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灰蒙蒙的,刺骨的寒风里时不时夹杂着雨丝,打在人脸上生疼的。也才四点多的功夫,眼看着就快要黑透了。
“这鬼天儿,不会要下雪了吧。”陈泽田将衣领又往下巴立了立,一扭头,正瞧见那李大伟从筒子楼里快步走出来。
这哥们儿也太能趴窝了,一连蹲了他好几天,总算见他出门子了。
“李大,大,大为哥——”陈泽田临时改了个称呼,小跑着跟上去。
李大为瞥一眼是陈泽田,脸色立马便沉下来。
“你还真是灶膛边儿的狗皮膏药,又臭又粘,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再来烦我别来烦我,听不懂人话是不?”李大为没好气,一边挤兑一边钻进了街口的一家面馆儿。
陈泽田心里虽不悦,脸上却腆着笑,一把将李大为从那面馆儿里给拽出来:“灶膛边儿的膏药虽然又臭又粘的,可也热乎不是?这大冷的天儿,咱哥儿俩就别吃面了,弟弟今儿做东,咱去煮坛子黄酒,炖几斤羊肉如何?”
一听有肉吃有酒喝,李大为眼睛里的厌烦神色立刻缓了几分,嘴上却不服气:“我李大为在这一片儿好歹也有些个名头,咋就缺你这顿酒喝了?你小子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说着又要往面馆儿去。
陈泽田早就打听好了,从街边停着的一辆二手铃木摩托车上解下一坛子来,往李大为跟前一送。
“上好的黄酒,我朋友给我从BJ带回来的,我想着大为哥就好这一口,这不,连忙就跑哥这儿来找你了。”
封口刚刚撕开一道缝,干裂的酒香便扑着面儿而来,李大为眯着眼皮猛吸一口香气,超级满足地“嗯”了一声,这才睁眼看了看陈泽田捧在怀里的酒坛子,瓷白色的瓶身上赫然是一幅唐朝仕女图。
“花魁酒?”
“哈哈”,陈泽田晓得李大为这是心动了,也不掩饰心下的欢喜,“大为哥好眼力,的确是花魁酒。”
李大为迫不及待地从陈泽田怀里抱过酒去,对着瓶口使劲儿闻了闻:“不错不错,唯有牡丹真国色,这可是花魁酒里的魁首呐。”
见李大为果真被这酒给迷住了,陈泽田心间狂喜,也不枉他花了近半个月的稿费,又到处托人给带回来了。
“怎么样?咱哥儿俩去菜市场旁边新开的羊庄整一杯?”
李大为早就被酒香勾起了一肚子的馋虫,想也不想就跨上了陈泽田停路边的摩托车后座上。
地儿也不远,没几分钟就到了,还不是饭点儿,店里几乎没什么食客,陈泽田特意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了,又吩咐店里的伙计取来了煮酒的小围炉,这才将黄酒倒了一半出来一边煮着,一边与李大为聊着闲话。
“早就听说大为哥火眼金睛、心思缜密,任何犯罪手段在大为哥面前都是小儿科。”
李大为这人性格怪癖地很,平时也很少与人相处,然而倒也有两样缺陷,一就是好酒,尤其是黄酒,再就是喜欢被人吹捧。
陈泽田之前可没少吃准备不足的亏,一连好几次都被李大为拒之门外了,这回总算投其所好了一回。
“别说,当年我还在刑警队的时候的确办过不少大案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
“嗨,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酒已经煮开了,在围炉配套的玻璃容器里“咕噜噜”直冒泡。
陈泽田也不急,将李大为的杯子斟满,伙计也拿着漏勺,将铁锅里蹲着羊肉汤的浮沫一点点打去,又往里加了些草果香叶之类的料材。
“再炖几分钟就可以喝汤吃肉了。”伙计忙好之后叮嘱了一句。
陈泽田寻思着这羊肉也刚下锅没多久,眼睁睁还生着呢,不由得问了句:“平时自家炖肉少说也要个把小时的,你这羊肉不过才十来分钟,能炖烂糊?”
