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拖着发软的步子挪到约定的地方时,小卓子已经到了,身边还放着个打开的食盒,正背对着我坐在池边的台阶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刻意压低脚步,悄悄走到他背后,微微俯身,这才发现他正把玩着一支绒花。小小的毛绒绒的五瓣花,花心是柔软的粉色,颜色顺着花瓣的延展减淡,最后逐渐隐入瓣尖的纯白,一看就是小姑娘会喜欢的款式。
“眼光不错啊。”我突然出声。
他登时被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收起绒花,扭头看着我忿忿不平地抗议:“乐瑶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我得逞地翘起嘴角,跟他隔着食盒坐下,一点不客气,拿起盒子里的糕点就往嘴里放:“太好了,我都快饿死了。多亏你还记得我错过了晚膳。”
“……你还好意思说。”他不满地看着我,“嗓子哑成这样了还不好好休息,小桃说一下午都没见着你人。”
“这不是被刘太医喊去帮忙了嘛。”我面不改色地把锅甩出去,啃了一大口糕点。
“天天熬夜帮他抄医书也就算了,怎么连你生病他都不放过……”小卓子小声嘀咕了句,带着几分无奈叹了口气,“你也真是,哪有人上赶着找活干的?”
我有些无辜地眨眨眼:“我又不白干,忘了你的香囊怎么来的啦?”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宫里的普通药材,对刘太医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少有地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你要多留个心眼,不能被这些小恩小惠就随随便便收买了。”
我这才觉出点不对劲,好奇地打量着他:“你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对刘太医好大的意见。”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等接收到我询问的眼神,才犹犹豫豫地说:“也……也没什么,就是今天晚膳的时候,听到几个你们那儿的朋友说起刘太医的一些事。”
我大致猜得出他听说的内容了,但还是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接过话头:“说来听听?”
“他们说,刘太医这个人,以前就喜欢逮你这种听话的,帮他干份外的活。”他眉头皱成一团,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平日里就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笼络人家,等真遇上什么事,想求个医问个药,或者让他帮着说句好话之类的,他又从来都不搭理。而且万一帮他干的活出了问题,还会找你背锅的!”
“这样啊,”我趁咽下糕点的间隙插了个话,“我倒是也都听说过。”
他顿时一愣:“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的就是他手里的‘普通药材’啊。”
更何况,能这么轻易就钻到皇后的空子,不还得多亏了他又冷漠又爱使唤人?
有利所图,就更容易投其所好;只谈利益,也就更容易揣摩得到他的心思。何乐而不为呢?
但这一层是不能告诉小卓子的部分。我朝他安抚地笑笑:“放心好啦,我有分寸。不过,还是要多谢你特意跟我说这些。”
“这……这有什么。”他立刻慌乱地转过头,月光映衬下的耳尖微微泛红。
我这次没打趣他,只无声地勾了勾嘴角,一口吃掉手里剩的一小块糕点,又拿了块新的,也转头看向池塘。今夜的月光亮得很,散在湖面上,微风一拂,波光粼粼。我被风吹得一个激灵,发烫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仔细想想,我对小卓子做的事不也跟刘太医有点像?
拿着点对自己来说不算什么的小恩小惠,半是笼络半是哄骗地找人家来帮自己的忙。
不,我比刘太医过分,我甚至把小卓子蒙在鼓里,把他搅进这么危险的事。
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像今天痛骂刘太医一样痛骂我?
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异样,我突然没了食欲,嘴里的糕点都变得索然无味,费劲地咽了两三下才完全咽下去。
“对了,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小卓子的声音适时响起。我压住翻涌的情绪,转回头,趁机把完好的糕点放回盒子里:“我是想问,这两天托你帮忙多备饭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吧?”
他摇摇头:“我记得你说要保密,避着所有人的。”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明天就不需要多准备啦,这两天多谢你。”
“这么快就不需要了吗?”他有些意外,下一刻又面露担忧,“小狗出什么问题了?”
“那倒没有,”我耸耸肩,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我把小狗放走啦。”
“哦,这样啊......啊?放……放走?”他一脸惊恐,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放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这……这,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所以你要谨记我接下来说的话,起码能保证你不会有问题。”我故意板起脸,压低声音,“从现在起,把这件事彻底忘掉。你从来都没有帮过我的忙,也从来都没听我提过那个荒院,记住了吗?”
他咽了咽口水,疯狂点头,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开口:“那你呢?你会有危险吗?”
“放心吧,我小心着呢。”我故作得意地扬起下巴,“除了你根本没人知道我进去过,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有问题的。”
“那……那好吧。”他嘴上这么应着,但看上去似乎还是有些不安,“所以你今天出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猜对了一半,”我神秘地眨眨眼,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手绢包裹,在掌心打开,露出里面一枚小小的平安扣,“我还挑了这个!”
他凑上来仔细瞧了瞧:“看着就不便宜,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小桃的生辰礼物啊,这不马上就到日子了?”我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手绢,揣回腰间,“还好我挑的不是发饰,要不咱俩岂不送重了?”
