言,请)一班响器,简称“写响儿”。写了几班响儿、来了多少人、哭得痛不痛、谁谁谁来了没、突然哪个人意外出现,皆成为出殡的主要看点。
来自土地,归于土地,这就是大地上人们的一生。关于生死,我们没有任何主动权,一切都交由上天。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知晓,因为它没有回头路,没法叫死过的人再回来告诉我们那边的情况,但都很想知道或者以为自己知道,于是便对死亡进行各种想象与言说。前几年还没有实行火葬时,我村一位老太太对儿子说:将来埋我的时候,可别拿钩机吊住我的板往里放。儿子问:为啥?大家都是这样埋的呀。老人说:我怕晕。这几年实行火葬后,许多老人心怀惊恐,瑟瑟不安。献东他妈几次认真地对他说:我死后可千万别烧我呀。献东说:好的放心吧,不烧。心里却说:到那时你就当不了家了,不烧你能行吗?我哥几个都是公职人员,不得挨处分?还有你孙子们的前途,都受连累。
人间生生死死,是必然的节目,也不会因为过年就不死人。安庄的崔家,一位不到六十岁的女人,初五晚上突然身体出了状况,被救护车拉走。她儿子打电话向秋香报告。秋香作为村干部,是崔家门里的主心骨,大小事情都会通报她,请她出面。那天晚上,秋风请秋香我俩去她家吃饭。进门后,秋香说,我这顿饭,可能吃不完整,随时会回去。果然,秋风两口忙了小半天准备的油馍烙馍、热菜凉菜摆上了桌,大家坐下来,一块油馍还没吃完,电话来了,女人的儿子在那边声调悲伤地说:人不中了,现在需要买老衣置灵位。秋香擦手起身,站着几口将稀饭喝完,骑上电动车跑了。
初七是第三天,埋人吹响器,午饭后我和周娇一起去看。在崔家小道不甚宽裕的地方,逝者家门口,停放着灵棚,响器在吹。不一时起殡,逝者子女顶重孝出来。悲伤是肯定的,痛哭是必须的,但必要的表演也得有,这是少不了的程式。年轻的女儿和儿子都被左右搀扶,随着响器的哀乐,跪地痛哭,内心的话,必须说出来。女儿说:往后谁还来亲我呀?儿子说:日子可咋过呀?因为儿子的孩子还小,平时都是母亲帮着照看。这些话是说给已经化成灰的母亲听,也是说给观众听。因逝者还算是年轻,又走得突然,儿女的悲痛就很深重,场景令人心碎。响器如泣如诉烘托场面,定要人人断肠。观众里有人唏嘘,有人抹泪。然生死两隔已经注定,谁也无力挽回,时辰已到,连一盒小小骨灰也不能再作停留。响器在前领路,几个男人在后,拉着盛放棺材的小滑轮车去了,孝子跟在后面,分别由两个人架住,身子往下坠着,一路痛哭诉说,缓缓离了家门。最后面跟着观众。一个老太婆说:这看看还不胜不看,净是心里难受。又有一个叹息:唉,谁都有这一天,早晚的事儿。我在人群中看到秋香的女儿,她说,她妈在人家家里,帮着招待客人。想必是这两天,秋香都在亡者家里帮忙照应。
出殡演化成了一种必要的表演和纪念,总是有许多观众。一个再平凡的人,一生也有三个时间成为主角,值得人们去关心关注,为他举行必要的仪式,那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遗憾的是只有中间一个自己有所知有所感有参与权,前后两个,都浑然不觉,由着亲人操办。那些活到七老八十、九十上百的人,死得从容平顺,家人也有思想准备,子孙的哭,随大流、走过场成分多一些,其实哭不哭都无所谓,更注重仪式的规范性和观赏性。
最是这些英年早逝、猝不及防叫亲人肝肠寸断、无法接受,旁人也唏嘘不已,免不了兔死狐悲。然而生命来到世上,犹如一片树叶随风飘摇,不知哪天坠落,吹向何处。死神也不管你过不过年,轮到他值班拿你,那也是一刻不等,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天明,不听你的哀告和理论,上来索了就走。
我的表姑(即奶奶妹妹的女儿),家有长寿基因,九十五岁,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大有活过一百的趋势,不想年底,因为疫情,于腊月初四走了。她儿子告诉我,正月初八是五七,到时他家里所有成员聚齐,为母亲烧纸,问我愿不愿参加。我说当然愿意。于是初八这天,他一大早开车将我接到蒜刘。之前我向人打问,带什么礼物合适。人说,闺女辈的,带一只鸡,再有不拘什么一样礼就行。于是我买了一只活鸡、一桶食用油。