伙计笑了笑,往两人碗里各打了一碗清汤:“我们家的羊肉可是从XJ那块儿直接空运过来的羔羊肉,肉质细嫩着哩,汤已经可以喝了,再五分钟,肉也就软烂了。”
陈泽田没心思听店伙计吹嘘,挥挥手示意他去别桌忙活,往李大为汤碗里捏了把葱花:“大为哥别只顾着喝酒哇,先喝碗热乎的暖暖胃。”
两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天就已经大黑了,见李大为已经有些上头,陈泽田趁机试探着问:“听说当年大为哥是为着一个案子才离开警队的?到底什么案子值得市局失去这么好的一位刑警呢!”
想起过去,李大为心里也憋屈,借着酒劲儿抬起眼皮子看陈泽田:“这事儿憋在我心里头十来年了,从来也没跟外人说起过,我跟陈老弟也算有缘,我说给你听你可千万别说给别人了。”
“哎哎哎,”陈泽田一个劲儿地点头。
从事写作这一行以来,他已经好久没能写出精彩的桥段了,总有种江郎才尽不知道怎么动笔的感觉,这才想着更李大为找一些真实案情材料,好找一找灵感。
更何况他也听说过当年导致李大为离开警队的那个案子,他今儿也正是为着这个案子而来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十年前那起‘双死者’的案子?”
陈泽田听罢大喜,连忙又给李大为的酒杯斟满了。
“当然听说过了,说是一起人命案子,却一下子找到了两具尸体?”
李大为抿了一口热酒,哼笑着一晃脑袋:“这件事情啊,还要从一个拾荒的小胖子说起……”
十年前的一个夏夜,李大为从警局下班回家,途经城郊垃圾处理厂的时候,突然见有人慌慌张张地从后山方向跑过来。
出于警察的直觉,李大为本能地察觉到这人身上定然背了事儿,也不躲闪,等来人靠近了,一把扯住来人的胳膊就给对方来了个过肩摔。
“什么人,大半夜神神秘秘的,在后山做什么?”
那人衣衫褴褛,肩上还挂着个改良版的大麻袋子,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身形也略胖了些,邋里邋遢的,一看就是个拾荒的。
“死,死人,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
小胖子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李大为以为他这是做了亏心事儿心虚,这才胡言乱语替自己开脱,并没有当回事。
抢过麻袋子将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出来,乱七八糟的,不过都是些纸板、酒瓶子之类的垃圾,见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落落地教育了几句拔脚要走。
“别,别走,帮,帮我报警,死,死人了。”
李大为心口一震,想着这小胖子不会真撞见什么杀人越货的事了吧,出于一名人名警察的警觉,赶紧将小胖子从地上拎起来,踉踉跄跄就往后山去了。
“我,我不去,我要报警,死人了。”
“我就是警察,你要是敢说谎,看我不给你关局子里关个十天八天的。”
小胖子直到看见了李大为的警员证才松了一口气,领着他在后山七绕八绕,走好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就,就在前边儿。”
顺着小胖子手指的方向,李大为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地上的确有人走动过的痕迹,甚至还有一道很长很深的拖痕,然而三更半夜的,又哪里有什么死人?
“死人在哪儿呢?小胖子你好大的胆子,你敢骗警察?这种事儿也能随便儿说的吗?”
“我,我没骗你,没胡说,就,就在那块大石头下边。”
下边儿?石头下边儿?
李大为狐疑地朝树下的大石头指了指。
“对,就下边儿。”
事已至此,李大为也只能再信小胖子一回,用力将石头移开一条缝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模式朝里头照了照。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也着实令他吓了一跳,深不见底的土坑里,的确照见一双人脚来,想来应该是头朝下被凶手丢进去的。
“哎妈呀,我的天爷哎,还真有死人呐。”
李大为后退两步一个没站稳,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小胖子却没趁机逃跑,有李大为陪着,这会儿倒大起胆子来,慢悠悠挨到土坑边一下子跪下“哇哇”大哭起来,
“叔,叔哎,你咋就死了呢,昨儿你还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呀,你起来,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别死了,你死了我一人可咋活……”
这,这又是哪一出?