“发饰?”他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我指的是什么,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奇怪,“其……其实,那支绒花是……”
“眼光不错啊,”我单手托着下巴,侧过脸面对着他,眯了眯眼睛,“粉嫩的桃花样式,小桃这种小姑娘肯定喜欢得不得了。”
他微微一顿,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只抿了抿唇,不算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支支吾吾地重新开口道:“那……那你喜……”
“哈——”我捂嘴打了个很圆的哈欠,眼角不自觉泛起点泪花,站起身困倦地抻了个懒腰,“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再不走我就要在这儿睡过去了。”
“……啊,好。”他也起身,拎起变化不太大的食盒,跟我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小卓子异常沉默,只低垂着头闷声走路。我作为罪魁祸首,也很识相地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走在他身侧。
现在已经过了宫门宵禁的时间,巡逻的侍卫都撤离了。太医院又偏处宫城一隅,宫门关闭后甚少有其他处的宫人到访。于是眼下这条路也只剩了我们两个人,四下里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静得出奇。
我忍不住想起顾靖言。
太子府的人会如何救他?禀明圣上?还是私下营救?
禀明圣上怕是有些冒险。顾靖言说的不无道理,对皇后的指控完全没有实证,万一落得个污蔑的罪名可不好办。
但若私下营救,肯定得夜探,宫门一关,他们要怎么把顾靖言带出去呢?翻墙吗?
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三丈高的宫墙和顾靖言身上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我又觉得身上隐隐作痛,不禁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乐瑶?”小卓子终于又开口了,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是觉得冷吗?”
“一点点,不碍事。”我浅笑着摇摇头。
希望他们不要对我的前病人这么粗鲁。
希望他不会因为把午膳当晚膳吃状态不好。
希望他出宫一切顺利。
希望日后还有机会再见一面。
我微微一怔,耳根的温度悄然攀升。
再见面才有机会拿回披风,对,就是这样。
正胡乱想着,衣袖突然被人大力一扯,我一个踉跄,余光瞥见小卓子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站在路边,立刻顺着他的力道往边上一挪,躬身、低头、行礼,一气呵成。
没想到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还能遇到需要避让的主子。两道从容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快到我们面前时,竟忽然慢了几分。
难道是刚刚的走神惹恼了对方?
我即刻心下一紧,视线忍不住悄悄上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熟悉的颜色。
我呼吸一滞,一时连“非礼勿视”的规矩都忘了,猛地抬起头,果然对上了那双欣赏过好几遍的眸子。
如瀑的黑色长发散在身后,用一根浅色发带半束着。披风严严实实罩在身上,刚好完全遮住了里面的白衫。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不那么狼狈的顾靖言。
他微微侧头,居高临下地扫视过我,神色如同宁静的湖面,却又不像在荒院时那么柔软。
儒雅,得体,却又威严疏离。
身份显赫的太子殿下本就该是这样的姿态。
只一瞬,我闪电般收回视线,规规矩矩地等眼前人走过,甚至没来得及看看他身边跟着的是谁。
他也只放慢了几步,便恢复了速度,几次呼吸之间,已然走过我们面前。
我竟然把这点给忘了。
他可是太子殿下,若不是被人囚禁,皇宫于他,不就是自己家吗?进出自己家,哪里用得着翻墙?
脚步声逐渐远去,小卓子站起身,松了口气,困惑地嘟囔着:“奇了怪了,太子殿下这会儿怎么在这里?”
“体察太医院民情?”我有些心不在焉,已读乱回,视线不受控制地粘在那道越来越模糊的月白色背影身上。
“……”小卓子无奈地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别看了,人已经走很远了。你之前也见过太子殿下?”
“唔……”确实看不见了。我慢吞吞收回视线,掩饰着笑笑,“机缘巧合,见过一面。”
“这样啊。”他对我过于概括的描述似乎不太满意,但又好像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于是干脆换了个话题,“刚刚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要不是我拉着,你都快撞到太子殿下身上了。”
“刚刚吗?”我下意识偏了偏头,瞟了眼他们离开的方向,嘴角抑制不住微微上扬,“在想我救的小狗过的好不好。”
不用翻墙,有人护送,甚至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多半是顺顺利利,一切都好。
我转回身,朝着原本的、与顾靖言相反的方向,继续往回走,莫名觉得脚步轻快不少。
小卓子快走几步赶上来,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我怎么觉得,偶遇完太子殿下,你整个人心情都更好了?”
“我心情一直很好啊。”我弯了弯眼睛,脑海里不自觉回荡起喜欢的歌谣。
可惜见是见了,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披风也没法取回来。
看来只好许愿再见一次了。
“好啦,那我就先回去啦,”我停在岔路口,冲小卓子摆摆手,“一定记得我交代的话啊!多加小心。”
“嗯,我会的。”他忙不迭点头,抱着食盒的手下意识摩挲着,等我转身离开之际,稍显局促的声音又再次传来,“你……你也是,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接话,也没有停留,只背对他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