表姑生有十多个孩子,成人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小的闺女还不到五十岁,也就是说表姑四十七八还在生孩子。大些的儿女也都有了孙子,除了个别在外地不能来的,每家都来了两三个人,再加上他刘家门里的侄子侄女孙辈们,是一支很壮观的队伍。先在家里院子,杀了两只鸡子装盘上供,留下一只活的带去做仪式绕坟几周。一队人出了村子向后地而去,年纪大的,坐电三轮,拉了两车;年轻些的,相伴步行;前头的男人,拿着各样道具。将要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活动。
几十人沿着小路进到麦田,来到一座新坟,坟前放下长方形木盘,两只轻微煮过的鸡子作为供品。表姑的一个儿子,提着一根绳子,绳那头拴着一只活鸡,弯腰在坟边拉着那只鸡子正转三圈,再反转三圈,口中念念有词:骑住马走了啊妈,骑住马走了啊妈……原来是用鸡子当作马。那只活鸡百般的不情愿,被拖拽得翅膀扑扇,羽毛凌乱,直要晕死过去。它只是比盘里的两只多活了几个钟头,一会儿回到家里,它也要被宰杀,和那两个同类一起,成为这一群人的午餐。鞭炮声起,闺女带头跪下号哭,引发哭声一片,人们纷纷跪了下去。有一个年轻女人站着大喊:纸还没烧好,俺三奶奶还没拾住哩,你们就哭开了?看来是哭早了,影响了表姑在下面收钱。于是有人止住哭声,先站起身来,两个闺女不管,已经放开了悲声,收不住了,便自顾一路哭去,身边站着的女人劝她:妥了妥了,桂花别哭了。桂花不理,只是一直亲娘亲娘地哭喊。我混在人群中,挤不出一滴眼泪,也不愿意作态假声,便默默跪在那里,把头低着,不时偷眼观看。大地上的麦苗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烧过的纸灰如黑色蝴蝶飞向空中,碧蓝静冷的天空,清新无比的空气,天地辽远,无言见证着人间百态,以及有关的表演。鞭炮放完,有人站起身来,又有一个男人喊道:还没烧完哩你们都站起来了?都不哭了?谴责大家哭得太短暂,停止得早了。因为要把所有人带来的纸全部烧完,那是一个挺漫长的过程,需要足够的眼泪和耐心,虽然膝下是松软的大地和麦苗,跪得也挺累的。遭到谴责与呵斥,站起的人又重新跪下。看来这场祭祀活动应该提前排练一下,或者有个议程,还应有个主持人,哪项活动几分钟,哪个点儿开哭哪个点儿收尾,都要提前定好,由他来发号施令,否则纷纷乱乱没个章法,七嘴八舌各自发表意见。
学校撤销
2023年春天,大周村发生一件历史性的“大事”:学校撤销。学生们分散到周边学校上学。
学校位于大周村东头,乡级公路的旁边。这里半个世纪前是个龙王庙,我周姓人世代积累建起的庙宇,梳理和安放着大周人的精神生活,孩子们在庙里上课。我父亲记得,他小时候一边上课一边偷看龙王爷的塑像。小小的孩子,对于那个威严的形象还有些害怕,他更喜欢龙王奶奶的慈眉善目。后来在庙旁建了学校,“文革”时候龙王庙拆除,留下一个青砖大殿是学校办公室。我小的时候,老师们在那里面办公。敲铃的铁钟挂在门前大树上,预备铃是“当——当——当——”的长音,上课铃是当当、当当的短音,下课铃是更短促的当当当、当当当。不同音节下,孩子们奔跑或行走的步伐都不一样。从小学到初中共七个班级,每个班都有三四十个学生,队伍很是壮大。校园里有三排瓦房,进校门处有两个乒乓球台子,除此就再没有空地了。操场和篮球场就设在学校东边隔着乡村公路的地方,现在的村委会办公地。操场边上一个公厕,几棵桐树,再东边就是张尹的田野。几十年后,这个场景还会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有一年秋天下大雨、发大水,我站在北边篮球架下,看着操场成为一片湖水,被风吹起层层涟漪,我的头微微地晕,怕水的记忆由此开始。每天早上学生们在这里跑步做操,学校和村里的一些重要活动,都在这个操场上举行。
大周的孩子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童年,多少蒙昧的幻想和记忆都遗落在这小小的校园和操场。多年之后我再回大周,瓦房没有了,初中也没有了,盖起了二层小楼,腾出地方建了操场,有树有花有国旗,孩子们的一切活动在校园里进行,老师也都是师范毕业的正式公办教师。
学校撤销,人们几多无奈,几多不舍,也给接送学生带来了麻烦,但是也没有办法,越来越多的孩子到县城和镇里就读,或者随父母去了城市,农村常住人口减少,学生也越来越少,五个年级加起来才三十多人,撤校并校成为趋势。
曾经喧闹的大周学校,几代大周人的记忆,从此人去楼空,大门上锁。据说学校院子将要租给几个大学生做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