李大为瞬间有点懵,抽出手铐直接就给小胖子铐了。
“你害了他?你认识死者?”
小胖子也不挣扎,呆呆地蜷缩在石地上。
“这人是我叔,我爹妈没了之后,他给我从孤儿院领回来养大的。”
说完这一句,小胖子再不肯多说半句,只一个劲儿傻哭。
李大为见问不出个所以然,这才掏出手机拨通了局里的电话,等局里的同事们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物证科仔仔细细进行了拍照取样,等尸体被起出来,离土坑最近的同事才大喊一声:“李队,这土坑里还有一具尸体。”
什么?还有一具?
小小的桐乡已经好多年没发生过命案了,这下子倒好,一下子找出两具尸体来。
“两具?”陈泽田不由得惊呼一声。
早知道这案子另有隐情,不想竟然还是个案中案。
“可不,其中一具刚死不久,就是那小胖子的叔,另一具就有些年头了,当时局里的同事们走访查寻了大半个月,也没能确定死者的身份,所以那时候也就叫它‘死者1号’了。”
“那,那这死者一号是男是女?死因查出来了没?”
李大为已有七分醉意,夹了块带皮的羊肉又卷了一层韭菜花,一口肉一口酒之后才回说:“男的,还是个小孩儿,大概也就十来岁。”
“小孩儿?这也太残忍了。”
“可不是”,李大为说着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经法医当时鉴定,这小孩儿是被毒死的,毒药的成分就是最常见的老鼠药。”
“老鼠药?”陈泽田赶紧给李大为的酒杯倒满了。
“我们在他尸体旁边的泥浆里还找到一些鸡骨头,凶手应该是将老鼠药下在了鸡里头,然后将有毒的鸡跟死者困在了土坑里,不吃鸡就饿死,吃了也要毒死。”李大为说着摇摇头,似乎想象不到当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该有多绝望。
“横竖都是个死,也真是太可怜了些”,陈泽田窃喜,想着就这点儿信息,回去添油加醋一润色,就可以写上个小短篇不成问题了。
转念又问:“可这些跟大为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要被逼着离开刑警队?”
李大为似乎也不愿谈起旧事,借着酒劲儿,居然“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死者一号的案子暂时无从查起,可是小胖子叔叔马三炮的案子却有不少线索,没多久我们就抓到了嫌疑人。”
当年也还是李大为亲自审讯的。
“姓名。”
“洛镇。”
“年龄。”
“十七。”
十七岁呀,未成年的年纪,卡得还真是正正好。
李大为将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拍:“你说人是你杀的,说说杀人动机。”
“我,我,我看他不顺眼,所以就杀了他。”
面前的熊孩子显然有所隐瞒,然而不论李大为怎么威逼利诱,这洛镇就是不肯说实话。
就在案情陷入僵局的时候,警局里又进来一个人,说是要自首。
“警察叔叔,人是我杀的,跟我哥没关系。”
李大为忙活了好几天,这才刚刚闭上眼眯一会儿。
上下打量一眼来人,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五官也清秀,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你说马三炮是你杀的?”
女孩儿点头。
“你叫什么?跟洛镇什么关系?”
“我,我叫周丹,洛镇是我哥。”
“周丹?怎么会?”陈泽田一听这名字立马便跳起来,想着这也太巧了,怎么跟自己老婆名字一样呢?
李大为被他这举动吓一跳,赶紧示意他别打岔:“咋咋呼呼什么?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
陈泽田连忙为自己的失态表示不好意思,李大为这才又开始回忆起来。
“你为什么要杀马三炮?又是怎么杀他的?”
周丹颤颤巍巍的,整个人都在发抖:“因,因为,因为马三炮想要强迫我,当时他整个人都趴在我身上,我几乎喘不来气,我就,我就抓起一块石头,拼命砸向他的后脑勺。”
……
这么一来这案子可就有意思了,李大为当即决定再一次提审洛镇,审讯室里,洛镇依旧一口咬定人是自己杀的,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杀人的。”
“我,我就地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砸碎了马三炮的后脑勺……”
马三炮后颅骨碎裂,几乎与洛镇的口供完全一致,而周丹的供词却有很多漏洞,调查方向最终还是倾向于将洛镇列为嫌疑人移交了法庭听审。
正当法庭即将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洛镇死刑,又因洛镇并未成年将死刑改判终身监禁的时候,李大为却直闯审判庭,并直言洛镇并不是凶手。
“你身为执法人员,知法犯法,破坏法庭秩序,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面对法官的严厉质疑,李大为并没有退缩,在他看来,真相远比所谓的秩序重要的多。
“洛镇并不是凶手,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抛尸土坑的事情,这个案子还有好多疑点没能查清楚,就这样宣判一个人的一生,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检方也急了,“腾”一下子站起来:“也许是凶手杀了人之后心虚,所以才找其他人帮忙抛尸的呢。”
“也许?大概?应该?法律是严谨的,岂容呢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儿?况且,我这里有凶手另有其人的证据。”
“什么?你说马三炮不是石头砸死的,而是窒息而死的?”
醉眼惺忪的李大为苦笑着点头:“当年法医水平还没有现在发达,要不是我强烈要求法医部的同事再解剖检验一次,洛镇那小子的一生啊,怕是就毁了。”
陈泽田没想到看上去自私无为的李大为还有这一面,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甚至情愿牺牲自己后半生的前程。
“那,那后来呢。”
“后来因洛镇犯有故意伤人罪,法庭当场宣布他有期徒刑八年,算算时间,也该刑满释放了。”
“杀害马三炮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呢?就一点其他线索也没有了?”
李大为喝完了最后一口黄酒,这才心满意足地趴在了桌子上:“能查的都查了,还能有什么线索?我也已经离开了警队,我,我尽力了,尽力了……”
陈泽田颇有些失望,不过这种开放式的结局也好,创作起来更加有想象的空间了。
正要起身去结账,又听李大为嘟囔着说:“马三炮的那个胖侄子说,说凶手带着兜帽,没有脸,也没有影子,小胖子说是鬼干的,呵呵,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呀,人只要站在黑暗里,都是没有影子的。”
所有人在黑暗里,都是没有影子的?所有人……
陈泽田重复默念着这一句,许久才回过神。
将李大为送回了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天空飘起了雪花,先是一片两片地下着,没一会儿便大起来,洋洋洒洒的,就好像是捅了鹅窝。
“该死的天儿,晦气。”
陈泽田埋怨了一声,心里却高兴得很,盘算着回去就给这故事整合出来,定能卖个好价钱。
刚转过路口却被什么人拦下来,来人朝他嘿嘿一笑,:“陈大作家,我刚刚看见你跟李大为说了好一会儿话了,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你谁啊?有病左拐就是医院,大半夜的别逼我抽你啊。”陈泽田也多喝了几杯,被人大半夜拦住了去路心下正不耐烦。
对方伸出手,直接自我介绍说:“我叫任俊,也是个私家侦探,李大为这小子太没意思了,作为同行,什么情报也不肯共享,所以我这才来找你嘛。”
“我又不认识你干嘛要告诉你?”陈泽田不屑,瞥了他一眼。
一把将其推开,骂骂咧咧地就要走。
任俊也不追,只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声:“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陈泽田突然停住了脚步,先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过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知道杀死马三炮的凶手是谁,我更加知道死者一号案的凶手是谁。”
陈泽田没心思跟他打哑谜,一把揪住了任俊的衣领:“你到底想干嘛?有话说有屁放,我可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陈小树。”
“什么?”
“我说这两个案子的凶手,叫陈小树。”